殷遠鑒的氣色看起來有些不大好。要是用街頭擺攤算卦的說法,那就是印堂發黑。當然,麵對張克楚的時候,殷遠鑒還是很努力地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糟糕。


    然而事實是,殷家現在的情況糟糕透了。


    自七月份大宋水軍與西洋荷蘭人為奪取馬六甲海峽控製權開戰之後,殷家的香料、肉桂、胡椒以及絕大部分貨物便陷入了銷售通道被掐斷的困境之中。


    這對於主要依賴遠洋貿易的殷家來說,無疑是個巨大的打擊,然而作為家主,殷遠鑒卻對此無能為力,頗感無奈。他一方麵試圖通過在商會中的遊說為自己爭取到一部分與大明商人交易的權利,另一方麵隻能寄希望於大宋水軍和荷蘭人早日達成和平——這種事在過去數十年中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所不同的是,這一次的戰爭規模顯然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


    眼看和平無望,商路阻塞的困境近期無法擺脫,而他在商會中的努力也沒有什麽成果,於是殷遠鑒迴到飛崖島,準備集合家族中的所有力量,組成一支龐大的船隊孤注一擲,先分散從不同的淺水航道避開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之後到預定的地點會合,然後進入通向西方的航道。


    不得不說,這個計劃非常冒險。且不說從三寶壟附近的淺水航道通過要冒著巨大的風險,即使分散的商船能夠達到印度洋,並且按照計劃會合編成船隊,也要麵臨著印度洋上神出鬼沒的海盜,以後更是多如牛毛的阿拉伯海盜、北非海盜——這還沒有把荷蘭人的私掠船、武裝商船以及戰船考慮進去。


    所以,得知殷遠鑒的這個打算之後,張克楚便勸說道:“此事太過兇險,還請伯父三思。”


    殷遠鑒揉著眉心歎道:“老夫又何嚐不知道其中的危險,隻是死中求活罷了。”


    “現在也未必就是死局。”張克楚想了想說道:“與其孤注一擲,不如退一步作壁上觀,等待時局好轉。”


    殷遠鑒搖頭道:“我殷家這麽多人口,如果不做事的話,坐吃山空,分崩離析就在眼前啊。現在糧食騰貴,物價飛漲,已經鬧得人心惶惶了。”


    張克楚問道:“何不將船隊開往大明運糧?”


    “糧食生意豈是隨便能插手經營的?且不說大宋這邊管得嚴格,便是大明現在也設置了諸多限製。”殷遠鑒歎道。


    見殷遠鑒情緒低落,張克楚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於是轉開話題,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殷遠鑒心緒煩亂,也沒怎麽挽留。


    出了門沒多遠,張克楚就見珍珠站在廊下,正看了過來。


    “我迴來了。”張克楚緊走幾步,來到珍珠麵前對她說道,珍珠那雙大眼睛裏湧起薄薄的一層水霧,臉上又是歡喜,又是委屈,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麽,卻最終沒有說出口。


    張克楚笑了笑,拉住珍珠的手說道:“走,咱們迴營寨。”


    和六月裏離開時相比,現在的飛崖島上已經大變樣了。南邊碼頭兩側的炮台已經修築完畢,望樓、火炮一應俱全,隻是這裏的炮手都是殷家莊丁。位於島中部的陸上營寨也大致完成,雖然看著還有些簡陋,但是防禦力卻並不低。


    四個角上都有望樓,並且是用磚石修建的,上麵有胸牆,射擊孔,美中不足的是木梯暴露在外。寨牆上也有站位、走道,胸牆,看起來已經有點軍事堡壘的味道了。


    走進營寨大門,先是一片用於操演的空地,也就是所謂的校場。再過去才是數排用於居住的木屋。東北角上,是個單獨的大倉庫,磚石修築,宛如堡壘,很是堅固。與之相對的,便是一個帶有門廊的大屋子,那個克敵軍的指揮部,當然和勝利號上的船尾艙一樣,也是軍官餐廳。大屋旁邊那排木屋,才是張克楚等軍官的住處。


    七月底的時候殷秀秀去了達蘭經略府,那時這排屋子剛修好,珍珠便搬了過來。


    看著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房間,張克楚低頭對珍珠說道:“真是辛苦你了。”


    珍珠淺淺一笑,說道:“有什麽辛苦的,這些家具都是殷姐姐送來的,我不過是歸置了一下罷了。”


    她抬起頭,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撫摸著張克楚的臉頰:“你瘦了,也被曬黑了。”


    張克楚握住她的手,笑道:“黑點好。”


    珍珠抽出手,走到窗戶便將兩排窗子推開,房間裏頓時亮堂起來。她站在窗前迴頭對張克楚一笑,白皙的臉龐仿若瓷器,散發著潤澤的光芒。張克楚輕輕將她擁在懷中,珍珠掙紮了一下,輕聲說道:“別鬧,大白天的。”


    “那,晚上再鬧?”張克楚壞笑著低聲問道。


    珍珠的臉龐頓時飛起兩朵紅雲,又迅速的染紅了耳根,她用胳膊抵著張克楚的胸口,仿佛一隻小鹿似的。然而她卻清晰的感覺到擁抱著自己的人的強烈心跳。


    “想我了沒?”張克楚在她耳邊輕輕地吹了口氣。


    仿佛遭到雷擊似的,珍珠渾身戰栗了一下,幾不可聞的說道:“想,每天都想。”


    “我也是。”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珍珠忙推開張克楚,滿麵羞紅。


    來的是郭玉郎,他進門之後擦了擦額頭的汗,笑著對珍珠說道:“珍珠妹子,我先把他借走啦!”


    “什麽事這麽急?”張克楚迴頭對珍珠歉意的笑了笑,拉著郭玉郎出來之後問道。


    郭玉郎發愁道:“那些工匠沒地方安置,這可怎麽辦?”


    “怎麽會沒地方安置?”張克楚奇怪地問道:“之前不是已經蓋好了住處了嗎?”他本以為王胖子迴來之後就有安排,沒想到現在卻會出現這種情況。


    “隻好了一半,所以有些工匠還沒有住處安置。”郭玉郎說道。


    “步軍和水手的住處呢?”張克楚想了想問道。


    郭玉郎點頭道:“這些卻都夠的。”


    “那就調一部分人先住在船上,把工匠先安置好,等工場那邊的住處全都蓋好了再搬迴去。”張克楚說道。


    “雖然有些麻煩,但也隻能如此了。”郭玉郎無奈地說道。


    “一起去看看吧。”張克楚說道,這些匠人在他的計劃中可是非常重要的,不把他們安置好了,張克楚可不放心,另外他還想看看這三個多月來,火槍作坊那邊已經製造出多少燧發槍。


    當張克楚和郭玉郎來到工場,發現這裏正亂作一團。王胖子滿頭是汗的指揮雜役將從船上卸下來物資堆放到倉庫中,並安排了人登記造冊,而那些已經分配到住處的工匠則忙著收拾房間,他們很多人都帶來了工具,據說這是他們的習慣——用順手的工具比新的都好。


    沒有分配到住處的匠人們看到張克楚,便唿啦啦圍上來,抱怨自己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這讓郭玉郎很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安撫好這些工匠之後,張克楚才和郭玉郎在鍛冶工房裏找到了菲利普。幾個月不見,這家夥的氣色反倒越發好了。見找張克楚之後,菲利普笑嘻嘻地說道:“尊敬的閣下,我想我已經解決了一個製造上的大問題。”


    “哦?是什麽?”張克楚眼睛一亮,急忙問道。


    菲利普拿起一個發火裝置,將自己的改進之後的地方指出來,由於之前的壓簧行程過短,在頻繁使用之後,很容易造成脫鉤現象,經過改進後壓簧的角度更大,這樣就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這個缺陷,能很大延長燧發槍的使用壽命。


    “嗯,很好!”張克楚點頭說道:“為了獎勵你的這一項改進,以及你這段時間內的勤勉,我決定……”他衝郭玉郎眨眨眼,故意賣了關子。


    “什麽?”菲利普興奮地問道。


    張克楚笑道:“正式任命你為本軍械司主事。”


    菲利普疑惑地問道:“主事?是一種官職吧?”


    “沒錯,從此以後你就是克敵軍的正式軍官,有關文件我會盡快向上報批,不過在這之前,你一樣可以領取屬於你的俸祿,或者叫薪酬,總之你已經是我們中的一員了。”張克楚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這個官職隻是臨時性的,沒有品級,而且和克敵軍的性質一樣,也就是說,咱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人,什麽時候克敵軍解散了,你這官就當到頭了,那時候你想去哪兒都成。”


    “我看不出這和以前有什麽不同。”菲利普無所謂的聳了聳肩:“至於以後的事,我還沒考慮那麽遠。”


    張克楚哈哈一笑:“當然不同了,你很快就會知道。”他拉著菲利普出了鍛冶工房,指著那些新招募的工匠對菲利普說道:“看到了嗎?這些人以後都將成為你的手下,你得領導並且管理好他們。”


    菲利普瞪大了眼睛:“我……可以嗎?”


    “沒有什麽不可以!”張克楚鼓勵道:“這僅僅是開始,你難道已經害怕了嗎?”


    “也許,閣下應該更慎重一點。”菲利普撓頭說道。


    郭玉郎笑道:“將軍凡事都很慎重,既然將軍說你可以,那你就別擔心了。”


    說著話,三人便來到了菲利普的住處。房間裏和三個月前一樣雜亂,到處堆放著零件、圖紙和半成品。


    “菲利普,現在燧發槍已經造出來多少了?”張克楚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之後問道。


    菲利普拿出一個線裝本子,遞給張克楚說道:“已完成了三百二十支,另外還有一百多支等著換槍管,改造燧發裝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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