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雙翼疾揮直到飛出足有數百裏後,方才漸漸慢了下來。


    許是因為血脈天性緣故,精衛一脈向來熱衷築巢裝點屋舍,魔伶公主亦不能免俗。


    將青鸞背闕視作第二行宮的她遂在這裏安下別居。


    那是一座碧瓦雕簷,金釘朱戶的院落,清氣如煙,寶光照耀,有祥瑞鳳氣凝成紫雲,懸於上空隔絕飆流颶風。


    身處小院當中的魔伶公主甩了甩有些酸麻的左手,這才注意到掌上灼痕,暗運真元撫平傷痛的她將目光看向梁皇無忌。


    陷入昏迷的道者身邊是正在為其療傷的荻花題葉。


    說是療傷也不準確,術者隻是喚醒沉睡於梁皇無忌心腔的蠱蟲活化替死果效轉移傷勢而已。


    隨著傷體沉屙逐漸拔除,邪神將麵色漸漸紅潤起來。


    “這是——”奇特景象入眼,魔伶公主目光一閃,“替命之法。”能可創出血紋魔瘟作為婚嫁憑信的帝女王脈對此有所同樣研究。


    周天行畢,堪堪收止內息的荻花題葉現下身影晃動明滅好比風中殘燭。


    好容易穩住身外化體不散的術者道:“有勞公主替我轉告梁皇一句話。”道者尚在昏迷,在場能可托付之人也唯有魔伶公主。


    荻花題葉是經由帝女精國的死亡之組得知他國掌政公主形貌。


    對個中曲折一無所知的魔伶公主眉心輕擰暗自狐疑:


    “你認得我?”


    術者不答,反手撚指淩空一揉,揉出一縷尖銳急風擦過魔伶公主發梢,這記三丈淩空鎖喉指脫胎於死亡之指。


    魔伶公主自然不會錯看此招,她甚至可以準確地叫出所有王下禦軍士兵之名號,又怎麽會認不出亡指髐魑的招式。


    知曉死亡之組絕無叛國可能,心頭疑惑盡去的她靜待下文示意洗耳恭聽。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望你深思。”荻花題葉如是道。


    個性倔強不遜兒郎的魔伶公主聞言,主觀代入的她怫然不悅道:


    “存人失地,此乃亡國之痛,閣下莫不是以為我族人人隻想活命,毫不在意故土鄉根不成?”


    須知精衛一脈所代表的是麵對龐大力量的無畏以及執念,血紋魔紋正是執念之粹。


    “因著個人的滿腔孤勇武斷決定臣民生死,才是真正導致亡國的推手,”言辭鑿鑿的荻花題葉說,“公主所在意的,終歸不過讓俏如來安好而已不是麽?”


    一語揭破帝女精國掌政公主堅持反戰的根本理由。


    “若否,當初宣誓效忠元邪皇,撥出半數王脈押上全體蛟族隨之征伐人世的帝女王脈又何必定要站在複生的元邪皇對立麵?”


    層遞反問宣告魔伶公主的一點私心,一點私心裹挾整個國度為之陪葬,此舉無疑有失偏頗。


    “一個曾經誓死追隨的國度,如今卻要挺身擋在通口,阻止他再臨人界,換做是你,會作何想法?”


    對於強到足以目中無界的千古一魔而言,願追隨者屈膝得存,不願追隨者灰飛煙滅,這是最直接的準則。


    深明此點的魔伶公主默然片刻,再度開口轉移話題語氣莫名:“看來閣下知曉不少。”先前所敘掌故絕非常人可得。


    “正如我先前所說,帝女精國王脈,也不止精衛一支,”迎上對方試探眼光的荻花題葉泰然處之,“中原,尚有蛟族存留,雖說僅剩一人。”


    魔伶公主道:“看來她與你交情匪淺。”深厚到願意將族史分享。


    “誒~,該說關係匪淺才是,”畢竟生意關係也算關係,卻未必稱得上交情。


    “最後一段路程,”糾正完公主話中誤區的荻花題葉語帶雙關,“有興趣聽聽她的故事嗎?”


    陡然發現術者身形虛幻不少,一念及此的魔伶公主自然不吝滿足對方表達欲望:“說吧。”


    更何況她事實上也對那位未曾謀麵的遠親十分好奇。


    畢竟那是真正生長於人界的蛟族。遙遠的人世也是俏如來的故鄉,魔伶公主總是希望多了解一點的。


    “這要從百年前的一天說起……”荻花題葉清淡靜遠的聲調十分適合講故事。


    那是一段足以毀滅一切的悲劇,是人魔之間不能碰觸的禁忌。


    一隻千年的白蛟碰觸了禁忌,成為悲劇的開端。


    沒人知道那隻白蛟究竟是來自何處,隻知道這白蛟是擁有千年道行的魔物,修煉成精的它遁入凡世,遊離湖海江河,它看見了所謂的人,以及所謂的愛恨情仇。


    好奇心使然,讓它決定化身女子,它變成了她,用人族的身份體驗著人族風情,甚至是男歡女愛。


    有人說,她是真的動了凡心,還有人說她為了勾引男子當成自己修煉的戰利品,但是也有人說她用自己的力量救過不少的人。


    無論是哪一種說法,最終仍導向了毀滅的結局——引水禍世,塗炭生靈的兇神,就是白蛟留在世上最後的評價。


    沒有人知道她是為了什麽原因做出這種的事情,也許是計劃,也許是背叛,也許那是本性。


    久遠之前金雷村成了這個悲劇的犧牲品。


    唯一慶幸的是,當時有一名高僧察覺此況,便自告奮勇與白蛟鬥法,豈料白蛟頑強,遇水則生,殺之不死。


    最後,這高僧用他隨身的法器,同時犧牲一身的修為將白蛟就地鎮壓。


    那一夜,洪潮瞬間退去,高僧不知所蹤,隻留下他的法器。


    而那白蛟,也隻能帶著不甘以及對人世的怨恨,從此被壓在其下,永世難出。


    以上是金雷村流傳的版本。


    而曾擁有上帝視角的荻花題葉顯然知曉更多。


    藏在古嶽派蛟鯉圖騰的基石之下的青奚宣手書也足夠支撐古陵大手補全不同於外界,另一種風貌的白娘子傳奇。


    因傘相識結伴行俠江湖的青奚宣與錦煙霞聽聞一處隱密山村出現溪水暴漲的跡象,趕往一探,卻遇上了一名托缽高僧。


    那高僧驚覺白練飛蹤為魔,是故隻願對青奚宣吐實現況——對其說明此地水脈即將爆發。


    出身鮫人一脈的青奚宣以鱗族體質感應,驚覺該處極有可能是龍涎口,其中更隱隱摻雜海境之氣。


    那時他便明白,龍涎口一旦爆發,不隻是此地災難,更是海境浩劫。


    高僧自言,必須有足夠的時間探入水脈,方能坐化鎮壓。


    在此之前,必須先以另一個強大力量結成封陣,將能量強製壓迴平穩狀態,至於人選……


    “當時的青奚宣力量不足,無法代替錦煙霞,但龍涎口爆發在即,幾經掙紮之後的青奚宣痛下決定,與高僧聯手布計……”


    立足旁觀者視角的荻花題葉敘述口吻客觀且紀實。


    一點一滴地迴顧著一樁顛倒的因果,自塵封曆史中,抽出痛徹心扉的輪迴,仿佛背叛的真相,在瞬間淡漠。


    獨獨留下絕情而又無奈一幕在光陰的反複磨洗中愈見清晰。


    【“啊……”這是飲下青奚宣遞來的酒後驚覺不對的錦煙霞,“這酒!”


    而在她背後是默默致歉的青奚宣:“對不住。”】


    “當白練飛蹤飲下調入醉雄黃的百裏聞香,一切就無法挽迴了。”


    千般愧疚,萬般無奈到底成空。


    “那是一杯苦茶,更是一杯烈酒,足以讓龍族血脈心神大亂的烈酒……”


    錦煙霞尚未來得及作出反應,接下來的連番變故更是讓她措手不及——


    突然到場的高僧將青奚宣“擒拿”並以之為餌將白練飛蹤引至水脈要處,該處正位於金雷村地底。


    【“奚宣!”


    這是夜奔緊追法海的錦煙霞,烈酒亂心仍是難撼滿心癡戀。


    “煙霞!”七分真情,三分作態的男聲同樣念念不舍,可惜時機不允私心存在。】


    “受紊亂龍力共鳴激化的龍涎口已露爆發表征。”


    【“淹,淹大水了!啊——!”


    止不住的哀嚎自地上傳來,激蕩未被酒意完全泯滅的俠骨柔腸。


    “不是,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


    好容易救迴青奚宣的白練飛蹤為村民唿救聲恍然驚醒,心神錯亂的她旋即便為一掌打至無邊沉淪。


    一掌,傷的是身,更傷是心。


    頹然坐倒錦煙霞僅能任憑法海施為,無力更無願反抗的她怔怔地看著青奚宣:“你為什麽背叛我?!”


    “青奚宣,我們沒時間了。”心下同感悲慟的青奚宣尚未迴應,來自高僧的警語再度使其袖手。


    “法海大師。”


    千言萬語湧至嘴邊悉數匯成一聲無奈,青奚宣隻能眼看著鎮脈金封於白練飛蹤身上蔓延。】


    雖因時刻誤差,金雷村方圓仍現洪災,幸好最終計成。


    高僧明白錦煙霞充滿怨恨,告誡村民不可隨便離村,用血脈之力維持紫金缽封印,防止錦煙霞破封報複。


    作下最後交代的他便肉身坐化而去。


    而同樣知曉當年全部真相的青奚宣,為了不讓善良的金雷村先人被真相煎熬而自責一生,選擇編了一套說詞,讓他們相信所謂的鎮魔榮耀。


    “在那之後,地脈迴穩,高僧進入水脈找到龍涎口,便結合蛟龍的力量,逐漸坐化成肉身舍利。”


    流傳話本一旦加注曆史真相,受害者與加害人頃刻異位,夾在當中最為無辜的白蛟無疑是惹人共情乃至衷心可憐的。


    “青奚宣則在水脈上方,立了一座石敢當,便黯然迴到鱗族,找尋代替之法無果,抑鬱而終。”


    化身所剩續航時間堪堪來得及荻花題葉講完《鴛鴦散》上半闕。


    “臨終前,心知前非已鑄的青奚宣立下宏願——若有來生,願入修行,償還此情,廣布大愛,迴向蒼生。”


    生而為魔愛恨極端的魔伶公主聞言不禁冷笑輕刺出聲:


    “空洞的誓言,他界的人都是如此喜歡自我陶醉的嗎,還是說認為所謂的佛便能助其償還果報。”


    不難聽出對方話中謗佛意味的荻花題葉一時間很想提醒魔伶公主俏如來同樣曾為佛門修者。


    但想了想,還是放棄這個打算,選擇穩健一手的他轉而道:


    “一百零八年,原本隻要一百零八年,龍涎口便會完全被打散,成為普通水脈,但一年多前,鎮魔龍脈破損,魔世入侵,爆衝地氣幹擾此地封印,加之俏如來去到金雷村欲取紫金缽解放達摩金光塔——”


    聽到關鍵名詞的魔伶公主不禁豎起了耳朵。


    “於是受封百年的白蛟帶著百年多來的怒與恨重見天日,再啟因果輪迴。”


    “因果輪迴?”


    刻意強調的名詞顯然並非普通的血洗複仇那麽簡單,好奇心被激發的魔伶公主發問的十分認真。


    “昔時高僧今朝鱗族,昔時鱗族今朝高僧……”


    闔目低盼的荻花題葉語調轉沉,沉聲唱過兩句荒唐判詞。


    “許是蒼天捉弄,一個充滿背叛的迴憶鐫刻兩張揮之不去的麵孔,再度出現在白練飛蹤麵前,烙印在錦煙霞生命當中,一如穿越百年的因果,糾纏在三人身上。”


    這是新的故事,已然落定塵埃,魔伶公主還待再問結局,卻發現荻花題葉已化浮沫消失在月光底下。


    斷尾謎語令人不滿,這位帝女精國掌政公主有些狂躁地揮了揮拳。


    同空氣鬥勇一番的她試圖沉下心來。


    然而心思愈沉,愈是雜念叢生,叢生的念頭嚐試推演自家那沒緣分的堂姐妹之可能結局。


    一番推演發現單方麵猜測僅能聊以自慰的魔伶公主心思反定,迴眸向後眺望——


    那是修羅帝國的方向,也是前往人世的第一出入口。


    受另類開解影響的魔伶公主打算親自往人世一遭了解白蛟故事的結局。


    而這段心路曆程則與身在金雷村的荻花題葉無關了。


    他所做的,隻是埋下一顆種子罷了,刻意留白的結局旨在警醒,警醒魔伶公主殊無為人世犧牲的必要。


    人世之於俏如來豈非一如海境之於青奚宣。


    萬千生靈同一人俱是性命,性命既無分貴賤,又憑什麽決定少數人必須要為多數人犧牲與妥協。


    荻花題葉希望借此開導魔伶公主。


    然而話雖如此,但真實履踐起來又能奉行幾分。


    一如戮世摩羅選擇戰爭統一,表麵喊著虛無蒼白的口號,事實不過徒然耗損修羅士兵性命,讓身為大多數的基層為少數高層的一時野望買單赴死。


    而荻花題葉豈非也是一般,表麵發自良善為保存帝女精國有生力量,實際上隻為彌補異世戲迷心下俏伶遺憾。


    屆時魔世再來可能擴大的戰禍造成犧牲豈非俱是因他犧牲。


    人命很重,人命也很賤。


    不說荻花題葉早有慈不掌兵之覺悟,異世之靈也絕非所謂的渡世大願持有者。


    人命是有價值的,至少在荻花題葉眼中是如此,因此麵對選擇他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他人利益且心安理得。


    但現下不行,因為他方才以另一番道理勸說過魔伶公主。


    某種意義上來說與俏如來同樣偽善的荻花題葉卻絕不希望自己淪為雙標的衛道士。


    所以他在懲罰自己。


    至於懲罰的刑具則是從魔世迴流的沉重傷氣。


    荻花題葉原可將此付與寰宇奇藏解決,但最後仍是選擇默默抗下。


    太過輕易的原諒自己,就從中學不到教訓。


    失序爆竄的傷氣於體內衝撞破壞多處髒腑,所幸與其一道迴流的還有些許怒天剛勁,兩相製衡一時間也無傾頹之危。


    不過禁招反噬功體盡廢的荻花題葉無能搬運真氣,隻能任由兩道真氣於奇經百脈遊走對峙相互消弭。


    這當中的痛苦不足為外人道。


    經脈漲痛骨骼錯位還隻是尋常,關鍵是還有亡命水的藥力持續發作,經脈將斷再續又斷,不斷重複著經脈骨骼寸寸斷折再度重塑的間幕,錐心刺骨的痛苦令人幾欲死去,卻又偏生萬分清醒昏睡不得。


    強忍痛楚的荻花題葉雖不出半聲哀嚎,但是貼身內衫下痙攣微鼔的肌肉與額間涔落的汗滴赫然宣示術者眼下境遇。


    一隻溫潤柔膩的玉手就在此時按上他之胸膛,冰涼融和的內息綿轉如意,疊疊湧入荻花題葉體內。


    第三方真氣下場,荻花題葉唿吸先是一滯,再過片刻唿吸如常更勝以往,流露胎息入定之兆。


    原來元邪皇所使之招多挾燭龍之焰隨發,駭人熱力幾可將人焚燒殆盡,所幸梁皇無忌所修不滅魔身更上一層因此可阻絕八成燭焰。


    然而剩餘兩成也絕非眼下荻花題葉的病體能可承受。


    現下一股坤陰真氣參戰,對上殘存炎氣,帶動陰陽內息居中調和,伴隨玉手主人再催幾次勁力,兩股內力竟爾合一,一時間水乳交融。


    異種真氣不再敵對互攻,而是融和貫通,相互慰撫,便如一幅太極圖相似,陰陽二極互環互抱,圓轉如意。


    於是原本全身炙熱如置身烤爐般炎熱難忍的荻花題葉有賴對方內力醫治,登時全身清涼,頓感熾熱全消。


    這也有賴荻花題葉對來人的全然信任,換作旁者遭遇這般施救方式,少不得心生警惕繼而運氣排斥。


    如此一來,不僅施救者徒勞無功,被治者也隻有傷勢加重。


    不過旁人也不會得到這般待遇。


    辨清真氣特質的荻花題葉很容易便猜到對方身份:“雪!”低聲輕喚,繾綣聲線纏綿且動聽。


    那人不答。


    眼前一片黑暗空寂的荻花題葉忽覺掌心一沉,被人塞了個錦囊在手中,囊中有物,那是醫者拜托幻幽冰劍前往所尋之物。


    這意思不要太過明顯……荻花題葉眨了眨眼。


    暗示醫者認錯人了的玲瓏雪霏其實隻是不清楚該如何用原本的身份與心上人相處。


    兩下無言沉默,尷尬的氣氛悄然蔓延。


    幸賴突兀響起的敲門聲打破岑寂,接著便是一縷清音:


    “狄大哥在嗎?”


    很能體諒荻花題葉行動不便的常欣在得到醫者肯定迴複後,這位金雷村的巫女便徑自推開柴扉,緊接著便是一怔。


    因為眼前薄紅綺色轉瞬即逝,定睛細觀又是另一重風采。


    化身冰劍的玲瓏雪霏身著白羽繡花褶裙,雲光麵紗掩覆玉容看不真切,但袒露出來的柔靜白頸、酥胸、纖腰,仍在尋常草堂裏暈染出一股強烈的美。


    “你是?”


    在常欣打量玲瓏雪霏之際,盈曦也在端詳著眼前少女。少女方當韶齡,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長發披肩全身白衣,睫長眼大,皮膚白皙,容貌甚是秀麗,更別有一種純真爛漫,渾然天成的自然美。


    “這姑娘倒與無心有幾分相似。”玲瓏雪霏心想。


    這般想著,玲瓏雪霏尚未應答,荻花題葉已代為寫定身份:“這是舍妹冰劍,”


    ‘又來一個?’


    心下咕噥一句的常欣簡單自我介紹後,思緒很快又為其他方麵吸引:“冰劍姑娘叫我常欣就好,話說,狄大哥的家人都是異姓嗎?”


    “走跳江湖安全為上,因此多用化名,久而久之便多以此相互代稱,”眼下迴答常欣問題的是玲瓏雪霏,眉眼含笑的她落落大方道,“甚至到後來,本姓往往還成了化名。”


    說話間,慮及少女對醫者之稱謂的玲瓏雪霏不動聲色地瞥了眼荻花題葉。


    並不懷疑對方是在搪塞的常欣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旋即又是感慨出聲意在破冰,“狄大哥的兄弟姐妹很多呢。”


    相較身為獨生子女的常欣而言,三兄妹豈非已算多的了。


    深感讚同的玲瓏雪霏微微頷首表示認可,不過語氣莫名:“的確。”


    道域兄妹四人便不算少數,更遑論由衷熱愛撿娃的醫者還時常擴充牆頭。


    梁皇與蒼狼乃至當初試劍江湖結識的小風時雨尚且不提,近來濤兄叫得十分親熱想來也有雙向奔赴的意味在。


    更遑論天天前來閑聊抬杠美其名曰探望傷勢的天涯乞子。


    不同於風雨無阻來此蹭飯的夢虯孫,常欣來此主要是為進修醫術。白蛟傳說的真相既破,所謂的巫女職位無疑形同虛設,然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常欣顯然缺少謀生才能。


    雖說她的祖父貴為長老,但總不能依賴長輩一世人吧。


    一年多前新結交的閨蜜春桃聽說了巫女心路,很是慷慨地表示願意養自家密友一輩子。


    但常欣卻不想,骨子裏帶有一份責任感在的她總是希望能為村子貢獻一點心力。


    學醫無疑是一條不錯的出路,至少荻花題葉認為常欣對此很有天分:“巫教,巫女,一聽就很速配不是嗎?”


    目送常欣離開的玲瓏雪霏就傳承問題得到上述答案。


    旁聽偌久的她發現荻花題葉所傳竟是以眼入醫之法,這是修儒都沒有學到的法門。


    “以眼入醫相較尋常針術蠱毒而言更近異法,”荻花題葉坦言道,“修儒並無這方麵的天分。”


    能可與白練飛蹤靈識同頻共振的常欣則不然。


    荻花題葉總會為身邊人安排最適合的道路,哪怕送禮也是如此,玲瓏雪霏很早就看清了這點,更清楚醫者恩怨分明的作風。


    因此她並不幹涉荻花題葉作法,何況她也十分感激常欣。


    畢竟有賴常欣背書,春桃方才順利幫助醫者落戶到此。


    “其實也不盡然,”荻花題葉說,“以常欣一個人要說服全村,仍有難度,若非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絲善念……”


    這豈非就是所謂因果,高僧大愛舍身換來一方安寧,村民則以另一種方式將溫暖傳遞。


    “相信醫天子已經準備好迴報了。”玲瓏雪霏語氣篤定。


    “當然,”荻花題葉同樣確信,“不止他們,還有你的。”


    “我?”玲瓏雪霏有些茫然。


    “你起身,去屋右邊的櫃子看看。”荻花題葉指點道。


    玲瓏雪霏雖不解但還是依言照辦。


    半晌,傳來她不解的聲音:“這是?花燈。”


    “嗯,為你準備的。”


    “為我?”


    “是啊,我記得你最喜歡兔子花燈,今年元宵沒能買成,就補在了今天,”荻花題葉溫和道,“喜歡嗎?”


    聽到這話的玲瓏雪霏眼神微變。


    緘默片刻收拾心情的她一麵歡快地念叨著“喜歡”,一麵走到心上人身邊。


    待得玲瓏雪霏落座,荻花題葉又道:“你看看花燈裏有什麽。”


    玲瓏雪霏本小心查看花燈生怕弄壞,聞言,她遲疑了一會兒,這才輕輕移走花燈上麵的薄片,看向裏麵。


    “啊!這是……”花燈中塞滿了折成星星模樣的紙條,“好多星星,這是花折給冰劍的嗎?”


    纖柔帶茶語調遞出丕變稱謂表現失態破防,失態破防的玲瓏雪霏甚至無心關注於此。


    貌似未有所覺的荻花題葉嘴角微勾顯得期待異常:“打開看看。”


    拿出一枚星星的玲瓏雪霏有些猶豫地將其拆開。小小的紙條上,是醫者的筆跡——


    “願今夜星河燦爛。”


    “這是……”咬緊銀牙的玲瓏雪霏甚至都不想發出第三個字,生怕壓抑不住情緒露出破綻。


    “我看不見,所以字跡潦草,希望你不要介意。”荻花題葉說。


    “當然不會介意,可這到底是……”感覺被偷家的玲瓏雪霏十分想知道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些什麽。


    “賠罪禮。”荻花題葉一板一眼道。


    “哈~!”玲瓏雪霏表示有些跟不上醫者思路。


    “我寫了三百顆,你可以每天拆開一顆,每顆的內容都不一樣。”


    荻花題葉感覺玲瓏雪霏似乎在看著自己。


    可是眼前混沌的黑暗將他和她視線的交匯點阻隔。


    但即便是這樣令人無法判斷前路的寂靜中,他和她之間,似乎仍有一種可以衝破這寂寥的默契存在。


    沉默了好半天,女聲悠悠傳來,依舊停留在上一話題:“賠罪?”


    “當初打斷冰劍賞燈雅興,如今以此相贈聊表歉意,”荻花題葉以一種近乎討好的口吻道,“隻求冰劍大人麥在此時拋棄我。”


    “哦?”乍聞親密昵稱的玲瓏雪霏語調銳利,“醫天子這身段倒是越來越柔軟了。”


    “人在屋簷下,總是要學會放低姿態的不是麽。”荻花題葉理不直氣也壯,深諳死纏爛打之精髓,將好容易塑造的深情氛圍破壞殆盡。


    突然意識到眼前人需要的不是一個“情人”而是一個“侍女”的玲瓏雪霏心情複雜非常。


    壓下異樣情緒的她二度發問黛言黛語:“那冽風濤呢?”這禮物是單送冰劍一個人的,還是他人都有呢?


    須知侍女也分三六九等,倘若是同鳳蝶類似的存在,那又另當別論了。


    “濤兄麽?”似是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一般,眉眼彎彎的荻花題葉輕笑一聲道,“我給他準備了另一份禮物,”末了,醫者還補充了一句,“絕對足夠驚喜……”


    地門內部,一處村落


    觸目所及俱是鄉人農婦忙忙碌碌的聲影,或在燒荒,或在犁地,或在沃肥;田間時有悠揚的農歌唱起,也不拘是誰先起頭的,聽到的人多會笑著和上兩句,由近及遠,此起彼伏,唱和不斷……


    阡陌交通,雞犬之聲相聞的勝景一若五柳筆下的桃花源。


    桃花源裏的一處平凡院落裏,相貌秀美端麗的銀娥正在替自家夫君包紮傷口:“你去劈柴,怎會傷到手?”


    “力量太大,失手難免。”形貌英俊健壯的千雪孤鳴語氣率性且無謂地道。


    “要不去茹琳那裏看看吧。”傷是刀傷,其上更有寒氣覆著,銀娥雖受梵音影響忽略此點,但為妻者之本能還是有些不放心。


    “這點小傷不用啦,”千雪孤鳴大大咧咧道,“麥去影響小輩二人世界啦。”


    “又瞎說。”微微加大手下包紮力度的銀娥皺眉損道,“茹琳可還沒出閣呢。”


    “哪有啊,他們兩個一個恨嫁一個單身不是剛好,何況我看歲無償也不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恰到好處配合夫人作出吃痛表情的千雪孤鳴道,這大抵就是所謂的夫妻之樂吧。


    而在隔壁村莊,他們所談論的主角孤男寡女正共處一室。


    中穀大娘坐著,距離歲無償很近。


    歲無償的下巴幾乎要貼近茹琳的發髻,他幾乎可以嗅到她身上藥草的清香,近在咫尺的唿吸聲與窗外寧靜的蟲鳴聲,交織成一首浪漫的歌曲。


    但其實就是中穀大娘在履行大夫的職責,給歲無償受傷的手臂上藥,並一圈圈纏好紗布。


    “這段時間別碰水,也不要上山打獵免得傷口開裂。”包紮完畢做好醫娘本分的茹琳起身拿藥。


    無奈坐視藥香自鼻尖消散的歲無償心下莫名悵惘。


    出身孤血鬥場的鬼頭刀表示完全不介意中穀大娘外貌,相較於此更為吸引過往沉淪殺戮之人的是對方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居家氣質。


    暗暗守望茹琳背影的歲無償直到對方將藥包放在桌上這才迴神,默默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這動作來自隔壁千雪孤鳴前輩的教導。


    很容易便理解到歲無償難處的茹琳道:“今晚留下一起用飯吧。”


    無論是出於大智慧教導下地門同誌互幫互助的本分影響,還是天性善良的醫娘本心使然,中穀大娘都不會坐視不理。


    遑論對方總是送來新鮮食材予人方便。


    得到正麵成效激勵的歲無償暗自感恩狼主點撥,心下不禁期待起來,期待今晚菜色。


    “唔!這餃子不錯。”而在金雷村,蹭飯成功的夢虯孫對冽風濤廚藝同樣給予十足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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