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著刀者敏銳,千雪孤鳴迅速察覺自家王兄不解眼神,嘴角微掀。正當顥穹孤鳴略感錯愕之時,倏聞細微瓷器碰撞聲入耳。


    一縷氣機乍露,熟悉步伐聲落入王者識海。另一人身份,苗王已了然於胸。不羈青年身影騰挪,閃在一邊,露出背後“驚喜”幼狼身形,正是當今苗疆希妲王後獨子——蒼越孤鳴。


    茶盅之上鬆梅木石點綴,玉白胎身襯得青釉愈發素雅恬淡。瓷蓋伴著男孩謹慎步調搖晃未休,不意間瀉出幾縷沁脾甜意。紅檀木盤上茶具精巧,更顯內中湯點用心之深。


    “參見父王,母後!”年齡尚幼,蒼狼開口間不意流露出些許軟糯動聽。在翠姐姐的幫助下,拳拳孝心終究得到迴報,手中所托溫熱藥膳便是明證。


    不久前己身手藝更是得了見多識廣的王叔肯定,更添孩童信心。此刻立足父母麵前,雖是生性靦腆,不長於言辭,但在一旁親屬鼓勵下,莫名勇氣支撐男孩表達心中話語。


    毫無保留的剖白過後,孩童的視線就像細毛軟刷在小心翼翼地刮蹭易碎的瓷器——希妲覺得自己就是那瓷器。


    秀目徘徊眼前清秀男童身上,但見親兒七分酷似顥穹,三分肖似己身,既有威嚴陽光的一麵,也有沉鬱冷冽的質感。


    不意間眉宇間流露的一點熟悉少年氣,沒來由地撥動雍容女子心弦。


    定睛細觀,神采不複,王後驚覺幼狼並非己身與摯愛的結晶,中途夭折的初戀迴憶再度湧入腦海。思及此處,希妲美目驀得一滯,隨即又是深深哀怨染跡眼底。


    縱使心中傲岸人物駐足不去,難以釋懷,更是難以全神傾注關懷於蒼狼身上,然斬不斷的血緣親情亦是無可阻擋的天倫本性。尤其是——


    親兒表現出的恭順仁孝。


    視線稍挪,白皙幼手上幾處淡紅的燙傷痕跡映眼,芳心微顫,女子垂下眼瞼,掩去眸中愁色免去蒼狼壓力,真切反思自己為母之道有欠。


    正當希妲愁腸百結之際,忽覺暖意襲唇,柳葉眉梢輕抬,潔白湯匙已然落在嘴邊。


    顥穹孤鳴貴為王者,亦難免俗慈父愛子之心,蒼狼孝順舉動在前,苗王又怎忍愛兒多舉托盤片刻。閃身接過蒼狼手中木案,伸手輕撫男孩頭頂,虎目一睨身側千雪,隱帶慍色。


    大天使如今正值青年意氣,對此頓感莫名其妙。王弟臉上不解,迷茫神情分毫不差落入苗王眼中,顥穹孤鳴暗自深唿吸抑製驟提血壓。


    灰白身影再動,落在愛妻對麵,卻是輕柔萬分,不帶起絲毫勁風。


    舀起羹湯,體貼吹散燙舌熱氣,大手緩遞,意在親手喂食。親切關懷近在咫尺,座下男童不安、期待交織的目光更是不容忽視。


    ‘罷了!’心下一歎,希妲杏口微張,咽下暖心甜湯。補品入腹,藥力席卷全身,憔悴玉容平添幾分血色。淺嚐過後,秀美麵龐恰到好處地掠過一絲滿意,王後櫻唇輕啟:“不錯!”


    寡淡之極的讚語,卻足以令年幼的蒼越孤鳴心潮澎湃。蒼狼睜大了眼,瞳仁晶亮地透著孩子氣的興奮,腦中被母後未曾有過的“不錯”二字占滿。


    男孩沉浸在喜悅當中,目睹兄嫂琴瑟和鳴(大霧)的千雪孤鳴不由得晃了晃身子,腦袋一歪。


    “哦~”尾音上揚流露調侃意味,卻滿是對親人和諧生活的祝願。


    默默吃瓜的苗疆狼主乍然出聲打破靜好氛圍,卻引來了座上中年男子淡淡一瞟,向來無拘無束的青年刀者突然想起:


    自家王兄照顧時王嫂柔情無限,但在敦促自己精進武藝時的可是毫不留情,那可是稍不滿意就虛空滅上手的節奏——“嘖!”想到這,刀者本能地縮了縮身子。


    “咳!”輕咳一聲,千雪孤鳴步伐快移,靠近王侄身旁,長久握刀的右手落在孩童頭頂,坦然麵對滿溢迷惑的水藍雙眸,麵色一板,極力擺出身為王叔的威嚴。


    肅穆神情維持不多時,臉上肌肉便鬆弛下來,‘好累,還是算了吧。’狼主表情再轉,萬分和藹可親,言語間頗有些“誘拐”的味道:“蒼狼啊,跟王叔走,王叔教你星辰變。”


    燙傷未愈,便急於傳武,這借口找的可不怎麽好。顥穹孤鳴白眉微不可查的一皺,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助攻不給力啊,小弟。


    並不會存在溝通障礙,已充分了解過刀客思維的蒼狼自然而然地理解了其中深意。黑發孩童眼神清亮,年齡方幼卻已初現暖男風致的蒼越孤鳴乖巧點頭應是。


    一大一小兩道身形相繼離去,房內再轉沉寂,唯有不時傳來的啜飲聲,碗勺碰撞聲迴響。


    親兒離去後,勉強又咽下幾口甜湯的女子忽的閉上了雙唇,湯匙適時一頓,經年習武的苗王對力道把控十分到位,未灑出絲毫糖汁。


    心思細膩,秉性溫良的希妲王後敏銳地捕捉到了麵前雄壯王者眼底一閃而逝的陰翳。沉默片刻,女子柔聲開口道:“王上諸事繁雜,也應當補一補氣血了。”


    玉手虛按精致茶盅,不意間劃過苗王粗糲肌膚,旋即觸電般地收迴。雍容女子勉強定念,麵上佯作倦色,闔目稍歇。


    花園溢出的清香在琉璃仙境的廊舍間浮動,穿過半敞著的房門,彌散在佳人憩息的屋子裏。


    顥穹孤鳴獨坐床沿,迴味著落入心海的滑膩觸感,對於愛妻“無禮”舉動十分包容。成婚多年,對方噓寒問暖次數屈指可數,全然不似年輕時的溫柔體貼。


    如今再聞希妲關切,又怎能不讓孤獨王者歡欣雀躍呢?輕快情緒帶動下,五指無意識地撥弄,帶動掌中瓷杯旋轉,內中湯水漾起陣陣波紋。


    虎目一覷,但見杯中物清澈見底,如鏡液麵倒映出威嚴麵龐,嘴角上揚昭示著王者開懷心情。“嗬!”倘若不是怕驚擾愛人休息,苗王真想放聲長笑。


    ……


    日落複升,花謝複開,流水入海不會迴頭,自然的一切都是隨著時間的足跡向前走著。凡人壽數有定,通天醫術亦難挽死誌萌生。


    荻花題葉對此早有覺悟,更是明了心病無醫。己身能為患者所做的,也隻有背後指點蒼狼,慰藉希妲自初戀夭折後封閉的內心,讓其在生命結束前仍能體會到親情的美好。


    雖說醫者本身亦不清楚這樣做是對是錯,本是令為母者心滿意足的赤忱,然而子嗣非愛結合而出的身份卻平白是這份孝順顯得悲哀了。


    思緒稍稍拉迴,手上富有節奏地擼著狼毛,花溫柔的撫慰著眼前啜泣身影,任憑淚水打濕己身衣衫。


    絲毫無出聲勸止蒼狼的打算,經曆過極致悲傷的人,心知能痛快哭出來是好事,實不必教孩子強行壓製心情。


    那一天,希妲逝世,苗疆舉國哀悼,為愛民王後送行。


    苗王失妻,幼子喪母後一個月,是夜,風蕭蕭、竹輕搖。長身玉立的荻花題葉目送苗疆王儲離去,但聞背後一聲脆響,旋即肩上一沉,暖身皮草擋下凜冽晚風。


    男子無言,默默挪動身形,佳人上前,恰恰補足空位。體態婀娜的玲瓏雪霏妙目順著好友先前視線望去,眸中異色流轉。


    “我們,”少頃,雪率先開口,空靈聲線一如既往,卻是沒來由得染上幾分迷惘,“是不是太殘忍了?”


    ‘殘忍嗎?’花沉默不語,捫心自問,這樣利用一個未滿十歲,初經喪母之痛的孩童,的確有失光彩。


    愛妻離去後,顥穹孤鳴亦曾有過短暫低迷,隨後便是全身心地投入國事當中,試圖用工作來麻痹自己。對幼子蒼狼,難免就少了幾分關懷。


    因此端莊的寒煙翠姐姐,博學的醫天子先生所居別苑,便成了同樣消沉的小蒼狼的一處避風港與療靈台,男孩常常來此做“心理諮詢”。


    幾番來往之下,醫者確認火候已到,今日交流中不意間吐露一句“生死輪轉不過常事,王子應當習慣,逝者已矣,相信他們也不會願意看到王子消沉模樣……”


    寬慰同時挑動蒼狼心潮,“他們”而非“王後”巧妙偷換概念,暗指逝者並非孤身。


    母後侍女接連無蹤,昔日居所人去樓空,就連眼前一家三口,自從母親病逝後,待遇也是一減再減。稚子雖是懵懂,但也不至於毫無所覺。


    如今再逢醫者點撥,千頭萬緒湧入腦海,編織成網。對此隱隱有所猜測,男孩心下一沉,低聲告別後,匆匆離去。


    ……


    苗王宮一處偏殿,顥穹孤鳴休憩處,但見帳中大小兩匹苗狼躺臥。少頃,虎目乍睜,王者迅速下床整裝。窸窸窣窣聲響過後,苗王體貼地替愛子掖了掖被角,隨後悄然離去。


    獨行小徑,迴想蒼狼先前舉動,顥穹孤鳴不由得會心一笑。


    以晨昏定省為由,前來問安,實則言辭中隱隱表達對亡母的懷念,不意間稱讚母後善良,小心思終究率先露出痕跡。


    自從愛妻亡故後,明了希妲善良本性的王者,便將希妲先前侍女盡數遣散出宮,然而來曆成謎的醫者一家,終究難以讓多疑君主完全放心,遂養在宮內,就近察看,不過個中緣由也並沒有向蒼狼細細道來的必要。


    微妙察覺親兒懷疑己身,苗王初時略感不快,不過蒼狼接下來的舉動,則更令顥穹孤鳴驚喜。


    父子一番敘話過後,原本前往北競王府的千雪孤鳴“恰到好處”地出現,表示想要借人,一同診治王叔病體。


    ‘借力舉動稍顯稚嫩。’內心判語落下,眼中滿意卻是怎樣都掩飾不住。至於利用愛子的醫者,苗王亦無遷怒心思,考量其動機,不過求生二字罷了,苗疆境內,生殺予奪大權在握的一代雄主對此渾不在意。


    倘若此番舉動能使幼狼磨礪爪牙,狼王絲毫不建議多來幾次。


    ‘不過,尚需確認其人無害。’顥穹孤鳴先前雖是應承王弟要求,並決定送蒼狼一並入北競王府,但攸關親兒成長,為父者確無輕放心思。


    腦思流轉,加緊趕路間,已然抵達目的地——


    苗疆·祭司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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