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高懸,皎若霜雪。


    曠遠幽秘的寂寥空山中傳來了陣陣清鳴,被迴卷的風聲送了遠遠出去,迴響在這怪石嶙峋的狹道間。


    那是刀劍的交擊聲。


    月很圓,映著人影,亮著刀影,透著雲影,應該寂寞。


    刀影並合月色紛亂滿池秋水,濺起漫天水花四散,是殺手所揮出的劍光。


    一泓碧水疾如閃電地攻向萬雪夜。


    萬雪夜身軀一伏,右臂斜沉,離霜刃險之又險地自頭頂掠過,她猛然一長身軀,掌中曤日倏然翻上,橫截幻幽冰劍手腕,這招使得十分險惡。


    不料幻幽冰劍武功也極深湛,竟不撤劍迴救,逕自手腕一旋,也用劍把敲擊她之手腕。


    兩人一沾即走,各自以攻為守地避了險招,雙方都暗暗驚詫。


    連番交鋒俱是遊走生死不分勝負。


    察覺以往每每於險境爭得勝算的險招未能奏效,幻幽冰劍那好看的眉頭不禁微微皺起。


    論戰知心,出身還珠樓的女殺手有這般危險的戰鬥風格並不奇怪。


    但同樣的戰鬥風格落在仁刀傳人確是大大不該。


    是地門操縱的緣故麽……


    慮及此點,幻幽冰劍思慮把定決心試探,當即拔劍揮斬,口中吸氣提縱,人已翩如驚鴻淩波般飄出丈許。


    當空便見一抹碧芒如電劈過。


    “噌!”


    霜刃運使如風的女殺手連人帶劍,直撲入萬雪夜的懷中。


    此招乃是海華派當代掌門苦心孤詣所創殺招,名喚“玉碎昆岡”,走的是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


    萬雪夜雖不知此招的名稱,眼中卻瞧得清清楚楚。


    知她如此使劍出招,依離霜刃的鋒利,自己固當傷在她的劍下,幻幽冰劍也料必難逃曤日重創。


    眼看劍招來勢淩厲之極,盡管身陷地門法音掌控,但受術者潛意識仍有作為,何況無水汪洋上遠遠操縱萬雪夜的那人本身就並非嗜殺性格。


    未至極端不施雷霆手段。


    一點仁心浮動,不欲一拍兩散的萬雪夜危急中舉起黑刀奮力一擋,跟著身形急翻如電倒射以期擺脫軟劍後續變招糾纏。


    然而仍遲了一步。


    隻聽得當的一聲響,曤日刀已將離霜刃架開,但萬雪夜左頰上亦添了一道細痕。


    傷口處正緩緩滲出朱紅。


    血線浮露眨眼便為冰冷內息止住。


    這麵暗自運功的萬雪夜心下戒備更增,橫刀當胸守勢嚴密。


    那廂一招逼退萬雪夜的幻幽冰劍手中離霜刃圈轉開來,引風再進。


    她軟劍斜圍,身子向萬雪夜撲出,離霜刃反而跟在身後。


    這一招叫做“人鬼同途”,乃是崆峒派的絕招,正和海華派的“玉碎昆岡”同一其理,均是明知已然輸定,便和敵人拚個玉石俱焚。這等打法極其慘烈,中嶽、北嶽兩派的佛門武功便無此類招數。


    “玉碎昆岡”和“人鬼同途”都不是敗中取勝、死中求活之招,乃是旨在兩敗俱傷、同赴幽冥,恰合貌顯纖柔性格剛烈的女殺手之特質。


    轉眼她的身子已抵在萬雪夜的曤日刀上,手腕一抖,軟劍劃弧便向他胸前刺去。


    所謂“人鬼同途”乃是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敵人兵刃,敵人手中不論是刀是劍,是槍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勢須略一停留,自己便一劍刺去,敵人武功再高,萬難逃過。


    瞧出此招厲害,萬雪夜斜踏穿花繞樹側身而避,掌托刀背流雪迴空擦過幻幽冰劍腰身,卻是分毫無損。


    原來幻幽冰劍全身竟似布滿了纏絲勁,一經刀勁激發,立時連刀帶勁,將之卸到一邊,身上渾不受凍氣侵擾。


    “咦!”


    無往不利的凍氣入體之招失效,萬雪夜不由輕咦一聲……雖說曤日刀本身並不以鋒銳見長,但幻幽冰劍以身子抵在其上,竟不受傷。


    訝異未停,對方手中軟劍輕顫便待尋隙迴刺,萬雪夜奇招再出,徑自背後抱住了幻幽冰劍。


    她這麽一抱似乎平平無奇,其實拿捏之準,不爽毫發,應變之速,疾如流星。


    說也奇怪,萬雪夜小臂剛與幻幽冰劍小腹相觸,但感她小腹卻似塗了一層厚厚的油脂,溜滑異常,竟是困之不住。


    想來這就是凍寒刀勁無功而返的原因所在。


    下一刻,幻幽冰劍突出左手,溫軟滑膩的手掌使記枯藤盤根,反抓住萬雪夜攬腰右掌。


    跟著她忽然手腕疾翻,橫劍便往自己項頸中抹去。


    萬雪夜大驚,叫道:“你幹甚麽?”她右手教幻幽冰劍牢牢握住,忙將左手曤日豎起懷中抱月抵住離霜刃。


    幻幽冰劍冷冷地道:“還珠樓絕無通敵之人。”


    拒絕合作交出解藥的言辭遞過,接著她又說,“我不是你的對手,難道連死也不能了嗎?”


    她語音清脆,但話意卻冷冰冰的不帶絲毫暖意,聽來說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對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又似對人人懷有極大敵意,恨不得將世人殺個幹幹淨淨。


    激烈的言辭勾起萬雪夜久遠迴憶。


    她第一次見到幻幽冰劍是在天書終局時的九脈峰之內。


    為守、為奪、為伏羲深淵,中原、苗疆、還珠樓三方各派精英進入絕地作戰。


    彼時的幻幽冰劍尚未藝滿,雖然身為藍帶殺手,但真要對上來自百勝軍營的高手仍是少有勝算。


    是在養父教養下秉持仁刀作風的萬雪夜及時出手將其自噬心荒靡爪底救下——


    【霜星墜地化凍氣,萬雪夜勝出同時,幻冰劍已自斬傷她之肩膀。


    快移蓮步越過萬雪夜的幻幽冰劍一劍削斷因凍氣入體動彈不得的噬心荒靡之頭顱。


    默運真氣止住血流的萬雪夜看也不看傷口,一雙眼睛隻是看著眼前之人,問:


    “我救你,你反要殺我?”


    大抵是此前遭際太過兇險,晦暗不明的石洞內,麵容較好的女子雲鬢間花飾被扯爛,眼裏控製不住露出水光,但目光中仍然透著三分狠厲:


    “我是殺手。”】


    看迴當下,話音剛落,幻幽冰劍左手倏然一放,化出另一口狹長細薄且鋒利的利器來。


    凜冽逼人的劍氣刺膚生疼,萬雪夜頓覺臂上一緊,恍惚憶起對手性格的心知不妙。


    佩劍上手,幻幽冰劍順著萬雪夜向後一拉之勢,迴劍便往自己肋下刺去,這一招更是壯烈,名喚“天地同壽”。


    意思說人死之後,精神不朽,當可萬古長春,實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悲壯劍招。


    這招專為刺殺緊貼在自己身後的敵人之用,利劍穿過自己的小腹,再刺入敵人小腹,萬雪夜如何能夠躲過?


    眼見幻冰劍便要洞穿兩人小腹,便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萬雪夜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抓向劍身。


    瑩白劍身中間部分微寬,有如波浪般的弧線可以增加刃部的銳利度。


    所幸幻幽冰劍此舉本為虛張聲勢欺敵迴護,持劍左手一緊一放,使力極輕,霎時止住迴刺動作。


    隨即她右手一振,搭在曤日刀上的離霜刃再生新變。


    那時萬雪夜右掌本已握上劍鋒,忽感左手傳來一陣激烈跳動,兵器竟欲脫手,大駭之下,忙加運內力。


    遂見那三尺秋水如飄帶柳絮一樣,仿佛隨風而舞,隻在漆黑無光的刀身上一纏一裹,劍尖便已吞吐著寒芒,轉著圈,刺向他手腕。


    劍光一閃濺起血花,萬雪夜手筋已遭挑斷,左手無力垂下,曤日刀鏗然墜地,聲響清脆。


    作風冷酷毫不留情,躡步前挪的幻幽冰劍兀自抽拉佩劍,便待趁勢削斷萬雪夜右手五指。


    撒手!


    左腕劇痛心中劇震的萬雪夜迫不得已鬆開五指。


    擺脫她之懷抱的幻幽冰劍裙帶飄風步出三丈開外,嬌喝一聲扭身迴首又是一鏢。


    “去!”


    但見她右手一揚,一道形狀不明的光影迎風見長化作散靈網撒出,當頭罩下,這是她的奇門暗器錦雲兜,用鋼絲織網,網的周圍是月牙形的倒須。


    措手不及的萬雪夜給散靈網兜個正著,倒須扣著皮肉。


    幻幽冰劍用力一拉,鮮血縷縷汩汩而出,旋即霜刃輕彈激發三道劍芒,穿透網眼,割斷刀者肌體筋絡。


    四肢先後遭廢的萬雪夜隻能眼睜睜看著幻幽冰劍彎腰拾起曤日刀,緊接著視線一黑失去意識。


    隨手擊暈萬雪夜的幻幽冰劍自她身上取走刀鞘封好漆黑闊刀,將之負在背後徑自化光而走。


    連同帶走的還有眼下幾無戰力可言的萬雪夜。


    一連串的動作完成隻在頃刻。


    期間幻幽冰劍甚至未曾分一個眼光給崖下局勢。


    前後在幾任還珠樓主帳下效力的她對樓主毒術能為有著絕對的信心。


    同一時間,暮鼓


    人數懸殊的一場對峙仍在繼續,沉重的氛圍仿佛令周遭氣流也為之凝固。


    當麻衣芒鞋,形容枯槁的念荼羅恍然驚覺四野風向不對的時候,另一股反常的感受已然將其籠罩,體內真氣頓時難以運動。


    劇毒染身的境況在苦行修者本就漆黑如鐵的麵色映襯下並不明顯。


    但仍有一條紫黑血絲自默運神通對抗毒氣蔓延的念荼羅嘴角慢慢流下……


    塔林


    心懷顧忌不得放開手腳,獨鬥戰友摯愛聯手的冽風濤狀況著實說不上好,幾個迴合下來已是險象環生。


    若非茹琳與歲無償潛意識中情義仍存,兼之冽風濤的確無愧於王族親衛中實力最強者之身份,隻怕早就為其所擒。


    三人自深夜戰至破曉。


    以一敵二的冽風濤到底精力有限,招式貫連中破綻漸露,就在危急關頭,突來一道魁梧身影插入。


    鏈甲鬥篷肩綴皮草,形容威武的慕雲知命箭步縱身,身法迅猛至極,不容置喙地切開戰場。


    他單臂一揚,就是一個獨劈華山的招數,向歲無償當頭斫下。


    掌風颯然,疾如奔雷。


    如果被他斫上,腦袋也要分家。


    歲無償身材瘦削,武功卻極探湛,一偏身,左手虛勾右刀疾吐,繩刀避實就虛,朝笑南冠左肩斬去。


    慕雲知命接招還招,戴著七殺拳弓的一條手臂,真如鐵鑄一般、劈接相拍,竟然運用自如。


    因夜戰緣故耗損不小的歲無償終究力遜一籌。


    須臾之間拳弓繩刀交擊幾度,不待久戰的歲無償有意速決,厲嘯一聲,按下佛心首現囊中寶刀全貌。


    塔林陰影中光華內斂的彎刀迴旋飛襲,刁鑽狠辣,看架勢已然徹底忘卻前塵,忘卻那段罪海並肩的過往,決心取命。


    “歲月如刀!”


    藏於套中並不輕出的戒刀彎成弧形如新月,非但美觀而且鋒利之極,足與唐刀、太刀比美。


    刀柄處係有環扣供拉持,以便臨敵時,雖僅刀露半截,卻能殺敵瞬間。


    如今,刀已離套。


    再轉眼,伏身揉進的歲無償彎刀在握,步走連環,招式起處,全帶勁風。


    隻聽得一聲錚然,本作拳握形態闔起的弓臂倏爾翼展格開戒刀。


    “橫式·武魂!”


    臂隨身轉的笑南冠指東擊西,忽縱忽橫,七殺拳弓時開時闔,變化繁複,招數奇妙,果然與眾不同,在拳法中獨創一格,拳風所籠,唿唿有聲,遠看去好像他身上竟長滿手臂一般。


    弓來刀往約莫數合,拳弓吞吐抽撤,好比猛虎伏地;彎刀擊刺截斬,有若鷹隼飛天,久違的戰友兵戈相向竟是毫不退讓。


    說迴重逢怨侶方麵,慕雲知命到場襄助,冽風濤壓力陡減。


    中穀大娘不敢輕忽,捉魂如意鉤逼迫更緊,動如怪蟒毒龍,橫衝直掃,裹住冽風濤。


    然而黑匣鐵手卻直似山移嶽動,任憑八風吹拂仍舊巋然不動。


    更甚者,提掌讚拳間,竟是挾著風雷之聲,重重反壓過去。


    冽風濤斜身側進,右手一伸一縮,也不移動腳步,連發三掌,僅是隨手應付便教鉤尾銀鏈迫不得已地收短以期增強勁道。


    鏈子一短,揮動時少耗內力,但攻敵時的靈動卻也減了幾分。


    更過數十招,冽風濤步步緊逼,已然欺近茹琳周身三尺。


    這般距離僅是堪堪足夠吳鉤抽截劈砍,再近則難有施展空間。


    但長於貼身短打的黑匣鐵手則不受此限,振作精神的冽風濤手底攻勢不減,招數固然精妙,而時刻與部位拿捏之準,更是不凡。


    招雖有力偏無殺意,倒似往昔兩人熱戀日常一般的論武切磋。


    見招拆招的中穀大娘招來式往間忽感異樣叢生……一陣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湧上心頭。


    分明是第一次交手,為何眼前招式竟熟稔地好似在午夜夢迴中拆解過千百次一般。


    正當茹琳心緒浮動不定之際,冽風濤右掌急出往她臂儒穴拍去。


    這一掌出手歪歪斜斜,卻將她前後左右的去路都封住了,隻留下左側後方斜角一個空隙。


    茹琳不假思索地斜退兩步,躲過他這一拍,隨即揚鉤反揮連消帶打。


    怎料冽風濤反將雙掌縮了迴來,籠入袖筒。


    同時肩頭機括自行解開,任由中穀大娘用如意鉤將鐵手擊落。


    一鉤揮出誤中副車的茹琳卻見眼前人雙手籠袖,不由微微一呆。


    此刻冽風濤右手忽地伸出,翻天一袖挾過鉤把,中穀大娘一個拿捏不住,給他奪了過去。


    “血華蝶舞!”兵刃遭奪,嬌叱一聲的茹琳再啟反攻,聲落招發的她一出手就是數枝連珠鏢。


    其中三枝逕向冽風濤飛去,為其憑吳鉤格擋掃落。


    餘下五枝直朝笑南冠背後打去。


    慕雲知命理也不理,聽得腦後風響,一反手就把幾枚鋼鏢完全抄在手中,看他接暗器的手法,竟是非常的純熟。


    緊跟著笑南冠將鋼鏢用作箭彈憑拳弓充作手弩,揚手驀將五枝鋼鏢齊齊發出,其中一枝取咽喉,兩枝取腹部,兩枝取左右臂。


    這招有個名目,喚作五朵梅花穿雲弩。


    五梅連珠齊發,任他歲無償武藝精強也不由疲於應對。


    眼見戰機稍縱即逝,慕雲知命沉冷一喝,抬手拳弓箕張宛若虎視鷹揚。


    “烽火光晝·疾驚雷!”


    一手並指挽弦的笑南冠快速凝氣成箭,似流星閃電般射向中穀大娘。


    耳聞弓開三響,左臂冷不防中了一鏢的歲無償心下大駭。


    “茹琳!!!”


    顧不得時下戰局的他拋開慕雲知命拔足就往中穀大娘那麵奔去,關心則亂下卻是忘了手中繩刀便利。


    係列變故發生隻在片刻。


    身為醫者並不善於生死武決的茹琳眼見長箭連翩而來,隻感手腳一片冰涼赫然避之不及。


    就在此時,冽風濤忽地縱起揮舞吳鉤便格堪堪撥開氣箭,隨即便感腰身一緊,竟是為一條麻繩卷住。


    倉促一箭圍魏救趙的笑南冠收起拳弓取出兩圈長繩左右分甩。


    兩條長繩繩頭鬥轉,分別往墨雪不沾衣、冽風濤腰間一纏,隨即提起。


    前者身中麻藥,後者人在半空,隻能任由慕雲知命施為。


    “起!”


    用一條長繩將冽風濤捆在背上紮穩的笑南冠左手將墨雪不沾衣挾在脅下。


    他右手一抖,餘下的一條長繩居然有如巨蟒立身吐信一般,盤旋起身,徐徐向上。


    唿嘯之間,長繩直騰雲霄,勢不見頭,也不可知其終。


    “散!”


    但見慕雲知命雙手一轉,翻腕一震,袖間便逸出一團白煙。


    白煙罩著他魁梧好比熊羆靈活有若猿猴的昂藏身子,沿著繩索,身足離地,其勢又似獅鷲飛掠騰起,須臾之間直上九天……


    迷眼煙雲散盡不見三人蹤影,連帶消失的還有原本墜在地上的黑匣鐵手。


    全然無心於此的歲無償眼下關心的隻有中穀大娘安危,檢視再三確認茹琳無恙的他這才鬆了一口氣。


    中穀大娘倒是有心追擊,卻是不得門路,恰逢這時又聞耳畔鍾聲迴響——


    側耳細聽片刻的她同身側友人對視一眼,十分自然地接受新添記憶與安排……


    琅琊居裏,旁觀目睹全程戰局演變的缺舟一帆渡道:“其實依照慕雲知命與冽風濤之能為,真要想聯手擒下歲無償同中穀大娘並不難,但偏偏選擇將之留下,因何呢?”


    “這是——”不知何時來到無水汪洋上的念荼羅說,“誠意!”


    尤其是在這個地門方麵有一群身中劇毒的傷患亟待茹琳妙手迴春的關口。


    鏡頭再轉來到暮鼓,微闔眼眸的大智慧捏緊手中藥瓶。


    瓶中有藥,念荼羅所中之毒,以及不遠處靠在巨石上的逾霄漢所中之招的解藥,獨獨沒有蛇毒的解方,那是需要中穀大娘對症加以研究的難題。


    全知不等於全能。


    盡管大智慧方麵有茹琳的全盤記憶,但所能做的隻是按方抓藥,對於未知,仍需專攻之人上陣。


    時間倒迴半個時辰以前,早早看清此點的寰宇奇藏遂道:


    “現在場麵陷入僵持,為防雙方傷亡過重,不如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而今的他已是一葉輕舟,徜徉在一座大湖之中,極目望去,盡是煙波浩渺,遠水接天。


    舟行湖上,幾個轉折,便轉入了一處柳蔭,到得鄰近,隻見一座鬆樹枝架成的木梯,垂下來通向水麵。


    沿梯跨上岸去,有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在一個不知是小島還是半島之上。房舍小巧玲瓏,頗為精雅。小舍匾額上寫著“望月不踞水”五個字,筆致頗為瀟灑。


    此間是皇甫霜刃名下的房產之一,偶爾用作客居所在,如今暫借龍遊淺灘的某人棲身。


    與世隔絕休養生息的玄之玄聽完寰宇奇藏在佛國經曆後,一針見血地說道:“以你的能為,若當真將地門信眾覆滅應當不難才是,何苦借交易為代價脫身,還是說,你有顧忌?”


    真要說起來,若非慮及提前結束魔禍不合台麵底下的各方利益與苗疆形勢發展要求,以及冥冥中的天命意誌,皇甫霜刃早在勝邪封盾外的那一戰便可重創修羅國度一眾高層,乃至於取下戮世摩羅性命。


    那一戰甚至不必動用到百代昆吾針對魔之甲的特性。


    須知,上一任魔之甲的持有者炎魔幻十郎同樣飲恨於敵人的毒殺之下。


    “是啊,顧忌,如果事事都要我衝鋒在前,那我遲早有一天會累死,畢竟,隻有史豔文能成為史豔文。”


    在這背後,不僅是悲憫情懷使然,更有天運護航……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弦外之音響徹雲霄,但看推己及人的蒙昧始覺如何理解。


    很符合牟利商人設定的迴答遞過,不動聲色轉移話題的皇甫霜刃話鋒一轉:“不提我了,說說你吧。”佛國見聞不過茶餘談資聊作消遣拉近彼此關係,此番會麵關鍵議題還在後麵。


    “對上默蒼離的徒弟,感覺如何?”寰宇奇藏問。


    話中所指顯然並非俏如來。


    “更加確信了。”


    “哦?”


    “透過雁王,我更確信了,就是因為他不肯接受自己的天命,才會被天命所背棄!”別扭話語變相肯定了孤鴻寄語培養傳人的能力。


    原本依照默蒼離之智慧,大有顛覆天下的能力,他可以掌握權力,但他卻偏偏選擇放棄,何其愚昧……


    想到這裏,莫名百感傷懷的玄之玄腦中思緒翻飛閃過前塵種種——


    影形族地


    “為什麽?”


    旁觀族長與外人完成交易,看著族人漂泊離鄉的孤獨背影,當時尚且年少的玄之玄不由質疑出聲。


    “我們根本沒必要這樣做。”


    “這是慣例。”


    在少年玄之玄看來行事作風十分迂腐的老者解釋說。


    “隻要賣出一個影形,就可以維持族人十年的生活。”


    “貧瘠的土地可以搬離,影形沒故鄉。”玄之玄道。


    尚且稚嫩的聲線遞出全然不符年紀的老成之言。


    那是事實,更是影形族人自出生起就要習慣的命運。


    “影形影形,有影沒形。世人要利用我們的多變,同時也厭惡我們的多變。我們……注定不能活在光亮之下。”早就習慣安於命運安排的族長話語聽起來更似全無朝氣可言。


    玄之玄對此嗤之以鼻:


    “你隻是恐懼改變。”


    “相信苗王會善待月荒涼兄弟吧。”後輩忤逆言辭入耳,老者並不動怒,心中僅存的念頭隻是期冀為王族買走的族人能可安好……


    視線隨著思緒穿過一片黑暗的甬道內來到一處極大的石洞。


    洞中一排排的列滿木製書架,架上所列,皆是影形一族在漫長光陰中所收集的諸般武功圖譜經籍。


    “百典武窟收羅了這麽多武功,卻沒一本真正上乘的秘籍。是因為影形,隻能模仿別人的武功嗎?不要緊,就算再普通的武學,我也能用我自己的智慧改造成為超越原典的上乘武學。”


    立誌圖新的玄之玄在遍覽經卷習盡族中武學並加以改良後,終究到了除卻功力長進以外再無旁者可練的地步,當時的他來到族地邊境欲尋向外通路。


    “你在找什麽?”不知何時來到玄之玄身後的老者問。


    “我要離開。”玄之玄答。


    “影形不能曝光。”族長說,“我們的秘密,保存我們存在的價值。”


    “你阻止不了我。”玄之玄道。


    聞言,老者喟然歎道:“你是族內百年難見的天才,不足十五歲便練成最高階的易骨神典,你早晚會成為族長,為什麽就不肯安分?”


    “這個世上,哪來安分的天才。”


    躊躇滿誌意氣風發的玄之玄直到投身墨家方才意識到天才之上猶有天才這一事實。


    當時的他方才接任九算不久,正值滿腔熱血的年華,卻不防被一盆冷水澆了個徹底。


    “你不夠安分。”


    同梯出身已經接任钜子的默蒼離坐在尚賢宮內那把象征墨家最高權力的木椅上給出了上述評價。


    “钜子不接受我的意見?”


    說著,玄之玄瞥了眼那本匍匐在孤鴻寄語腳邊的厚厚策論。


    那裏是他挑燈一夜的成果。


    對此,默蒼離的迴答隻有一個,從始至終依舊不變:


    “墨家不需要現身在陽光底下。”


    “所以我是從一個黑暗躲入另一個黑暗。”玄之玄表示不能忍受。


    “真正光明照不到的黑暗隻存於人心。”默蒼離說。


    “難道是我講的計劃不好?”


    ……


    戛然而止的思緒停在這裏。


    後續的挖苦言辭蒙昧始覺並不想繼續迴憶下去,方才收迴心神的他又聞質疑男聲——


    “不至你是否想過,”皇甫霜刃說,“也許你的失敗是由於從一開始你就選擇錯了投靠對象?”


    “嗯?”玄之玄眉心微沉。


    “墨家,不該是你的歸屬。”


    一字一頓搖頭否定的寰宇奇藏有意給九算之光指條新路。


    “鬼穀才是。”


    相較提倡隱於曆史,不謀高位,暗中維護九界和平的墨家而言,主張合縱連橫,掌握實權的縱橫家豈非是更合乎蒙昧始覺誌向的舞台。


    “影形沒有歸屬。”深邃話意彰顯搖擺心旌。


    “但你有,我更相信你能讓他們有,就像我相信,你能靠自己的資質將它推演補全成最適合自己的頂尖武學一樣。”話裏話外給出十足信任。


    說到後來,皇甫霜刃反手化出一本薄薄書冊徑自拋給玄之玄。


    毫不感到唐突的蒙昧始覺抓住空中拋來的書卷,當即打開觀之,愈看雙目愈是凝重,片刻之後,不由猛然合上秘籍一觀封麵——


    “詩仙殘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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