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就這樣在寺裏住了下來。問過姓名後,隨緣得知老人出身河東裴氏東眷房,與當朝宰相裴度同枝,單名一個濟。


    但河東裴氏是望族,子弟不計其數。有裴度這樣出仕的,也有裴濟這樣修行的。


    與裴度不同,裴濟自幼跟著父母輾轉,落戶在了永州府。


    河東裴氏的出身並未給裴濟帶來多少榮耀,裴氏子弟實在太多了,有富有餘財的,也有裴濟父親這樣的農戶。


    裴濟年少時,與同村夥伴嬉鬧,無意間走入了一個隱蔽的山洞,在山洞裏發現了功法與丹藥。從此踏上修行之路。


    寺裏有了裴濟的到來,也給隨緣帶來了一些山下的消息。


    年初時西川節度使劉辟叛亂,李純派左神策行營節度使高崇文、神策京西行營兵馬使李元奕等率軍前往討伐。眼下劉辟被打的節節敗退。眼看著這場叛亂就要平定了。


    這個消息讓隨緣暫時熄了下山入長安看看的打算。


    不管李純來的信親近還是疏遠,隻要他當好了這個皇帝就一切都好。


    隨緣簡單的了解了一下情況,心裏稍稍放心了些,就起身離開,讓裴濟好好休息了。


    裴濟的情況已經是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


    他體內的蛇毒已經與血肉徹底融合,無法祛除。能撐到現在,還要多虧他幾十年的修行。


    當夜,陳雲樵與隨緣是伴著裴濟痛苦的咳嗽聲入睡的。


    他們能安然入睡,是基於隨緣的判斷。


    之前白天的時候,隨緣已經判斷出裴濟的情況,他還能撐幾天。不會連一晚上都撐不過去。


    但隨緣終究還是判斷錯了。


    裴濟比隨緣判斷的還要能撐。


    他撐過了菘菜發芽,撐過了草長鶯飛,撐過了夏日炎炎,拖著一副病軀,每日煎熬,一直到了入秋。


    蘭因寺後山的莊稼泛黃,正是收割的日子,裴濟終於撐不過去了。


    裴濟不行的時候恰好是下午。


    秋風送爽,天高雲淡,一行行大雁往南飛去,漫山遍野的紅黃樹葉,色彩斑斕。院子裏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金色。


    裴濟披著厚厚的被子,坐在院子裏的台階上,望著被風吹卷著飄飛的落葉。


    此時的裴濟已經是風中殘燭,渾身充滿了腐朽的氣息,一身健碩的肌肉如今變得枯瘦單薄。


    隨緣與陳雲樵蹲在裴濟身邊,陳雲樵嘴裏喃喃的念叨著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


    這是陳雲樵的習慣。


    從初入寺裏時的不高興,到後來的適應,再到後來的照顧,陳雲樵與裴濟兩人相處的很愉快。


    當然,這其中也少不了裴濟對陳雲樵功夫上的指點。


    “法師……咳咳咳……法師……老朽感覺……感覺到了……咳咳……”


    裴濟的聲音很小,充滿了無力感。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


    “法師……咳咳咳咳咳……”


    一連串的淡粉色血沫子從裴濟的嘴角流出,滴落在被子上,留下一個個淡粉色的斑點。


    “法師……多謝……謝謝法……師……咳咳收……咳咳……收留……留我……”


    在寺裏的這段時間,隨緣跟陳雲樵一切如常,他們除了修行外,還要幹活,要照料菜地,要照料後麵的莊稼。


    這兩人忙著,裴濟幫不上忙,就在院子裏翻看隨緣默下的經書。


    他本就聰慧,又有多年入世行走的閱曆打底,悟性比陳雲樵高上幾個層級,已經慢慢地讀懂了一些。


    再加上偶爾聽一聽隨緣給陳雲樵講經的內容,勉強算是入了門。


    他知道隨緣收留他,是多麽深的恩情。


    “法師……嗬嗬……嗬嗬……”


    突然,裴濟坐了起來,從被子裏身處一雙枯瘦的手,緊緊地握住隨緣轉動念珠的手掌。他瞪大了眼睛望著隨緣,目光中帶著哀求。


    “法師……下……嗬嗬嗬……下輩子您可……嗬嗬嗬……可一定要……嗬嗬……要度我……”


    “下輩子……嗬嗬嗬嗬……求……求……嗬嗬……求……求您度我啊……”


    “求您度我!!!”


    裴濟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喊了出來。


    下一刻,便委頓在了那裏。他的眼睛大大的睜著,微微仰著頭,嘴巴張著,嘴角流出一串透明的沫子。


    他的手死死地抓著隨緣的手,頹然垂下,扯亂了一串念珠。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嗬。”


    陳雲樵的聲音娓娓道來,不疾不徐,無有波瀾。


    一遍念畢,他頓了頓,抬頭看了看沒了聲息的裴濟,又地下了頭。這一次,他的聲音大了些。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uu看書 .uuanshu照見五蘊皆空,渡一切苦厄……”


    隨緣默默地拂上裴濟的雙眼,一顆一顆地撿起四散在地上的念珠,念珠的繩子已經被磨斷了。


    “……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陳雲樵念誦心經的聲音充斥在整個院子裏。


    隨緣已經把滾落在地上的念珠一顆一顆地撿了迴來。


    “……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娑婆嗬。”


    陳雲樵也已經念完了心經,這一次他沒有再念,一遍念完,就停了下來。


    “雲樵,為裴施主準備一下吧。”


    陳雲樵沉默地起身走出了後院。


    後麵不僅是莊稼地,也是蘭因寺的塔林。


    沒有什麽繁瑣的儀式,也沒有哭哭啼啼,裴濟的一家,包括他生活過的小村,都已經被青蛇殺了個幹淨。


    火化,誦經,超度,骨灰掩埋,豎立了一個簡簡單單的木板,寫清楚墓主人。


    日子仿佛又迴到了以往的平靜,陳雲樵與隨緣二人收割莊稼,晾曬,脫殼,裝進米缸。


    然後準備柴火過冬。


    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麽變化。裴濟似乎從來沒有來過,或者他隻是蘭因寺的一個過客,來過,又走了,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還是有些變化的。


    陳雲樵誦念心經的聲音越來越大了。


    以前他隻在心中誦念,現在,他開始小聲地念出來了。


    隨緣望著一邊劈柴,一邊念叨的陳雲樵,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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