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南書現在最頭疼的,不是自己吃了東西卻仍有些不舒服的胃,而是眼前這位吃飽喝足了,卻仍舊沒有離開的新郎官。


    難不成……他還想要今晚歇在這裏?


    謝南書被自己的猜測嚇到了。


    他不是不滿意陛下的賜婚嗎?他不是根本瞧不上玉蕘嗎?


    難道他也是個道貌岸然的好色之徒?


    就算不喜歡,也想嚐嚐鮮?


    謝南書立刻焦灼不安了起來。


    瑾王終於慢悠悠地喝完了眼前這盅養生湯,喚丫鬟進來撤走了碟碗。


    東枝領著襲春端進來杯盞給瑾王和謝南書淨口。


    一切收拾妥當,一眾丫鬟魚貫退下。


    謝南書腦子千迴百轉,絞盡腦汁地在想法子,想支走眼前這位爺。


    瑾王起身走進一旁的屏風後,換了件常服出來:“你也進去換個發型吧,孤是王爺,那些賓客不敢來鬧洞房。你這頭飾不輕,去摘下來,讓頭發鬆乏一些吧。”


    謝南書起身行禮後,進了屏風,坐到梳妝台前拔下衩環,換了個婦人常挽的發髻。


    他一邊挽發,一邊心思飛轉,竟一時不察,沒有發現瑾王此刻正靠在屏風旁端詳著他。


    窗外暮色四合,剛才丫鬟們退下時就已經掌了燈。


    屋內現在是燭火通明。


    謝南書不知道自己此刻眉目如畫,他有意模仿著女子的動作神態,在這滿室的燭光中,更顯溫婉。


    垂著長睫,謝南書手指翻飛平整著衣領。他想了想,又決定把這件薄透的外衫換掉。


    自己雖然在肚兜裏縫製了暗袋,用棉花墊出了假胸,可難保這瑾王眼尖,再看出什麽端倪。


    他站起身,剛轉過來,就看到瑾王正嘴角噙笑,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謝南書嚇得頓時往後一退,靠在了梳妝台上。


    “本王如此嚇人嗎?”瑾王笑容裏泛起了一絲嘲諷之意,“看來市井傳聞,本王能止小兒夜啼,這是確有其事了。”


    謝南書眨了眨眼:“王爺說笑了,王爺治軍嚴明,屢打勝仗,是我朝百姓的守護之神。小兒聞王爺大名止啼,那也應該是因為百姓給自家孩子們睡前講王爺的豐功偉績,引得他們聽得入迷罷了。”


    瑾王聞言,又哈哈大笑起來。


    謝南書不知道自己這一記馬屁是不是拍到了正地方,因此不敢再言語,隻靜靜地看著瑾王。


    瑾王笑夠了,深深看了謝南書一眼,轉身出了屏風,去了書案處。


    雖然不明白瑾王為何那樣看自己,可謝南書還是跟出了屏風。


    就見瑾王隨手鋪開了一卷宣紙,提起墨條開始磨墨。


    他竟是要寫字。


    謝南書連忙上前:“臣妾伺候王爺吧。”


    瑾王看了看他,鬆開了墨條。


    謝南書拾起墨條,又加了一小勺水進硯台,然後細致地磨起墨來。


    瑾王轉頭望向窗外,竟是發起了呆。


    謝南書磨好墨也沒敢出聲,默默退後兩步,候在一旁。


    他伺候了眼前這人三年,可像今天這樣近身伺候,卻是沒有過的。


    曾為太子候選人之一的瑾王,那是眾星捧月的存在。


    謝南書能成為他的伴讀,並不是謝南書的努力,也不是謝家所為。


    其實謝氏一族,並不希望謝南書與這位瑾王走得太近。


    畢竟謝氏家族在明麵上,是從不參與皇家儲位之爭的。


    若不是三年前,這位瑾王戰場負傷過重,幾近傷重不治,當今德妃四處拜佛,最後求到了九陀山普華寺,得了普華寺高僧指點,恐怕這位瑾王早就隕落了。


    德妃辭別高僧,迴宮後就齋戒三日,還說動陛下大肆祭天。


    她還按照生辰八字,給瑾王精心選配了七位伴讀,瑾王這才日漸轉危為安。


    謝南書就是這七位伴讀之一。


    說是伴讀,和仆從也差不了多少。


    七位伴讀,除了謝南書,其餘六人都想借著這個機會攀龍附鳳,自然將瑾王伺候得無微不至。


    所以,三年伴讀生涯,謝南書做得都是些外圍的活計,而近身伺候的差事,通常是輪不到他的。


    他也沒有卑躬屈膝以換榮華富貴的想法,所以也從來沒和那六人爭過什麽。


    三年來,他隻是安分守己做好自己分內之事。


    可上個月,他突然因為犯了個小錯惹怒了瑾王,被瑾王怒斥了一通,攆迴家中,讓他閉門思過,無召不得出。


    他這禁閉還未解除,就出了妹妹玉蕘被聖旨賜婚,玉蕘又離家出走的事,而他也就此被父親逼上了花轎。


    瑾王發呆了好一會兒,才迴過神來,提筆舔墨,在宣紙上塗抹起來。


    謝南書探目望去,發現瑾王是在作畫。


    可他畫得既不是花鳥,也不是魚蟲,更不是山水,而是慘烈的戰場。


    這位瑾王從軍多年,練得一身好武藝,但畢竟是皇室出身,就算征戰多年,少年時的文墨功夫也未曾退步。


    僅從他今日這揮筆的氣勢,流暢地作畫技法,就可看得出,他的幼年時光是如何被筆墨浸染,被書香雕琢。


    不多時,畫作完成。


    謝南書小心覷著瑾王的臉色,不敢冒然上前。


    瑾王垂著眼瞼,視線落在畫卷上,沉默著。


    謝南書也不敢動,隻能默默地陪站,覺得時間都仿佛慢了下來。


    “喵~”


    窗外一聲貓叫打破了一室的靜寂。


    謝南書循聲望去,就看到一隻烏雲蓋雪順著窗欞縫隙鑽進了屋來。


    瑾王起身來到窗前,將這隻通體烏黑,隻有腹間和四足雪白的小貓抱在了懷裏。


    “這幾天你跑哪去了?”瑾王揉著貓腦袋,“連我的婚禮你都缺席了,該罰。”


    小貓又叫了一聲,不停地用頭蹭著瑾王的掌心,衝他撒著嬌。


    瑾王抱著貓走到書架旁,打開一個錦盒,取出些肉幹和魚幹放在書架上,又倒了杯清水,這才把貓放了上去。


    黑貓低頭吃了起來。


    瑾王又擼了幾把貓背,轉身迴到書案前,提起畫卷湊近燭火點燃,扔進桌角處的筆洗中。


    謝南書的目光落在燃燒著的火光上,看著那殘畫逐漸被火焰吞噬,最後化為灰燼。


    實話實說,瑾王畫的非常傳神。


    畫中的戰場上硝煙彌漫,旌旗獵獵,幽深的山穀中仿佛在迴蕩著號角聲、廝殺聲。


    將士們肢體崩裂,軀幹支離破碎,謝南書看著那逐漸燒盡的畫麵,仿佛在空氣中聞到了血腥的氣味。


    他不明白,瑾王為何會在此時此刻作出這樣的一幅畫後,卻又將畫燒掉。


    可謝南書不敢問,麵對瑾王這異常的舉動,他低下頭去,一動不敢動。


    偏巧謝南書所站之處,與梳妝台上的銅鏡形成一個極巧妙的角度,讓他眼角餘光透過銅鏡,看到了瑾王的雙眼。


    那雙眼陰沉異常,黑黢黢的雙瞳,正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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