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歌以為自己位高權重後,變得頑劣叛逆,經過賈來喜道明父親當年的惡行,這才知道原來是隨根,於是心中釋然,步伐都變得歡快。


    在巫山幾經周折,來到官道,琅琊郡在正東方向,距此八百裏之遙,可中間是連綿不絕的群山,想要以最快速度迴到封邑,需要繞到兩江都護府,到沙江走水路。


    因地勢不同,白河自東向西,沙江自西向東,以江中積淤黃沙而出名,一到汛期,沙江就變的洶湧咆哮,帶起大量泥沙,渾濁不堪,形成滾滾黃龍之勢。


    由於找不到能負載馬車的大船,李桃歌和賈來喜隻好先走旱路,左邊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沙江,右邊也是望不到盡頭的平原沃野,正值汛期之初,一邊是黃泥浩瀚,一邊是青苗鮮嫩,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色,使得心神蕩漾。


    賞完美景,李桃歌神色逐漸凝重。


    腦海中幻想出虎豹騎長驅直入的畫麵。


    不免心驚膽戰。


    李桃歌沉聲說道:“見識過北庭的烽燧墩台,再看兩江,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行進百裏,竟然看不到一城一關,千裏沃野,是大寧糧倉,同樣也是不設防的後花園,以一營兵力,就能殺穿半個州府。賈大哥,你要是這並州將軍,該如何應對來犯之敵?”


    賈來喜無奈道:“小祖宗,我是武夫,不是武將,若是懂韜略兵法,早就去考武狀元去了。”


    李桃歌忽然想起袁柏。


    那名戰死在鄂城的不良帥,隻見到他的身手和帶出來的不良人,沒見識到領軍作戰的本事,高中武狀元,定然是胸懷錦繡之輩,兵事起碼不弱於周典,要是他尚在人間,放到青州領兵該有多好。


    既惜才,又思人,李桃歌幽幽歎了口氣。


    走了十幾裏地,右邊再無青黃景色,全是泥濘沼澤,李桃歌見到隴間站著一名農夫,望著淹掉的田地怔怔出神,於是過去,下馬問道:“大哥,這是你家的地嗎?咋成池塘了?”


    農夫掀開鬥笠,露出一張經過烈陽風沙澆灌後的糙紅臉龐,瞅了瞅滿臉疤痕的少年,沒好氣道:“爺爺不喜歡種田,改養魚了,行嗎?!”


    李桃歌深知說錯了話,陪笑道:“大哥,我是外鄉人,初來乍到,言辭有冒犯之處,您可別見怪。早就聽說兩江是咱大寧的糧倉,今日得見,名不虛傳,可惜這片莊稼成了窪地,不然又是豐年盛世。”


    農夫厭嫌道:“滿口酸唧唧的官話,你要考秀才啊?”


    接連遭到迴懟,李桃歌依舊笑盈盈道:“兄弟我就是喜歡裝文人,其實肚子裏沒幾兩墨,全都是從勾欄裏學來的假把式,讓大哥見笑了。”


    見這少年脾氣不錯,說話也挺對胃口,農夫臉色緩和,極不情願說道:“去年沙江發了幾十年難遇的大水,田淹了,牲口死了,啥都娘的泡湯了。俺們家五口人,想要交完今年的稅,要麽賣老婆,要麽賣女兒,反正沒啥活路可走了。”


    李桃歌蹙眉道:“像您家這種遭遇,村子裏多嗎?”


    農夫怨氣衝天說道:“挨著岸邊的莊稼都遭了殃,多也不多,少也不少,三四成吧,鄉親們都在琢磨咋著熬過今年,實在不行,跑到安南當流民。”


    李桃歌若有所思。


    緊挨沙江的百姓受了災,不知其他州郡的百姓如何,兩江都護府是出了名的魚米之鄉,若勒緊褲腰帶都過不下去,大寧豈不是會出現大股反賊?


    父親遙坐鳳閣,能否體會蒼生疾苦?


    他不知道的是,遠在千裏之外的京城,已經頒布新政,人丁稅改為兩稅法,並免除受災百姓賦稅,調集官糧以備不時之需。


    已然先天下之憂而憂。


    “小夥子,你這馬不錯。”


    農夫逐漸露出猙獰笑容,抄起肩膀鋤頭,攥入手心,想要幹一票大的。


    這二人衣袍都是上乘料子,行李鼓鼓囊囊,但沒有兵刃,不像是闖蕩江湖的遊俠兒。那匹劣馬雖然瘦骨嶙峋毛色雜亂,可賣出去能換十幾兩銀子,棗紅色的小母馬,品相和牙口都不錯,至少能賣三十兩。


    反正死路一條,不如搶走這二人錢財,橫豎都是死,事成後,沒準搖身一變成為富家翁。


    農夫越想越是亢奮,歹念比這江水都洶湧。


    沙江是絕佳的埋屍之地,官府想要查案,除非把這江水撈淨。


    李桃歌拍了拍他的肩頭,寬慰道:“老哥,好好過日子,別胡思亂想,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時候,再去走那一步也不遲。”


    農夫隻覺得身子矮了一截,雙腿沒入泥漿,想要揮舞鋤頭傷人,卻連人家的影子都摸不到。


    二人牽馬離去。


    李桃歌心事重重,變成了啞巴。


    賈來喜本就是沉穩性子,不喜歡閑聊。


    一路無言。


    來到百裏之內唯一的虎口渡,如今沒有大船,聽說最早也得等幾個時辰,主仆二人索性先去填飽肚子,來到食肆,問過店家才知道,肉都供給了京城和首府,店裏隻有燙餅和粟米粥,連滴腥油都沒有。


    且貴到離譜,比起京城都不遑多讓。


    幸好李桃歌不饞不挑,行囊裏還有肉幹可食用,要了一摞燙餅,配著粥飯下咽。


    李桃歌吃著正香,突然肩頭被人狠狠一撞,粥碗和湯匙掉落在地,碎成多瓣。


    “沒長眼,對不住嘍。”


    撞他的男子嘿嘿一笑,轉瞬間離開食肆,不給對方發火的餘地。


    李桃歌隻好朝小二喊道:“再來碗粥,再來一個湯匙。”


    “好嘞。”


    長相精明的小二快速跑來,伸出手掌,嬉笑道:“客官,您之前打碎的是前朝禦賜湯匙,也不貴,五十兩銀子而已。”


    李桃歌撿起碎片,瞅了一眼就知道是尋常瓷器,笑道:“撞我的人,是和你們一夥的吧?沒想到小小的渡口,竟有殺人不見血的黑店,我若是不賠錢,是不是就走出這間屋子?”


    小二奸詐一笑,朝外麵努嘴道:“客官沒錢,但是有馬,您的兩匹馬,正好值五十兩銀子。”


    李桃歌讚歎不已道:“因人定價,會做生意,我徒步而來,要的就沒這麽貴了吧?”


    小二爽朗笑道:“反正來到我們店,隻有您和衣袍可以出去。”


    李桃歌笑著搖了搖頭,衝賈來喜說道:“去北庭和東庭的路上,有大軍護送,見識不到江湖險惡,如今咱們露了財,成了肥羊,誰都想宰一刀,這才是真正的江湖?”


    賈來喜吃著燙餅,漫不經心說道:“白雲蒼狗,人心而已。”


    李桃歌舉起瓷片,喃喃道:“大寧……還有得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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