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曦


    一輪滿月當空掛出,遠近幾點明星搖曳閃熠,遙映一帶蓊蔥林色,林木外白光閃爍,水聲浩蕩。


    獨坐幽篁裏,倚箏撫天籟。弦絲撥彈從容不減,遮去案底幾多心思。


    久違的來人,古怪的話意,揉弦撫箏的休琴忘譜思索片刻,扯開話題:


    “你認為我該多謝你。”


    為什麽?


    聽出弦外之音,荻花題葉答得理所應當:“至少我救了你一命。”


    “?”琴聲稍亂,逍遙遊微移眼眸,側耳靜待下文。


    “不然你以為我是如何找上此地的?”狄飛驚問。


    猜猜看是誰透露了覆舟虛懷幕後真正首腦根據地位置?


    死無對證的現狀恰恰適合荻花題葉展開挑撥……合理的挑撥。


    休琴忘譜原本尚在遲疑,狄飛驚下一句話登亂隱者心跳——


    “逍遙遊大家。”


    不同於後來較為普遍流傳的含義。


    古時大家的意思是對某些精通於某種技藝的人的尊稱。


    單就弦上技藝而言,休琴忘譜自是無愧“大家”之稱。


    然而倏改的稱謂,偏讓逍遙遊從中聽出那麽一絲不尋常的意味來。


    平素好以伶喻人、憑戲擬局的休琴忘譜實則一直等人拆穿這台戲,找到他戲中的角色。


    關於這點,內戰後同逍遙遊過從甚深的絕情蕭瑟是知情人。


    而原該不知情的荻花題葉偏生將之獲悉,那麽該如何猜測呢?


    “這挑撥,太不高明。”逍遙遊道。


    “尋常情況下,他自然不會背叛,”既言尋常,自然也有非一般的境況,“倘若我用西江橫棹的性命為要挾呢?”


    昔日叱吒一時的西風橫笑之武功饒是放在如今,縱覽道域四宗亦屬佼佼,這樣的人在覆舟虛懷中地位自然不會低到哪去。


    但他的身份偏偏就暴露了。


    暴露在狄飛驚踏上渡口土地發現受靈符馴化之魚群的那一刻。


    麵對如斯境況,為組織長遠計最明智的做法是什麽呢?


    是壯士斷腕及時中斷追查線索,還是連夜搬厝化明為暗假扮失蹤人口?


    反正決計不會是現身說法試圖勸服一個順風順水的特權階級成為同誌投身革命。


    那又該怎麽猜測呢?


    身為人父的西江橫棹總有不能完全退守台下的苦衷。


    更深一層,挺膺而出為西江橫棹轉移視線的鐵楓零與之關係匪淺到願意為其苦衷迴護。


    人性難逃偏頗,雖同屬組織,總會存在一個親疏遠近。


    想通這一點,把握絕情蕭瑟軟肋的荻花題葉很輕易就能獲取更多的訊息籌碼。


    譬如五德兀者的真實身份……


    靈符馴化術出自陰陽古秘錄,由此可見覆舟虛懷背後出身陰陽學宗的修士必占其一。


    並不意外狄飛驚猜到絕情蕭瑟與西江橫棹之交情。


    更令逍遙遊感到訝異的是眼前人手腕竟能決絕到讓鐵楓零相信他一言不合當真會向西江橫棹動手。


    “當年內戰,刀宗所剩苗裔不多。”西風橫笑正是其中之一,“遙想昔年盛況,如今僅剩笑殘鋒獨力撐持,誠哉可歎。”


    “這是在提醒我風的師門情誼嗎?”同樣的事,荻花題葉也不是沒有做過。“白日無跡與風中捉刀同樣交情匪淺,”毫不猶豫自揭黑暗舉措的狄飛驚言辭依舊款款,“難道我也要甘冒風險將之保下嗎?”


    掌心下按輕壓五弦,指尖琴音立止,逍遙遊正色以待。


    因為他已聽出了話中深意。


    畢竟——


    想殺一個人未必須得親自動手,推波助瀾作壁上觀同樣是一個選項。


    就好比白日無跡死了,坐視不理的荻花題葉照樣能把自己摘得幹幹淨淨,毫不影響與風中捉刀關係。


    “一份動機不明的示好,我該如何理解呢?”


    暗自調整節奏返迴話題主線的休琴忘譜看起來沒有被狄飛驚聽起來合情合理的好意態度所幹擾。


    “不必思考太過,接受就好。”


    荻花題葉語出肺腑。


    “此外,我還有一言相贈。”


    “嗯?”


    “前輩不覺得麾下骨幹來曆背景盤根太過複雜了嗎?”人生在世總有親緣難舍……直視逍遙遊的狄飛驚神色認真不似玩笑,“這樣,太危險了?”


    稍有不慎就會步上同誌離心離德的老路,這可不是心有缺憾的戲迷所希望看到的。


    “或許,你可以嚐試邀請一些真正的同誌。”必要時能毫不猶豫站在休琴忘譜身邊的那種。


    聽到這裏,休琴忘譜恍然明白了荻花題葉擊殺絕情蕭瑟的用意——


    為了給新人讓道。


    “怎樣才算真正的同誌,你麽?”逍遙遊問。


    “萍叔。”搖了搖頭,狄飛驚唇舌翕動,竟是吐出意外名號……


    百勝戰營


    燕山莽莽,綿延數百裏。


    冥冥落日孤懸天際,發射出血一樣悲涼的光,將這座塞外雄梁挾裹在餘暉殘照之中。


    萬裏邊城,一座座氈帳緊緊相連,可以看出,這是一座規模相當龐大的營盤。


    大營門前,一隊苗疆軍士守衛著;營內出奇的寂靜,沒有任何聲響。


    居中的獸皮大帳裏,隻有偶爾燈油炸開的劈啪聲與翻頁聲交響,鐵驌求衣就著燭火瀏覽案上書卷。


    這是近些天來他第一百七十三次翻開軍籍名冊。


    挑燈夜讀手不釋卷的苗疆軍首擰眉深思,心神似乎並不安寧,時而朱筆圈畫,時而墨痕鉤批。


    驀地,皮簾一掀,一股強光射進帳中,逆光細塵勾勒出一張年輕明朗的俊容。


    鐵驌求衣動也不動,風逍遙便自大步走了進來。


    “老大仔,連續幾天了,你每日都在看軍籍名冊,到底是在看什麽?”風中捉刀問。


    “你已經知道我是九算之一。”


    放迴健毫的鐵驌求衣覆手一翻,合上軍籍名冊,看向風逍遙。


    “這不是新聞了,怎樣?”風中捉刀反問。


    “你可知曉天下間有多少墨者?”鐵驌求衣默然少時,倏然道。


    “帶頭的人不就是你們九算?”風逍遙有些奇怪上司為什麽突然提起這樁話題,“對了,講到這,九算還有一個還沒見過。”


    說到這裏,鐵驌求衣霍然起身,步出營賬,風中捉刀隨後跟上。


    漠北邊塞,朔風勁吹,孤堡之巔俯瞰百裏,一列騎兵靜靜地屹立著,似乎已經很長時間了。


    抬眼看了看遠處蒼茫的雲腳,凝住腳步屏退左右的鐵驌求衣淡淡開口。


    “墨者雖然不多,猶有數萬之眾藏身各處,钜子之下是九算。”


    輕描淡寫遞出尋常凡語,鐵驌求衣容色平靜,仔細闡明墨係結構。


    “九算被稱為師者,有自己的門人,每一個墨者雖然同屬墨家,但最親近者都是自己的師者。


    “這樣講我了解。”風逍遙腦筋轉得很快,“道域雖然有神君,但四大宗派還是有自己的門人。


    “浮雲子、東門朝日是玄之玄親手栽培的門人,北杓三耀是欲星移栽培的門人。”


    墨雪則是鐵驌求衣的門人,不過不同於台麵上的幾位墨者登籍在冊錄於畢業使徒名單。


    他是為數不多遊離在其他九算視線之外的對象。


    “以前墨者都是聽奉钜子的號令,墨家內亂之後,便各自追隨自己的師者,除此之外九算也有自己培植的私人戰力。


    “像是忘今焉的孤血鬥場,玄之玄的黑瞳,這樣講起來……”話音一塞,風中捉刀機械般地轉過頭來愣愣發問,“老大仔啊,你當初創建鐵軍衛難道是打算當作自己的私人戰力?”


    瞅了眼風逍遙,鐵驌求衣耐心解釋:“兵者,撥亂治安,軍權是君權,是國有,非是私有。”


    正直言辭聽得風中捉刀連連點頭,豈料下一刻話鋒陡轉。


    “但不可否認鐵軍衛中已經被墨家的門人滲透。”


    “那不就是你?”風逍遙道。


    “以前——是,現在,不是。”字字鏗鏘的鐵驌求衣語出莫名。


    風中捉刀不解:“什麽意思?”


    鐵驌求衣眸中閃動著幽幽的光:“在其他九算集中心力內鬥的時候,凰後早就暗中掌握了其他殘存的墨者。”


    “凰後,就是最後那個九算,是女的?”風逍遙覺得十分的不可思議。


    “而鐵軍衛當中,也已經有不少的墨者存在。”鐵驌求衣說。


    “你怎能確定?鐵軍衛都是你一手栽培的。”風中捉刀先是不解,旋即便是難以置信,“等一下,等一下,該不會……”


    “是,”鐵驌求衣並不否認,“鐵軍衛中的墨者是我親自帶入的。”


    “老大仔,你可以別講得這麽理所當然嗎?”氣苦語後,風逍遙仍是不改立場全然支持,“既然是你帶入的,我對你有信心,你的門人不可能背叛你。


    “玄之玄也有同樣的信心,但東門朝日背叛了他,沐搖光也背叛了欲星移。”


    反觀鐵驌求衣卻無此樂觀。


    “凰後比你所想更能操控人心,而且我也不清楚她派了多少自己的門人潛入鐵軍衛。”


    “老大仔,你是怎樣這麽確定鐵軍衛被滲透了?”風中捉刀好奇道。


    “當她對老三下手的時候,我就知曉,她想對付的人不止是俏如來,而是所有的九算。”


    目寒如冰的鐵驌求衣冷冷說道。


    “要如何找出潛伏在鐵軍衛中的內奸,是現今的問題。”


    “嗯……”


    稍加思索的風逍遙似乎發現了華點。


    “那,如果她能找出你的門人策反,為什麽你不能找到她的門人策反迴去?你們都是九算啊,她知道的人,你應該也知道啊。


    “數萬名的墨者能全部了解?”鐵驌求衣搖了搖頭,否決了這一方案的可行性。


    “那她怎樣了解?”


    “在尚賢宮中有墨家所有門人的名單。”


    “啊?”風中捉刀倒吸一口涼氣。


    “她之所以一直留在尚賢宮,”鐵驌求衣輕聲道,“就是為了掌握全部的使徒名冊。”


    “……”嚐試苦思半晌無果的風逍遙僅能提出為今之計。


    “既然懷疑軍中有內奸,最好的方法就是將他們全部解甲,就算不能將所有對方的內奸解決,至少也可以消滅大部份。”


    “這就是她的目的,”鐵驌求衣凝視著風中捉刀的側頰,“拔除所有還忠於我的墨者。”


    “現在苗疆已經奉行墨學,靠你自己的本事還有王的支持,就算沒有這群墨者也不要緊吧?”風逍遙說。


    “如果王不再支持我呢?”


    “哪有可能?”風逍遙蹙眉道,“上迴欺君、造反王都放過了,還有什麽事情比上迴還大條?”


    “如果三十年前皇室沒內亂,現在的苗疆還有鐵軍衛嗎?”鐵驌求衣問。


    風中捉刀聽得微有些愣住。


    “三十年前啊?我想一下,這樣撼天闕就不會逃亡,而且極有可能繼任苗王,撼天闕如果作了王,就算建立鐵軍衛,那軍長應該也是戰兵衛……你怎會突然問這啊?”


    風逍遙唿吸一滯,仿佛突然之間看到了以前從來沒有看過的一個方向,腦中漸漸明晰——


    “啊?!!老大仔,是你……是你獻策給祖苗王?”風中捉刀愕然道。


    斜睨一眼風逍遙,鐵驌求衣口吻冷淡:“你是這樣認為?”


    “這個語氣,看來不是。”風逍遙長舒了一口氣。


    “你這樣想?”鐵驌求衣又說。


    “喂!”風中捉刀控訴不滿,“話別這樣講一半,到底是不是講清楚。”


    鐵驌求衣點頭複而否定:“是,也不是。”


    “老大仔,講正經的啦!”風逍遙大感氣悶。


    “是,不是,不是取決事實,而是取決在信與不信。”


    “啊?”風中捉刀目光一怔。


    “當所有的人都相信的時候,不是,也是。所有的人都不信的時候,是,也不是。你能排除這種可能嗎?”


    背過身去避開風逍遙視線的鐵驌求衣眸色森森,慢慢道。


    “我在皇室內亂,撼天闕遭擒之後崛起,這是事實。皇室內亂之時,我未參戰,這也是事實。我出自墨家,而這手段是墨家所長,更是事實。”


    “但你當時的身份應該隻是一名高級將領,如果真正是你獻策,以先王的個性,絕對不會讓你活命。”


    客觀評價,象征旁觀者清的風中捉刀理智尚存。


    下一刻,鐵驌求衣將身子徐徐轉了過來,直視著風逍遙的眼睛,用極慢的語速問:


    “吾可是九算,要獻策,會留下把柄嗎?”


    “所以就算是,也沒證據。”風中捉刀心頭一鬆,“照你講的理論,沒人知曉,那就不是了。”


    “證據可以湮滅,證據,當然也可以製造。在苗疆地界,隻要有王的支持,就算老五與雁王聯手,也無奈我何。”鐵驌求衣說,“如果失去王的支持,又失去追隨我的墨者,那鐵驌求衣,隻是一個武夫!”


    風中捉刀心知他所言不虛,眉頭更是擰成一團:


    “唉,你講得我心頭亂糟糟了。總之,王未必會懷疑你,而且以他現在的心性,就算是被人挑撥,也不一定會對付你。”


    鐵驌求衣目光存疑:“你肯定?”


    “這……”風逍遙語氣猶豫。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鐵驌求衣眸色似雪,如刀刃般直逼眼前人眉睫,“王的底線,你真正了解?”


    明昭曦


    “叱酒當歌的底線,你當真清楚麽?”若非顧忌浪飄萍心性,逍遙遊早向其拋出橄欖枝,又何苦暗中作手經營二十年的大局。


    “比風簡單少許……”


    目光掠過休琴忘譜滿頭白發,荻花題葉語意肯定。


    “畢竟萍叔也不像他那樣‘四處留情’。”提到後來語氣恨恨。


    看似到處無國界結交好友的風逍遙實則真到後來一個能及時伸出援手的一個都沒有,仍是得看故人的。


    而叱酒當歌則不然,行蹤飄忽的他看似遊離道域漩渦,實則時刻心係摯交,尤其是在休琴忘譜豁命將之自內亂中救迴之後。


    事實上,真正無法說服自己的反而是逍遙遊本人。


    “一家獨大,並不是覆舟虛懷希望看到的局麵。”休琴忘譜道。


    聞言目光一閃,荻花題葉似有所悟:“所以所謂的五德兀者出身來曆並無重疊咯。”


    逍遙遊閉嘴了。


    “五德終始,循環運轉不息。”


    這是戰國時陰陽家所倡理念,狄飛驚思路清晰。


    “假設四宗各出其一,”用以權衡各方利益,“那麽剩下的一位……”聯係鐵楓零身份,荻花題葉猜想道,“是象征人民麽?”


    無聲的沉默宣示答案。


    “既如此,”荻花題葉露出一個饒有深意的笑容,“我還有一個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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