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輿鎮也算是這附近幾個村莊的中心點, 雖不算大,但來來往往的人卻不少。很多農家做手藝活的也會托人來早市賣, 如今又逢夏至將至,便愈發鮮活了起來。


    阮瀾走了兩處賣家用陶瓷器的攤鋪, 都是些很平常的家用物件兒, 碟子碗壺一類的, 瓷做的賣的貴些, 陶製的便宜些, 十幾文就能買一件,當然成色和質地就不能細看了。


    陶瓷陶瓷,雖是放在一處說的, 但陶器和瓷器無論從製成還是使用上都是兩種東西。阮瀾上學的時候就學過,陶器的出現其實是新舊石器時代的一個分界點。


    早先的人類祖先所使用的東西, 不管是狩獵時候用的石頭、樹枝兒什麽的,都是天然就存在的。而陶器的出現則是人類第一次通過自己的雙手塑造出來一樣原本不屬於自然界的東西。


    阮瀾的眼睛掃到了一款小小的陶罐, 這陶麵上已經有釉了,看起來這釉麵裏含了不少的鐵,所以才會出來這樣的黃色。


    可惜很多東西都需要時間的沉澱。


    阮瀾歎了口氣, 她小時候見過一個漢代黃綠釉的望樓,是在紐約蘇富比拍賣的, 好看到飛起,尤其是經過長時間掩埋,很多釉麵會反鉛,在黃綠色的釉麵上鋪出一層漂亮的雲母一樣的光澤, 根本想不到漢朝便能做出這樣漂亮的東西。


    她又看了一眼這陶罐,心裏想的是——倘若這個東西埋個千八百年的,說不定比現在要好看點。


    阮瀾一邊尋思著,目光開始轉向一旁的瓷器。


    陸追就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她。他在陸府見到的各類瓷器也不少,精美的、普通的各式各樣都有,但他卻從未和燒瓷的工匠接觸過。


    如今阮瀾就在自己麵前,抿著嘴唇仔細的將東西一個一個的看過去,若有所思。偶爾皺一下眉,嘴裏念叨著些什麽,倒是和平日閑散吊兒郎當的模樣有所不同。


    也就是這份難得的認真,反而讓她那雙圓潤單純的眼睛顯得愈發光亮,引人側目。


    阮瀾看瓷,陸追看她,身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卻絲毫影響不到這兩個人,就好像將自己與這世上紛繁隔絕開了一般。


    阮瀾拿起一個茶碗,仔細端看,這茶碗和自己家裏的差不多,看著是白瓷,其實裏麵還閃著青光,顏色也不夠純正。她翻過來看了眼底麵,又擱在手裏顛了顛,大概知道這就是普通民窯的模樣。


    其實她挺喜歡這種白中帶青的感覺的,但這是放在現代人的角度上來看。古人卻不這麽想,因為釉料裏帶著鐵,燒出來就是青色的。


    含鐵量越高,釉麵顏色越深,最後能綠到發黑。


    工匠就不開心了,他們不停地想要青色變白,變白,再變白。


    白是幹淨,是一種最簡單樸素的美麗,是一條擺脫黑暗的過程。


    隨著火光、燭光、燈光到不夜城,人類一直在尋找保留住光明的方法。驅散黑暗,好似便能驅散其中潛伏著的危險、不安和恐懼。


    而這個信念,也自然而然的融入了一切,融入了瓷器當中。


    那賣東西的見阮瀾就這麽大小個姑娘,站在自己攤前話也不說,從左邊摸到右邊,顛來倒去的看,也不知道在想什麽,這便開口道:“哎哎哎,買不買啊?咱們這兒都是正經的好東西,家裏用最合適。你要是不買,別亂摸,這些個東西最怕磕磕碰碰。”


    阮瀾沒管他說話有些挖苦,抬頭笑道:“掌櫃的,我想問下,大家都說黑瓷好看呢,你這兒怎麽沒見著黑瓷啊?”


    “黑瓷那能是隨便在我們這兒買著的嗎?”賣東西的聽她也不懂,冷哼了聲:“宮裏用的東西,咱們尋常百姓敢用嗎?你敢用,我也不敢賣啊!”


    阮瀾“啊”了一聲,自己真是糊塗了,竟然把這茬兒給忘了。


    “可是……”阮瀾拿起剛才的白瓷,問道:“白瓷不也是皇貢嗎?怎得就能賣?”


    掌櫃閑著也是閑著,但凡阮瀾不將自己的東西敲碎,其他的便都由她,反正在這兒還能添點人氣。


    他這便迴答道:“皇貢的白瓷比這要更白些。這就是阮家和齊家不一樣的地方了,要不怎麽能說阮家沒了齊家卻起來了呢?齊家的瓷普通人家可是買不起的,阮家卻不一樣。除了自家傳承的白瓷,把燒瓷的工藝到處傳,就你看這瓷碗不細究起來不也挺白的?那天下都是還什麽不得了的?這給皇上用的東西,能隨便讓咱們普通老百姓用了嗎?你肯定聽過那句話,天下無貴賤通用之。這怎麽成啊?你看看人家黑瓷就懂得多了。皇上用的就是皇上用的,高官貴門想要也行,但咱們沒那麽相似的東西。這不,高下立刻就出來了。”


    他們沒見過阮家進貢的白瓷,阮瀾卻見過,她也知道要把這瓷碗上麵的一點兒青去掉是多難的一件事兒,尤其對於古代手藝人來說,至少得是多少代的試驗和努力。


    不過她覺得很有意思的事兒便是這阮家,竟然把燒製的工藝到處傳?


    其實在曆史上有那麽一些窯因為戰火的原因,沒能把工藝繼續傳承下去,也挺讓人遺憾的。


    就比如說最有名的“雨過天晴瓷”和“片柴值千金”的柴窯,因為趙宋滅周,當時的柴窯工匠隻好轉而經營他處,但柴窯的記錄便沒了蹤影。至今從未找到過柴窯窯址,也未曾見到過傳世的實物,這麽一樣曾經得到“諸窯之冠”的窯器隻留下了傳說。


    每每想起,總是讓人心疼。


    不過此刻對於阮瀾來說,更重要的是如何賣出自己做的瓷。她想了想,抬頭問道:“大叔,你平日裏都是從何處進貨啊?”她看了這店裏,瓷器陶器樣式不一做工不一,一看就不是出自同一個地方。


    掌櫃的指了指掛在外麵的招牌:“看見了沒?咱們這兒打著招牌,肯定就有很多燒瓷的來賣。近處的白瓷多,陶器也有些。若是要青瓷就得朝北邊去,京城裏多。不過這東西運輸什麽的都麻煩,磕磕碰碰難免碎掉,一般都是就近收貨。”


    阮瀾點了點頭,心裏大概有個估量,她又問:“我家有胭脂紅釉瓷,大叔你收嗎?”


    賣東西的聽了,抿嘴樂了:“胭脂紅釉瓷?舊貨得看保存。”


    阮瀾雖然自己會做瓷,但對瓷器的售賣沒什麽了解,她畢竟是個靠做單件就能吃飽喝足的人。


    “不是舊件兒,是新的,剛燒好的。”阮瀾說著就讓陸追把隨身帶著的小木箱拎了過來。


    箱子一打開,一套清新悅目的胭脂紅色餐具躍入眼簾。瓷器內裏是白色,但又沒有阮家白瓷那般雪潤,而是泛了些淡淡的青色在其中。沿著碗口就像被刀橫切了一般,愉悅的紅色規整平鋪在外,不需要多厲害的鑒賞能力便能感受到其中的熱情活力。


    那掌櫃的吞了下口水,手在身上擦了擦,又偷偷的看了阮瀾一眼:“哪兒燒的?”


    阮瀾:“我家的瓷窯啊。”


    “你家是燒瓷的?”掌櫃的問。


    阮瀾點了點頭:“是啊。”


    賣東西的聽了,不由得嗤笑道:“在這兒燒紅釉瓷?”


    “是啊。”阮瀾檢查過後院用來製釉的藥石,確定裏麵應該是能燒出紅瓷的。


    釉麵這種東西還有個特點,就是要因地取材,釉麵的顏色是和藥石當中的礦物含量有關係的,所以不可能一個地方的藥石能燒出所有的顏色。


    但這並不代表著無計可施。


    現代製瓷業大部分已經使用了化工原料和色料,比如什麽硫酸亞鐵、氯化鐵這些。但傳統陶瓷仍然像古代一樣,會往釉料裏加些東西改善釉麵性能,還能起到保密配方的作用。這些添加進去的東西就多了去了,像阮瀾燒紅釉麵便是加了石灰石和鳳尾草,這是景德鎮的老配方。


    掌櫃的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阮瀾,撈起一個碗仔細端看。過了半晌他說道:“就這麽一套?”


    阮瀾迴道:“是,本來還有一套茶具,被人提前訂了。”


    掌櫃的猶豫片刻,說道:“至多十兩銀子,不過若是你之後有什麽新貨可以帶來給我,我多給你些。”


    阮瀾心裏一盤算,十兩實在是有點少,但畢竟是自己的實驗品,能賣出這個價興許還算不錯?她猶豫片刻,答道:“行吧,十兩就十兩。不過掌櫃的,現在什麽瓷能好賣點?下次指不定我還能有貨。”


    掌櫃的原本就認為阮瀾這紅釉瓷是偷了家裏東西來賣,根本也不認為她會有第二批貨,就隨便搪塞到:“青瓷啊,或者茶具,茶具比這碗盤的好賣價。”


    阮瀾心裏默默記下,接了銀子又把店裏的東西看了一遍,這才轉身和陸追出了店鋪。


    陸追雖覺得這掌櫃收紅釉瓷器之時的動作和言行有些蹊蹺,但他見阮瀾做瓷這麽輕車熟路,家中原本也是做瓷器生意的,想必比自己更為了解,便未對十兩銀子賣一套紅釉瓷器有何異議。


    一出來,阮瀾就吐了一口氣,說道:“能自在說話的感覺太好了!我差點就要在村子裏憋死了!”


    陸追看了她一眼,他自然也是知道南白北青的說法,對於阮瀾能燒出青瓷有些不信。可她既然都這麽說了,想來是有法子的。


    陸追也不知為何,便隻是想相信她。


    兩人又跑了兩家瓷器店,一家還算有些藏貨,阮瀾研究了下此時的青瓷到底是什麽樣的。


    大輿鎮畢竟地方小,沒有那麽多店,也沒有更多的東西給阮瀾參詳。但對她來說這便足夠了,畢竟生意是要一步一步來,賺錢是要一點一點賺的,目前她的目標就暫定在這大輿鎮上了。


    她盤算好了,看今天這個情況,紅瓷好像不怎麽好賣,若是能燒出青瓷,按照自家窯的大小,應該能出不少貨,到時候就能買一頭豬養在家裏了!父親的身體也能找個好些的大夫看病。甚至連阿追的工錢都能發的起了!


    這麽一想,自己真的是太重要了,要是沒有自己,這個家可怎麽辦喲?


    她想著覺得今後的日子總算能步上正軌,臉上不自覺的就笑了起來,整個人都喜氣洋洋的。大輿鎮真好,不但能賣貨,還能肆無忌憚的說話,若是有一天自己賺足了銀子,就得趕快搬家搬過來。


    阮瀾這麽想著,帶著陸追進了街邊的一家小飯館——來都來了,先吃點好吃的!


    店小二連忙上來招唿,阮瀾聽菜名聽得糊裏糊塗,加上早上和陸追的那番話,她動了下嘴皮子,問道:“有豆芽菜嗎?”


    她的那隻公貓就叫豆芽菜,不是因為某些重點部位是豆芽菜,而是因為當初是領養來的,剛帶迴來的時候瘦的就像根豆芽菜。


    非常純潔的取名。隻是後來衍生了很多無意義的內容。


    陸追抬頭看向阮瀾:這人是怎麽迴事兒?揪著豆芽菜沒完沒了了?


    待那小二走了,陸追清了清嗓子,低聲問道:“你以前……喜歡抱著東西睡覺?”


    他問的含糊,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阮瀾眨了眨眼,想著自己大概是昨晚睡姿不太好,阿追這才有此一問。


    她十分真誠的迴道:“是啊,豆芽菜嘛。”


    陸追:“……豆芽菜?我沒發現你有這個嗜好。”


    阮瀾“哦”了一聲:“以前家裏養了隻貓,叫豆芽菜,後來找不著了。”


    陸追這才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 阮千萬:雖然我現在沒有錢!但是我以後會有錢!


    陸跟班:雖然我媳婦現在沒有錢,但是以後我會讓我媳婦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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