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古刹,金剛駕臨,伴隨寰宇奇藏詫異一語,遊方示現紅蓮相。


    隻見那人外罩暗紅連帽鬥篷內襯法藍鑲金綾羅,珠飾修鬢發絲棕紅,麵容俊偉氣度軒昂,一雙瑞鳳眼神光威儀別見佛性流轉。


    “拙者——達芥子·優缽曇摩,幸會!”詩號念畢的優缽曇摩坦然自承身份,旋即凝眸定視皇甫霜刃直抒心底疑惑,“卻不知,拙者何處露了痕跡?”


    聽到這話,旁觀無言的法濤無赦也默默將視線投了過來。


    這也是他所好奇的。


    鮮有人知,薩埵三尊的事跡與地門之禍間的曆史,還夾雜一段似相關,又非相關的故事,全牽係著一個被視為異端,出自天門的僧者。


    所謂異端,多數萌芽自對原先所學的透徹。


    僧者的故事大抵如是。


    自幼受佛學熏陶的他對經典與相關故事,有異於常人的見解,常以非既定思維的體悟解釋佛法,甚至因此一度被列為繼任摩訶尊的人選。


    歲月推移,僧者愈加自恃。


    從原先的疑佛,逐漸演變成反佛,對自身體悟的信任,逐漸超越對經典的信奉,也開始不被天門所接納。


    最後,僧者甚至認為,所有反佛的措舉,才是真正確立佛之存在的功臣。


    正如同世尊與波旬的故事。


    曾經最了解佛門理念的人,反而成為對佛法最大的破壞者。


    從此,僧者被冠上背佛之名,得紅蓮地獄稱號。


    “恰巧,遊曆佛國四處尋找獨眼龍蹤跡的仁刀萬雪夜在前往禁地以前交手的最後一位僧者名喚滅佛閻羅,自號地獄之手。”


    或許這聽起來很荒謬。


    但在經驗主義指導下的寰宇奇藏有理由相信,在布袋戲世界觀下,人物詩號與名號存在相當分量作為推敲來曆個性乃至法門命運的依據。


    目光灼灼的皇甫霜刃毫不避諱地迴望紅蓮地獄。


    他所化身的地藏師正是挑動雪夜刀者與滅佛閻羅爭鬥的直接推手。


    也是他向萬雪夜透露了有關禁地的訊息。


    對此,眼觀鼻鼻觀心的優缽曇摩臉不紅心不跳,臉不紅心不跳地將連番排布歸因於緣分使然。


    “不過佛緣指引而已。”


    “不急,”寰宇奇藏示意紅蓮地獄不必這麽早做下論斷,“還有證據在後麵……”


    暗地策劃拿下天門進而改造成另一種法門的僧者,被之後眾人所熟悉的薩埵三尊聯手擊潰其反動勢力。


    此役過後,三尊名聲奠定,身為主謀的僧者則消失無蹤,天門內除了重要人士,無人知此內幕。


    薩埵三尊並未趕盡殺絕,便是相信僧者會迴頭。


    菩提尊是這樣相信,金剛尊則是支持菩提尊。


    至於摩訶尊,他堅信自己不可能步上僧者後塵,直到——


    方導邑——變質的奉佛聚落——被為了追尋證佛之道而離開天門的梵海驚鴻以顛倒夢想斬殺殆盡……


    【“兒子啊,你……你做什麽?”


    老者尚自不解之際,滿臉虔誠的青年言辭狂熱全無人性可言。


    “今天我要獻上我的父親。”


    而在一旁,是齊聲喊和禮讚青年覺悟的愚妄村民在推波助瀾:“千秋不朽,吾佛無疆。千秋不朽,吾佛無疆……”


    “兒子啊,你……你怎能……”從子女眼中覓不出絲毫親情的老者心痛甚逾肉體疼痛。


    “敬偉大的聖劍。”一劍搠死生父的青年神色亢奮。


    不忍猝睹的血腥景象帶動扭曲的奉佛儀式就此達到高潮——


    “千秋不朽,吾佛無疆。千秋不朽,吾佛無疆……”


    病態瘋狂的朝覲聲在晦暗夜空下傳響整個聚落。】


    諸般慘象同蒙昧誦語交雜繪就曆曆殘酷,觸目驚心。


    天門·暮鼓


    手持禁劍獨自感受顛倒夢想之力的梵海驚鴻身陷魔障,表情痛苦難當。


    察覺異狀的錦煙霞一揚纖眉,霜白長發飛卷延伸快速纏上佛門禁劍強行切斷思能中轉。


    急急睜眼抽離心神的摩訶尊猝不及防掌心一震。


    脫手的顛倒夢想鏗然墜地。


    “錦煙霞!”迴身認清來人形貌的梵海驚鴻語氣微慍。


    豈料白練飛蹤的口吻比他還要來得冰冷嚴峻。


    “你在做什麽?”錦煙霞問。


    摩訶尊不答,隻是默默地拾起顛倒夢想將之重新背好。


    這舉動更篤定了白練飛蹤的猜測。


    “別以為我看不出,你在做危險的舉動!”


    “我必須加快參透顛倒夢想的玄機。”梵海驚鴻分辨著說。


    分辨話語示意此舉並非莽撞,而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


    在自地藏師口中得知鍾聲有異後,摩訶尊便抽空二探阿修羅窟。


    個中境遇同金剛尊類似,兩人都得到了缺舟一帆渡的盛情招待。


    不過相較法濤無赦而言,直覺性更強的梵海驚鴻顯然能自苦行神通中揣摩出更多訊息。


    譬如,顛倒夢想與地門的關聯,以及在未來聖戰中所能起到的作用……


    “所以——”聽罷摩訶尊解釋的錦煙霞美目眨也不眨,“你讓劍控製你?”


    “隻是放鬆對此劍之力的抗衡,讓我更接近這口劍。”梵海驚鴻說。


    “很少聽你提及此劍的來曆,”白練飛蹤倏然道,“也很難想象,這口劍,竟有這般迷惑人心的魔力。”


    或者更令錦煙霞不解的,是當初一步禪空見到顛倒夢想時的表現——


    【“那口劍?”


    菩提尊目光驚疑不定。


    “正是——”


    緩解封巾展露禁劍全貌的梵海驚鴻神色泰然。


    “顛倒夢想。”


    聞言,一步禪空不禁聳然動容:


    “佛門禁劍!”】


    “他所說的究竟是什麽意思?”發覺千絲萬縷盡皆係於顛倒夢想的白練飛蹤遂坦言心下疑問,“為何那時他的傷勢會如此麻煩?”


    紅顏知己與天門同修話不投機怒掀戰火,無奈居中調停的菩提尊仍是不免受創。


    也是經那一役,錦煙霞方才首度見識到佛門禁劍之威能。


    “一口能傷魔,更傷佛的劍。我不想用,命運卻逼我使用,不斷使用。”


    總歸受到顛倒夢想所散發思能影響的摩訶尊喟歎一句。


    為體悟禁劍本質暫卸心防的他一反常態的有耐心。


    耐心解答白練飛蹤之疑問。


    “佛門禁劍,顛倒夢想,是一口流傳佛國已久的魔考之劍,修佛者遇上此劍,將陷心魔業障的考驗,通過者得證大道。”


    錦煙霞:“若沒有通過呢?”


    “與那群人一樣,成為劍下傀儡。”提到那群人,梵海驚鴻眼神驟冷,連帶言辭更顯激烈。


    “那群人……將顛倒夢想當作聖物,用違背倫常的異端手段,去供奉顛倒夢想,那群人……該死,為什麽又想起他們,該死……該死!”


    “所以你殺了他們?”白練飛蹤接著問。


    在了解到這段曆史之前,饒是前身曾入魔道的錦煙霞也很難想象清淨聖潔的天門過去竟會有這麽黑暗的曆史……


    根據被封藏的調查文件,還有眾僧被剝皮的記錄,但是也許內容太過駭人並未詳述完全。


    但沒有人能證實方導邑的墮落,是顛倒夢想所造成。


    就如同沒人能證實毀滅方導邑的是梵海驚鴻那樣。


    唯一令人在意的,就是每一年方導邑毀滅那一日,心音四僧會依照菩提尊與金剛尊的吩咐前往慘案現場吊祭。


    看似慈悲的舉動變相說明他們對作案者的身份並非全無頭緒。


    梵海驚鴻:“當時的我已經得到此劍在天門境內流傳的消息,便以另辟蹊徑求法為由,私自遊曆查探,詳情卻未向他們說明。”


    佛門禁劍流入該地並非偶然。


    僧者掌握禁劍行蹤,甚至將風聲傳入摩訶尊耳中,此舉,是為觀察,更為尋找答案。


    少室古刹


    “而之所以選擇摩訶尊,”皇甫霜刃推測道,“是因為他在想法以及意義上,與僧者有類同之處。”


    殊不知梵海驚鴻質疑的從來不是佛,而是神。


    神佛神佛,神與佛,不是同一個概念,卻常被世人混淆。


    “但其實,摩訶尊仍有察覺僧者在背後推動一切,於是刻意將顛倒夢想留在身邊,想證明能與心魔共處,甚至控製心魔。”優缽曇摩說。


    暮鼓


    “所以……你尋這口劍很久了。”


    “我尋的,不是劍。”


    質疑,是追尋真理的途徑,法濤無赦與一步禪空能給出的答案終究不是梵海驚鴻自己的答案。


    “你需要那口劍考驗你的質疑,淬煉出你的法。”穎悟絕倫的錦煙霞寥寥數語便即透徹覺者用意。


    少室古刹


    “摩訶尊的反動,”寰宇奇藏說,“該對僧者有所影響。”


    對此,紅蓮地獄垂眸低歎一聲算是承認:“在同一時期,承接出走天門後所觸緣法的托付。”


    ‘怎樣的緣法?’見狀,那麵法濤無赦心下好奇,這廂皇甫霜刃直截了當點破僧者歸處。


    “四百年前,由無色曇華所創的,諦聽須彌藏。”


    “諦聽,傳說中地藏菩薩的坐騎?”推及此點的金剛尊很快就意識到了這當中的聯係。


    “以此為名的法脈,也就是佛國其他法門眼中的地藏師一脈。”寰宇奇藏道。


    “阿彌陀佛。”篤實忠厚的法濤無赦由衷為故人感到欣喜……


    足跡遍布天門各處覽盡世情百態的地藏師恰恰是最適合疑法反佛的優缽曇摩修養精神印證己道的身份。


    不同於對故人懷有相當信任的金剛尊,緘默不語的紅蓮地獄分明聽出了皇甫霜刃的弦外之音。


    “換言之,地藏師的身份也是一層天然的偽裝。”將刻意的引導推動歸因於法門修行所求。


    “更方便就近觀察對象變化,甚至於在必要時介入局勢走向。”


    身為受害者或無辜群眾的地藏師要以怎樣的身份介入。


    自然是作為一個提供線索之人。


    誘導萬雪夜去往禁地的是地藏師。


    促成其他法脈與地門接觸的中間人物仍是地藏師。


    選定立場代入薩埵三尊視角的寰宇奇藏在推演局勢時就發現了異樣——


    一連串的情報與情報之間,銜接的非常巧妙,也太過巧合。


    巧合太多,就可能是陰謀。


    談話至此,知曉蒼白辯駁無用的優缽曇摩於是果斷選擇轉移話題:“僧者不明白,為何那個法門會如此選擇,卻也決定接下,追尋其中的答案。”


    聯係身邊諸多案例的法濤無赦不禁有感而發道:“修行,本就是一種自我追尋。”


    優缽曇摩:“從一處法門走到另一處法門,是為追尋,或者如同世人遁入空門,隻為逃避過往。”


    這理念倒是與地門頗有共通之處。


    地門·光明殿


    靜,靜得使人屏息。


    神秘的光明殿,放眼雖是一片晦暗,卻隱隱透出莊嚴氣息。


    告別過往全心投入當下事業的萬惡罪魁神色肅穆,一撩衣袍躬身微禮:


    “四大天護,羅碧。”


    在他身旁則是有樣學樣的苗疆狼主:“千雪孤鳴。”


    再之後則是目光虔誠意態穩重的荒野金刀:“獨眼龍。”


    “拜見大智慧!”三人異口同聲道。


    地門深處,光明殿上,三大天護謁見大智慧,如迎聖臨。


    端坐蓮台上的人,是念荼羅,更是大智慧,伴隨佛睛倏睜,有溫柔而自然的光線普照在場眾人心眼。


    “此次召喚,相信各位心中有數。”大智慧道,“這也是你們四大天護正式揭曉彼此身份的重要時刻。”


    “但是還少一個人。”千雪孤鳴說,他仍未忘記對未到場者所執行任務的好奇。


    “佛緣,”念荼羅語氣淡淡,“自會將最後一個人帶到你們麵前。”


    “他的任務,是為了聖戰而做的準備嗎?”藏鏡人問。


    對此,語焉不詳的大智慧猶顯諱莫如深:“隨心指引,便見道標。”


    這麵藏鏡人看起來還待再說些什麽,那廂千雪孤鳴已然上前截斷摯友話鋒:


    “羅碧啊,大智慧自有安排,有需要問這麽多嗎?”


    目光直視念荼羅的藏鏡人語氣誠摯:“若與聖戰有關,羅碧想在此拜托大智慧一事。”


    “千雪孤鳴的刀嗎?”


    說著,大智慧幹枯漆黑的臉龐上肌肉微動,少見地擠出一絲微笑來。


    “是。”藏鏡人點頭。


    “哇!還真正是這個要求啊?”故作咋舌掩去心下感動的千雪孤鳴並不作小女兒態,“大智慧什麽都知道,一定早有安排!”


    “你的刀,一直都在你的身邊。”


    禪機話語頓令聞者一愣,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自號空空大師的苗疆狼主。


    拍了拍羅碧肩頭的千雪孤鳴道:


    “你看,連大智慧也讚同,那支柴刀很適合我。”


    “我想大智慧不是這個意思。”藏鏡人皺眉沉思。


    “個中真意,靜心體會。”


    說完,念荼羅移眸看向被冷落許久的荒野金刀。


    “獨眼龍,邊界狀況?”


    “似有躁動,俺會持續注意。”作風沉著穩重的荒野金刀一板一眼道。


    “實際上,邊界長久以來一向難逃智慧法眼,總有阻礙世人得悟之舉。”微闔佛眼的念荼羅語帶歎息。


    “是天門嗎?”獨眼龍問。


    “唉,驅動達摩金光塔,”先入為主否定天門作為的千雪孤鳴搖了搖頭,“取得主導權,就要妄自尊大,還真不將別人放在眼內啊!”


    “何時要開始動作?”山雨欲來更是躍躍欲試的羅碧摩拳擦掌道。


    安坐蓮台的大智慧語帶玄機道:


    “近了!”


    天門·暮鼓


    “如果沒絕對的把握,就別貿然行事,現在還有更緊急的事態。”話題轉過閑言休提的錦煙霞這才想起來意。


    “何事?”梵海驚鴻問。


    白練飛蹤道:“接近天門邊界的一些宗脈傳出了奇怪的現象。”


    “難道?!”聽出話中未盡之言的摩訶尊看起來有些難以置信。


    “在你身上發生的怪事入侵天門了。”錦煙霞說。


    梵海驚鴻詫異道:“怎有可能?”


    地門異能擴張蔓延的速度竟如此之快,甚至於全無信號可作為參考。


    “我也感覺奇怪,因為天門邊界並未聽到其他鍾聲,”秀眉緊蹙的白練飛蹤看起來同樣不解,“若非各宗脈之間交流時出現記憶落差的現象,我也無法察覺這個情形。”


    “來得好快。”摩訶尊道。


    “如何因應?”錦煙霞問。


    “晨鍾!”梵海驚鴻答。


    枯髓咒怨,既已不存,天門佛力就沒一定要囤積在暮鼓的必要。


    屆時能可用於淨化甚至於度化的法音或可作為遏阻無我梵音的手段之一。


    少室古刹


    “當初天門能快速轉移佛力滌淨魔染,是因為禪空尚在,”雙尊合力因勢利導,現今斯人已遠,“邊界異象已經顯示刻不容緩,必須提早做下準備。”


    時勢所趨讓法濤無赦不得不率先退出這場會談,改向主持機動防線的構築與轉移佛力的工作。


    一時間場中隻剩下麵麵相覷的紅蓮地獄與寰宇奇藏。


    “所以……”皇甫霜刃說,“就剩下我們了。”


    可以關起門來暢談所謂真心。


    不言不語的優缽曇摩雙眼微眯,靜待術者下文。


    “認定遁入空門為逃避,便是心魔。”話題迴向重提僧者理念。


    “那若與心魔共處,”目光直刺寰宇奇藏之眼眸的紅蓮地獄道,“是否等同默認遁入空門猶如逃避。”


    “有時,問題本身便是答案,若不是,繼續追尋,恰如修行。”


    語意深邃的皇甫霜刃恰似高僧大能,隻是話中留白不意流露少許危險色彩。


    “正如我來此,並非為了支援,是為追尋答案而至。”


    優缽曇摩:“嗯?”


    “大師覺得現今的地門倘若對上三尊俱在的天門,勝負如何?”


    略作沉吟的寰宇奇藏問。


    天下間沒人能比紅蓮地獄更有資格去分析天門地門的優劣。


    因為沒人比他更懂得麵對薩埵十二惡皆空的那種無力感。


    “饒是現在,即便三尊去一,”微微垂首輕闔眼眸掩去洶湧思潮的優缽曇摩淡然道,“地門想要突破天門桎梏向外傳法擴張,想必也要付出相當代價才是。”


    “那倘若換作大師主持呢?”


    紅蓮地獄本意對方話中所指是由己身補位菩提尊襄助構建法音防線。


    殊料寰宇奇藏的計劃遠較優缽曇摩之想象來得激進——


    “由大師負責以法音相對抗。”


    修有情塵七往的紅蓮地獄在一步禪空身故的如今也確然是最適合這項工作的人選。


    “接著,在必要時,助地門一臂,將天門眾生拱手相讓,以觀後效靜等花開。”那結果豈非就是優缽曇摩一直追尋的答案。


    聽到這裏猛覺不對的優缽曇摩驟然抬頭,觸目隻見一襲紫衣長服,兩道直黑如劍的眉下是雙星一般的眼睛,嘴角邊一抹冷峻而帶微乏的笑意。


    紅蓮地獄覺得皇甫霜刃的眼神,猶如兩枚冰膽,隔了丈外,仍看得他透心徹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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