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安小佳正深夜挑燈,埋頭寫實驗報告,被電話鈴嚇得跳起來。


    電話裏那聲音是極盡驚惶的:“安小佳!葉臻暈倒了!”


    “哎?”安小佳沒反應過來:“暈?暈什麽暈?”


    陶可貼著話筒小聲而急促地說:“現在沒空給你解釋,總之出事了。燕楊明天要考試,你快過來,把胖子也叫來,我一個人弄不動葉臻。”


    “哦,好,”安小佳也緊張起來:“十分鍾以內。”


    陶可掛掉電話,把顫抖的手按在心口上,深唿吸一口氣,喃喃道:“鎮定鎮定。”


    他把葉臻架上沙發,又貼在燕楊房門上聽了一會確信沒聲響,才把葉臻背起來,鎖上門一步一步艱難地從六樓蹭下,累出一身大汗。


    安小佳遠遠疾步跑來,陶可把葉臻的車鑰匙扔給他:“東邊第二間車庫,快!”


    安小佳也不答話,倒好車就幫著陶可把人放在後座上。


    “去x大附屬醫院吧,最近。”安小佳說。


    “你開你的別問我,”陶可夠著身子幫替葉臻扣安全帶:“快點。”


    “放心吧,”安小佳猛踩一記油門:“安大少學車這麽多年,還沒人敢說我開得不快的。”


    昏黃的路燈一盞一盞從窗外掠過,陶可死死盯著前方,神經質地絞著手。安小佳大開大合地打著方向盤,紅燈不管,限速不顧,單行線逆行道照闖,到醫院僅僅花了五分鍾。


    葉臻人事不省,安小佳跳下車背上他,陶可緊隨其後一路闖進了急診室,差點嚇壞了正在紮針的小護士。


    值班醫生東捏捏西扣扣,聽聽心跳翻翻眼皮,問問病史,zuihou冷冰冰拋過來兩個字:“過勞”,就差說一個“死”了。


    陶可一時間眼淚汪汪。


    醫生問:“想掛水麽?掛也隻能掛些葡萄糖,說穿了都是輔助方法,最好是要充分休息。”


    安小佳說:“您給掛吧,聊勝於無。”


    兩人搬動輸液室的躺椅架成床,安小佳放好葉臻又迴車上找了條毛毯,陶可奔前跑後拿藥。直到坐定,才齊齊舒了口氣。


    “你們老師?喲,這麽年輕啊。”中年護士慈眉善目,一邊幫忙一邊寬慰:“你們也別擔心,沒什麽大問題。這年頭,前兩天還送來一個呢,公司老總,三十來歲就腦梗阻。”


    安小佳等著護士走開,也湊過來說:“聽見沒有?專業人士發話了,沒問題。咱們國家知識分子平均壽命58歲,英年早逝的多得很,基本因為過勞。”


    陶可紅著眼眶問:“安小佳,你確信你在安慰人?”


    安小佳嘿嘿一笑,靠在躺椅上:“上迴老頭也是這樣,明明還在和我說話呢,說著說著就倒下去了。當時就我一個人,還有五隻貓,你去了蘇州,胖子和李三兒上課,我也是大費周章才把他送到醫院。”


    陶可問:“管教授現在怎樣?”


    “老頭好得很,行動挺利索。”安小佳歎口氣:“你說美國有什麽好,要是讓我丟開年邁的父母,別說是美國,火星我也不去。”


    “我反正是把老頭當自己爺爺了,能留校我就留校,不能留我就去隔壁大學。離了我,老頭、師母,貓都沒人照顧。”安小佳指指葉臻,說:“陶可,你也珍惜點。”


    陶可咬著下唇不說話。


    安小佳捏著葉臻的鼻子:“這樣的人也說暈就暈了呢。”


    陶可拍開他的手,安小佳笑著躲:“幹嗎?又捏不死。”


    安小佳對著葉臻左看右看:“這人長得是好看,就是心眼不好。偏偏還跟個超人似的,又帶博士,又帶碩士,又給本科上課,寫論文,開講座,搞課題,評職稱,考核,要幫人打官司,還得替你和燕楊煩……哎呀,我說說而已,你別哭啊!”


    陶可撲簌簌掉眼淚,安小佳輕輕幫他擦:“行了,別哭,你這小孩太脆弱了,躺著那家夥最擔心你這點。”


    陶可點點頭。


    “堅強點,”


    安小佳拍拍他的肩:“葉師叔挺不xiongdi的。我家老頭說,學校這一批年輕教師,就數葉臻最謙和,眼界開闊,不毛躁。老頭傲氣了一輩子,挺少誇人的。”


    陶可說:“他還謙和?你看他接案子,專挑錢多的。”


    “個人惡趣味啊。”安小佳感慨。


    “對了,胖子呢?”


    “他啊,”安小佳說:“去參加什麽什麽研討會了,人家都是馬老師了,風光的很。”


    兩人說說停停,不知不覺天sè已蒙蒙亮。安小佳把人送到家便迴了宿舍,陶可照顧好葉臻,已經六點出頭,他在沙發上坐了半刻鍾,敲門喊燕楊起床。


    燕楊一見陶可嚇一跳:“老師你臉sè怎麽這麽白!”


    陶可說:“凍著了,冰箱裏有麵包牛nǎi,你自己吃。”


    燕楊問:“師公呢?”


    “還沒起床,”陶可爬上床,縮進還有暖意的被子:“別磨蹭了,早點去,好好考。”


    “哦,”燕楊猶猶豫豫答應著,帶上了門。


    陶可勉強睡了小半個小時,很不安穩。


    燕楊不zhidao什麽時候走了,陶可抱著被子睡到葉臻身邊去。葉臻仍是不醒,陶可每隔五分鍾就要爬起來探探他的唿吸,zuihou幹脆不睡了,靠在床頭邊看書邊看著他。


    燕楊迴來,看樣子考得bucuo。


    陶可誇了他兩句,燕楊突然問:“師公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陶可說:“沒有啊,累了在睡覺。”


    “你別哄人了,你看你那張臉,就差哭出來了。”燕楊推開門看看葉臻,覺得的確像是睡著的,挺納悶。


    陶可說:“沒哄你吧,你看電視去。”


    “不了,我去上自習。”燕楊拎起書包,觀察陶可的表情,決定還是留在家:“我借師公的書房用用。”


    晚上七八點時候來了個電話,燕楊催陶可接,陶可覺得不太,但不接它卻一直響,最終隻好把聽筒拿起來。


    來電話的是位女xing。


    聽見陶可的聲音她猶豫了片刻,然後問:“請問葉臻在家嗎?”


    陶可說:“在,但他睡著了。”


    “哦……”這位女士停頓了一會兒,非常客氣:“請問,您是誰?”


    陶可有些臉紅,小聲說:“我是他學生……”


    “哦。好吧,麻煩您轉告他,醒了以後撥這個電話可以嗎?號碼是213-xxx-xxxx。”


    “嗯。”


    對方道謝後掛了電話,燕楊湊過來問:“誰的?”


    陶可搖搖頭,燕楊看看號碼:“這是什麽?”


    “我哪zhidao。”


    燕楊上網一搜,說:“洛杉磯。”


    “不是洋人,”陶可捏捏下巴:“中國人。”


    時間慢慢過去,葉臻睜開眼睛,發現有個人縮成一團靠在他身邊,睡得正香。


    “咦?”葉臻抖開被子把那人裹進來:“哎喲,凍得像冰一樣。”


    陶可嗯一聲,又蹭近了一些。葉臻笑笑說:“咦咦咦?今天怎麽了?”


    他想調整一下位置,誰知剛抬起半個身子腦袋便嗡嗡響,隻好再躺下去。這一躺卻牽動了陶可。


    陶可猛然趴在他身上,啪嗒啪嗒眨眨眼。


    葉臻衝他笑:“陶可?


    “啊……啊……”陶可像是癡呆了一般,突然反應過來,大喊:“燕……唔!”


    葉臻捂著他的嘴:“別,別,讓我親一下再嚷。”


    他把陶可摟緊在胸膛,陶可埋著頭。


    葉臻楞了楞,歎口氣:“別哭別哭,我暈倒了對不對?也不是故意的,就想站起來脫個外套而已,不知怎樣就倒下去了。”


    陶可抹著眼睛問:“你zhidao?”


    “搬動時醒過來一會兒,但無論如何睜不開眼睛。”葉臻笑著說:“安小佳這個家夥,手腳太重。對了,現在什麽時候?”


    “二十四ri淩晨”陶可看看表:“一點二十。你整整睡了二十五個小時。”


    “瘋了!”葉臻瞪大眼:“我是豬!”


    “是豬,”陶可問:“餓麽?”


    葉臻摸摸肚子:“還好。”


    陶可爬起來,葉臻拉著他:“別走啊,再抱會兒。”


    陶可惡狠狠:“老實點,我去給你熱牛nǎi。”


    葉臻一嚇放了手,撈起被子蒙了頭,然後笑了:“這人啊……”


    陶可把牛nǎi扔進微波爐,深深吸了口氣,突然衝到沙發上抱著燕楊不放。


    燕楊被他撲醒了,睡眼朦朧問:“怎麽了?……老師怎麽了?”


    “燕楊……”陶可抬起頭對他笑:“你師公醒了!”


    “吖?!真的!”


    “嗯!醒了!”陶可跳起來去拿牛nǎi:“你別進去看他了,讓他繼續睡,他二十五號要開庭。”


    “好,”燕楊看著他手忙腳亂的背影,把頭枕在膝上微笑:“還說沒出事呢,看把你嚇成什麽樣了……”


    有些人笑起來特別溫柔。要問為什麽,大概是他每一次微笑都是從眼睛開始吧。溫暖的笑意藏在他心裏,然後透露給眼睛,再由眼睛告訴嘴角。


    陶可喜歡這樣笑,葉臻也經常;燕楊原先不懂,現在終於也學會了。


    葉臻並沒有等到喝牛nǎi便又睡著了。陶可沒辦法,隻好逼著燕楊喝完。


    二十五號大清早葉臻jing神奕奕上法庭,一條毒舌技壓全場,罵得人抬不起頭來。晚上囂張地請吃大排擋,慶祝自己出盡風頭狠撈一筆。


    安小佳嗷嗷叫:“你就不能找個五星級酒店請我們啊!”


    葉臻裝作沒聽見,迴家後對著存折嘿嘿笑。


    陶可這時才想起來讓他迴電話。葉臻應了聲,突然很感興趣地問:“想zhidao是誰的電話麽?”


    陶可問:“誰的?”


    葉臻翹著二郎腿:“不告訴你。”


    “切!”陶可嗤之以鼻,然後拚命拉著燕楊不許他去上自習:“休息一天,就一天吧,別太累了。”


    第二天,陶可剛聽完課便被葉臻攔住:“上車!”


    “啊?去哪兒?”


    葉臻說:“火車站嘍。”


    “火車站?幹嗎?”


    葉臻神秘地笑:“到那兒再說。”


    陶可一路被他拖到出站口,往長椅上一坐:“現在可以說了吧?”


    “還有半個小時,”葉臻眨眨眼:“你的爺爺nǎinǎi及大伯。”


    “啊~?!”


    “嗯~~”葉臻托著下巴:“說公公婆婆和大伯也可以哦,師爺師太師伯?呃……”


    “啊!!!??”


    “我的父母還有哥哥,迴國了。先到上海,再坐火車過來”葉臻揉揉他的頭發,微笑。


    陶可一時間手足無措:“什麽?什麽?”


    “別緊張,”葉臻靠他近點:“喂,現在zhidao那個電話是誰打的了吧?”


    “你……”


    “我母親。”葉臻說:“迴電話時她開玩笑說:你那個陶可啊,小孩一樣。”


    陶可看著出站口,又看看葉臻,咬咬下唇。


    “我老媽啊——不止她,還有我老爸,”


    葉臻看著天空:“都是教授,相當開明的人物,danshi當初聽到我說喜歡男人,還是接受不了。為什麽竟然是自己兒子?為什麽大部分都是異xing戀而自己兒子偏偏是那10%?他們那麽遺憾,那麽苦惱我竟然成了不幸的少數,甚至他們曾經用自認為可行與可靠的方法想糾正我……”


    葉臻撲哧一笑:“相比起來我就比較特殊,連內心掙紮都沒有過。”


    “後來,他們發現迫使我改變隻能使我痛苦,他們發現強迫我愛上女xing從邏輯上是混亂的,從行為上則是傷害xing的,所以便接受了。我老媽說:不管你怎樣,我都是一個要讓你開心,幸福的媽媽,當然爸爸也是,你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


    “很開明吧?”葉臻笑。


    “還有我的哥哥,”


    葉臻繼續說:“那家夥是工作狂,一年有360天關在實驗室。接了老媽一個電話後,竟然請了長假,橫穿了整個美國來看我。然後就和老爸一起,上街,在同xing戀者聚集的街區觀察,天天去,和他們聊天,喝茶,溝通,再迴來了解我……老實說我覺得很傻,嗬嗬。”


    “danshi很了不起,”葉臻的眼神溫柔。


    “可是我卻沒有刻意尋找同xing的愛人,因為讀博士,又當助教,很忙。結果他們卻著急了,怕我找不到,很擔心,甚至想幫我去找……”


    “後來我就迴國了。”葉臻看著陶可:“然後就yujian了你。”


    陶可楞楞看著他。


    “我對他們說:我終於找到願意付出情感並承擔長久責任的人了,但他還太小,太柔軟,很不成熟。我的家人說:沒有關係,他會成熟的。”


    葉臻笑了:“所以我一直等你。在我身邊你難受麽?不後悔吧?我可是一點都不後悔……我隻zhidao我所有的幸福都維係在你一個人身上。”


    陶可的淚水慢慢溢出眼眶。


    葉臻幫他擦去:“他們想見見你,所以趕在聖誕後第一時間便迴來了。放心吧,都是很溫和的人,我家裏人脾氣好是遺傳。”


    眼淚一滴一滴打在葉臻手上。


    “然後,”葉臻看著陶可的眼睛,輕輕說:“我們一起陪你去見你的父母可以嗎?”


    “……”


    “你,我,老爸,老媽,還有哥哥,可以嗎?”


    “……”


    “可以嗎?陶可?”


    “……嗯。”


    “不會很突兀的,我們會做很多jihui,措辭和方式都會想好,請你放心好嗎?”


    “……嗯。”


    葉臻笑了。


    “乖,不要哭了,”他拉站陶可起來:“火車進站了。”


    這是個冬季少見的晴朗zhunbei。


    陶可的學生們正興致勃勃jihui遲來的聖誕晚會。


    小班長正爬上爬下掛彩球,李昭文在發呆,班上的同人小女生正對著他發呆。


    燕楊成了學習狂,在圖書館拚得昏天黑地,發誓要走燕碩士,燕博士的道路。


    安小佳正在喂貓,大寶和二寶在打架;三寶覺得安小佳偏愛了四寶,正吃醋;五寶睡著了。


    老爺子在曬太陽。


    胖子在杭州這麽美麗的城市浪漫地掉進了窨井。


    葉臻把陶可推上前:“這位紅著臉的小家夥,就是陶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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