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晴空萬裏。


    街巷處有小孩在那三五成群,玩一種名為跳花繩的遊戲。這是民間時興好久的玩法,多在一些半大的孩童間傳播。


    初看別人跳花繩時,總覺得非常簡單,但觀摩了一陣子又覺得,這套動作要求熟練還需要與搖繩者心意相合,講究一個連貫協調,舒展活潑。


    在每天上午的這個時候,顧湘君總會坐在窗前,靜靜盯著窗外。她雙眼空蕩蕩的似乎蒙上了一層灰燼,不過,好在她還可以聽見,從聲音的遠近,從言語的情緒,在腦海中想象著這樣一副美好畫麵。


    清風吹拂,豎靠在桌子旁的子衿劍上那裹成一團的紫色氣運如流水般從顧湘君的身邊經過,沒做任何停留,一點點,緩慢流淌進那個人的身軀中。


    床榻上的福生唿吸均勻,他緊閉的雙眸前眉眼處的血跡已然消失,然而,有絲絲縷縷的邪異縈繞在他麵龐上。


    門外,有人輕輕敲了敲房門。


    “請進”,顧湘君下意識的迴頭,她雖然看不見,但依舊能從氣息,腳步甚至是一些很小的動作裏判斷來的那個人是誰。


    房門被推開,一個端著個小碟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女子麵容姣好,體態婀娜,從進門到出聲前,都舉止得體,絲毫不因為屋子裏一個是瞎子一個還在昏迷就顯得怠慢。


    她朝床榻上那位輕輕頷首,而後靈動的眼睛望向那坐在床邊隻瞪大著雙無神眼眸望向這邊的可憐美人,發自內心的感到惋惜。她輕聲道“今日便是最後一次換藥,晚些時候,我再來接二位。”


    自那日起,至今過去了差不多有半旬光景,顧湘君昏睡了許久,等到醒來,頭疼欲裂,渾身上下都好似被人拿錘子砸了個稀碎又重新拚接起來的。


    而醒來後的第一時間,她以為自己是被關進了一間漆黑的屋子。她努力睜大雙眼,試圖去尋找黑暗之中的某一個出口,但可悲的是,她真的什麽都看不見了。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


    當你撞到了桌角,刺痛伴隨著對未知的恐懼將你整個人拉入到冰冷的漩渦之中,耳邊傳來鳥雀和蟲豸們窸窣的聲音,你茫然的迴顧向四周,而那些本該出現在你眼前的畫麵都變做虛無,好像被人給隨手抹去。


    哪怕睜眼盯著太陽,可你從那烈焰的溫度裏看不到一絲曙光,那一刻,你與這個世界的聯係被掐斷,茫然無措間,隻能通過大聲嘶喊來讓別人注意到自己。


    “我怎麽了?”顧湘君的腦海中不斷迴蕩著這一句話。


    而在她癲狂著,舉足無措之際,不遠處,一個悄然立在那裏的年輕女子,正麵露悲憫的望向這裏。


    她自稱伶狐,是鬼母派來負責與福生道長接應的使徒。


    在安慰了顧湘君之後,她表示自己會帶著二人一起前往玉都拜見鬼母。


    關於雙河鎮的事情,伶狐表示眼下正是籌備降臨儀式的關鍵,鬼母等一些地府裏的大人脫身不得,隻能等到中元節鬼母分身顯靈才可。


    從始至終,這位伶狐使徒都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惡意,且在幫助她二人的事情上也堪稱盡心盡力。這讓身處虛弱狀態下的顧湘君也不由得鬆了口氣。


    她如今已是一顆浮萍般嬌小脆弱,沒了仙人仙根,自己又是瞎了雙眼,且不論能不能保護好體魄受損的福生道長,就連自力更生都困難。


    思緒飄搖間,聽到身邊伶狐悉悉索索為福生換藥的聲音,顧湘君那雙秋水眸子無神似的瞪大,繼而轉向福生道長的臉上。她雖然看不見,但這幾日通過摸索也清楚福生道長躺著的位置。


    每當她看向福生時,總不免想起,那天他從天而降,身後燒著的赤紅雲朵。


    當然,顧湘君也會想到自己跳下去之前做過的那些事情。這讓從小到大其實就隻在書本裏才見著過那些男女親密的閨房小姐,不由得是麵紅心跳了好一陣。


    哪怕是有著天生放蕩不羈性子的紫霞仙子,估計也沒幹過她這樣的事情。一想到這兒,顧湘君不由得渾身滾燙,拳頭捏緊手心都冒出少許汗水來。


    屋子內其實靜悄悄的。伶狐將福生身上蓋著的毯子拿掉,露出一具健壯的身軀。


    真是具不錯的肉體啊。


    她絲毫不在意身旁還坐著位陌生女子,任憑手掌輕輕在福生那滿是傷痕的胸膛上撫過。


    伶狐的眼神有些搖曳,作為常年在凡間胭脂堆裏廝混,她很鍾意於那些擁有旺盛生命力的男人。


    這類人的精血除了是一劑補藥外,更可以帶來無盡的歡愉。至此,伶狐隻是想想便覺得心神蕩漾,她的手指不自覺的在福生胸前繞起了圈來,另一支手將瓶子裏的藥膏滴了一點出來,冰涼的紅色液體像血一樣,一點一滴落在福生裸露的胸前,慢慢滑落。


    看到此處,伶狐彎了彎嘴角,她一直都在想著,那日於隋城府衙的廢墟中手持黃符居高臨下望著她的冷漠道士。


    從沒有任何一個人類能對她這樣,這讓她的自尊受到了極大的折辱,但,鬼母對他的重視不是她這能被輕易放逐到喜夜王手下一個可有可無的小卒能媲美的。


    可,就算如此,她還是等到了機會,一個合適的且完全由她所擅長的報複的機會。


    再見到這位已經是半死之人的道門真人時,伶狐發自內心的覺得歡喜。最擅以人心為利刃的她,很清楚的看到這位本無凡心的道門真人因為某種緣由如今已經處於走火入魔的邊界,這進一步退一步的區別中,饒是伶狐見了也不由覺得惋惜。


    他之生死,得道,全在此一念之間。


    隨著藥物入體,已經昏迷數日的福生明顯有了些異樣,他的唿吸慢慢加重,整個人胸腹間的起伏越發明顯,好似即將蘇醒。


    一旁的顧湘君能清晰聽到福生這邊的動靜,她有些驚喜的問“這是要醒了嗎?”


    她不知道的是,那邊,伶狐嘴角流淌著的紅色液劑順著福生腰腹間流到了床榻上。這位眉眼間與顧湘君有些相似的女子笑著答了句“快了。”


    隨後,這位舌頭裹著紅色藥液,將頭俯在福生麵前,最後一步,她將以自己的妖氣為藥引,幫這位紫府道宗的真人親自渡過那所謂生死劫。


    很多時候,道教之所以抵觸妖邪不僅僅是出於維護穩定的因素,更主要的是,道教修的是出塵的心,而妖邪並不在意這一點,甚至有些邪魔外道正是以蘊養極欲之心為目的,從而放縱自己。


    本身,這是道之一途的兩種分歧,必不可能調和。而如今,伶狐將以自己的妖氣為引,助仙魔之間的福生渡劫,不論本心,從結果上來看,最終哪怕福生渡劫成功,他本人恐怕也再難以迴到往日的真人狀態。


    …


    時間推移。


    轉眼間,無數的宮樓廟宇坍塌,一位位熟悉的見過的人都相繼消失在迷蒙大霧裏,再也不見歸來。


    一個人站在原地的張福生隻覺得這方天地變得極為陌生。他好像從未來過似的,站在熟悉的房門前,望著那虛掩上的房門。


    這裏是他的夢境,也是曾經的紫府道宗。


    作為曾經兩度到達過真人境的道士,他自己很難會被迷離的夢境所困擾。這是得益於道心的純粹,也是境界之上,對於很多事情的本源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後,產生的質變。


    然而,哪怕他隨時隨地都能離開,但,此時他卻又有不得不留在這裏的理由。


    於他身後,那個始終站在他背後,默默注視著他的影子終於開口了。


    “你殺不了我,殺我也就等於殺你自己。”那個渾身上下漆黑的影子有如實質般站在陽光底下,站在迷夢的深處。


    一身坦蕩的福生沒去管對方的挑釁,而是輕輕探手推開了麵前的屋門。


    隨著那房門被推開,屋子裏灰霾的空氣開始流轉,漸漸構成了一副複雜的畫麵。


    那還是中年的紫虛真人正手持戒尺,一下又一下的打在年幼的孩童手心上。那孩子不大,約莫也就五六歲的樣子,但是,重重的戒尺一下又一下沒有間隙的落在孩童掌心時,那種脆響,那份空氣中無法言喻的悲傷,無時無刻不再感染著所有觀看者們的內心。


    影子說“你並非天生的聖人,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委屈都被你壓在了心底裏的最深處。你以為你可以忘了,但你做不到。”


    福生沒有去理會,而是轉頭走向了另一處。


    那裏,場景飛速的搭建,一個個稍大些模樣的道士正圍著一個半大的少年。


    那少年模樣老實,手裏捧著一捧熟果,那些半大點的道士則一個個的上前哄搶,還有人喊道“張掌教生氣咯,大家快跑啊!”


    施暴者的笑聲迴蕩在四周,隻留下少年獨自一人委屈的癟了癟嘴,將地上還剩下的果子一個又一個的撿了起來。


    那影子又說“沒人願意待見比自己優秀的人,尤其是這個人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如此懦弱,卻想著肩挑起整座宗門,嗬嗬,可笑啊!”


    福生依舊沒有迴答,仍自顧自的走著。


    他始終麵無表情,邊觀自己的童年時期,他知道,自己和其他小孩不一樣。師傅將他以道宗的傳承者去培養,而空懸多年的大師兄寶座也一直為他留著。


    隨著腳步聲漸遠,他來到了一處比武場外,那裏已經是青年的張福生左右環顧,臉上雖然還留有一些稚氣,但已然不似年少時的那樣呆板。


    望著曾經的自己,福生隻默默看著。那時的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怪異,他癡迷於武道,對凡俗也不上心。整個人除了修道和練武時,其餘時間都是昏昏噩噩的。


    他沒有朋友,或者說,他自覺沒人有這個資格做他的朋友。


    那時候的他,固執傲慢,除了在道之一途上小有所為,整個人都糟糕透了。


    道門有定期舉辦宗門大比,用以考矯各宗門的實力和水平,而這場比武是他第一次代表紫府道宗出戰。自認在同輩中已經是冠絕無雙的他,在首戰中,隻奪了個第十七的名次,遺憾中退場。


    旁人覺得,作為二流宗門的紫府道宗,能有一位第十七名已經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但他張福生卻不這麽認為。


    那日之後,他把自己封閉的更狠了,整日整日的閉關,即便是師傅來喊他,沒達到當日標準也斷然不會出去。


    張福生陷入了瘋魔的狀態裏,但這並不會有益於他境界上的提升。


    隨著畫麵一點一點的消散,福生迴望向那個罕見沒有出聲的人身上,他一點一點的走近,而那個影子沒有任何動作,任由他走來。


    福生在離他不過七八步外便停了下來。周遭是轟然散去的人群,是那夜滿天飄懸的青紫煙花,是他人生中最為重要的轉折點之一。


    凝望了自己心中的魔念許久,福生突然伸出了一隻手,他直直看著對方,而那個影子也隻是看著他。


    很多時候,他其實都有想過自己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誠然,年少時做過了不少蠢事,哪怕那些在現在看來不足為奇。可在當時,那些如同洪水猛獸般的情緒洶湧而來時,自己還是不可遏製的感覺到天大的委屈和害怕。


    對於過去所遭受的一切,盲目的抵製或漠視是一種近乎不負責的,福生看著對方胸口起伏著,眼前閃過一張張自己那時的麵孔。


    他始終沉穩著,伸展著右手,他默默上前,看著過去那些糟糕時刻的自己,輕聲說了一句“雖然不至於,但是,我理解你。”


    當兩個福生相互擁抱著彼此合而為一的時候,躺在床上的他才真正醒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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