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郭可時,路辛夷還是江洲中心醫院心胸外科的實習醫生,郭可是一家藥企的醫藥代表,每天的工作就是跟著師父到各大醫院拜訪主任醫師和副主任醫師,請求院方試用他們的新藥。


    心胸外科的實習醫生一共有五名,一開始就講明了最後隻留一名,因此每個人都鉚足了勁表現,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住在醫院。


    年輕醫生初次踏入職場,難免手忙腳亂,每天都在一片慌亂中度過。


    即使是五人中綜合評分較高的路辛夷也經常被罵,一次她反複告知一名要做手術的男性患者手術前十二小時不能吃東西,前四小時不能喝水。結果麻醉前最後一刻發現患者偷偷喝了牛奶,患者還振振有詞,牛奶又不是吃的,牛奶又不是水,為什麽不能喝?


    總之,不聽話的是病患,可鍋最後還是要他們這些最底層的實習醫生來背。


    路辛夷人生前二十五年挨的罵加起來也沒有實習期間的多,好在她臉皮厚,每次被罵了,轉頭就忘了。三個月到了,路辛夷成為五名實習醫生中唯一留下來的,挨罵的情況卻並未好轉,以前五個人要挨的罵,現在她一個人包圓了。


    “我怎麽會有你這麽笨的徒弟?讓你給人家送個購物卡,你還能把卡拿迴來。送禮不會嗎?還名校畢業,你這麽會擺架子,別幹銷售了,迴家睡覺吧你。不想幹就滾。”


    罵人的是郭可的師傅,藥企的王牌銷售,因為姓嚴,人送外號女閻王。


    女閻王長得一點也不閻王,有幾分顏色,學曆隻有大專,半路出家做了醫藥代表,學曆跟醫科半點不沾邊,野路子爬上來了,工作能力和社交手腕都強得可怕,隻是酷愛罵人,尤其是愛罵手下的大學生。


    藥企奔著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的原則,給女閻王安排的都是年輕男助手。路辛夷實習的那三個月,已經親眼目睹女閻王罵走了兩個男助手。


    郭可是第三個,眉清目秀的,隻是有些木訥,還帶著一股子小鎮而來的緊繃感。他是女閻王手底下唯一能堅持挺過一個月的醫藥代表。


    心胸外科的降壓藥用量大,女閻王每周都要去拜訪心胸外科的主任醫師,路辛夷因此與郭可見過幾麵,但從未說過話,點頭之交都算不上。


    好死不死,好幾次路辛夷被罵,郭可都在現場。


    心胸外科的幾個男醫生湊在一起打賭,賭郭可能不能在女閻王手下挺過三個月,所有人都覺得不太可能,郭可看著臉皮太薄,女閻王那個人名聲又不太好,未必會放過他。


    整個辦公室所有人都參與了那場打賭,隻有路辛夷沒有。


    三個月過去了,郭可竟挺了過來,那幾個男醫生輸了,要請全科室的人喝奶茶,路辛夷因為沒有參與打賭,成了那個午後唯一沒有喝到奶茶的醫生。


    那天她下了班,原本已經離開的郭可突然出現在她麵前,遞給她一杯奶茶。


    “路醫生,請你的。”


    那是他們認識三個多月以來,郭可第一次主動跟她說話。


    路辛夷麵無表情:“我不愛喝這些,太甜了。”


    郭可神采奕奕道:“我今天轉正了。”


    “恭喜。”


    她語氣很平淡:“奶茶我就不喝了,多少錢,我轉給你。”


    郭可有些意外:“不用了。我是想問,你們整個心胸外科都在拿我打賭,你為什麽沒有參與?”


    “哦,我沒錢請他們喝奶茶。”說罷,還要補充一句:“我在外麵欠了很多錢,每個月都是月光族,窮得要死。”


    她說完,還故意笑了笑,笑得很坦率。


    “奶茶你自己喝吧,我就不給你錢了。”


    她麵無表情地說完,轉身離開了。


    郭可追上去,一邊自語道:“我看你老被罵,還以為咱們處境相似呢。沒想到你比我還慘。”


    路辛夷忽然停下腳步:“你什麽意思?”


    她眼神很鋒利,和平時被挨罵時是完全不同的樣子,郭可有些意外,心中某處滋生出某種不明不白的情愫。


    郭可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說:“我能撐下來,是因為我看你天天要被那麽多人罵,至少,罵我的人隻有一個。我想,我總不能輸給你一個女孩子。”


    他自以為這番話說得很有骨氣,不想女醫生聽完隻是不留情麵地冷笑。


    “拜托,女閻王罵你是為了趕你走,她就是喜歡罵人,罵你罵膩了,想換個人罵罵。心胸外科的那些醫生罵我,是因為我該罵,做錯了就要認。他們是為了我好,為了培養我,才會罵我的。我跟你,沒有可比性。”


    頓了頓,又道:“我如果是你,現在迴去打開電腦投簡曆,換份工作。醫藥代表這份工作不適合你。你不是挺過了三個月,是浪費了三個月時間。”


    說罷,揚長而去。


    郭可看著女醫生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將手裏的奶茶丟進垃圾桶,出了醫院。


    冬天天黑得早,他剛出醫院,便看見路辛夷裹著羽絨服,和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說話。她神情依舊是淡淡的,卻和剛才完全不同,似乎和在醫院裏也很不同。


    具體哪裏不同,郭可也說不出來。


    出於好奇,郭可多看了幾眼那個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子。


    他們都穿著西裝,感覺卻完全不同。


    郭可身上的西裝是網上花一千買的,幾乎是他最貴的衣服,他平時穿得很愛惜,即使隔得那麽遠,看不清細節,可郭可也能一眼分辨那個男人身上的西裝很貴,無論是剪裁,麵料和做工和他身上這套完全不是一個層次。


    衣服還隻是其次,周止輕輕鬆鬆地站在那裏,周圍的一切都仿佛黯淡了。如同路辛夷,郭可第一次見她挨罵,便覺得憐惜,男人看到美女挨罵,總要生出幾分憐惜。


    整個江州中心醫院,也找不到這麽美的女醫生,美得鶴立雞群,美得讓他想起老家的一句俗話,要想俏一身孝。


    路辛夷穿著白袍,即使素麵朝天,依舊美得毫不費力。


    此刻,她和周止站在一起,仿佛一對璧人。


    郭可沒有看幾眼,便離開了。


    周止倒是看見了他的背影,問路辛夷:“你同事?”


    路辛夷麵無表情:“不認識。”


    周止看了一眼手機:“路醫生你吃晚飯了嗎,我請你吃飯,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特別好吃的川菜館。”


    路辛夷一臉疲憊道:“我不喜歡你。”


    周止笑了笑:“好像我每次來見你,你都是這句話。你沒有別的話跟我說嗎?”


    “沒有。”


    她繞開他,往迴家的方向走。


    冬天的夜很冷,她整個人縮在羽絨服裏,前麵路口正好有賣烤紅薯的,她經過時聞見烤紅薯特有的香甜味道,想買一個來吃,可老板烤好的紅薯都太大了,她又覺得自己吃不完。


    “老板,可以半個半個的賣嗎?”


    “不好賣啊,小姑娘,天氣太冷了,切了就涼了。”


    她點點頭,正欲離開,忽然聽見身側傳來很熟悉的聲音。


    “我跟你拚吧,一人半個。”


    老板稱了稱,將烤得冒蜜汁的紅薯一分為二,遞給二人。


    周止動作快,掃碼付了一整個紅薯的錢。


    路辛夷要掃碼時,老板說:“你男朋友付過了。”


    路辛夷馬上解釋:“他不是!”


    說罷,將那一半紅薯的錢微信轉給了周止,拿著紅薯快步走開了。


    周止吃著紅薯,追上她:“半個紅薯而已,你不需要這麽較真吧。”


    她吃著熱騰騰的紅薯:“有沒有人說過,你真的很煩?”


    周止倒也不生氣,隻是笑著:“這半個紅薯不會就是你的晚餐吧?”


    路辛夷覺得跟他說話實在費勁,這人好似什麽話都聽不進去,雖然二人加了微信,偶爾微信上也能不鹹不淡地聊幾句,可他一有時間就來醫院門口等她,搞得她十分難為情,且無論她怎麽罵,他都油鹽不進,偶爾惱了,可下一次還是照來不誤。


    簡直就是滾刀肉。


    這種人倒是很適合去做醫藥代表。


    路辛夷很不耐煩道:“你到底要我說多少次,我對你沒意思。還是你跟什麽人打了賭,一定要追上我。追不上要當街裸奔?”


    當街裸奔。


    周止愣了兩秒,噗嗤笑出聲來:“路辛夷你腦迴路……還真是不一般。”


    她很不客氣:“沒有的話,你幹嘛每周來找我?挨罵沒夠啊?”


    周止:“我平時工作太忙,放假了沒事,想來見我想見的人,這也有問題?再說,你罵人也很漂亮啊。沒有人跟你說過嗎,你罵人的時候特別有魅力。你要是喜歡罵我,隨便罵。我保證一句嘴都不還。讓你罵得開心,罵得盡興。”


    這麽老道的話,他講得坦坦蕩蕩,眼睛像鑽石一般動人。


    路辛夷半天隻吐出兩個字:“油膩!”


    馬路對麵,在麵館裏吃麵的郭可看著二人“說笑”,好似明白了什麽,也難怪路辛夷看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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