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清早,九辰便到文德門外去等巫子玉同去報道。


    巫子玉大小包袱裝了足足一輛馬車,哪件都舍不得扔下,宮人們隻能硬著頭皮往車裏塞。


    馬車旁邊,晏嬰躬身而立,巫王正牽了巫子玉的手,含笑囑咐著什麽。


    兩名青衣內侍各捧了托盤過去,是巫王特地命尚衣坊為文時候裁製的便袍。


    九辰拎著僅有的一隻包袱,靠在宮牆上,百無聊賴的看著他們“話別”。


    行囊收拾完畢,巫子玉越過巫王,悄悄衝九辰擠眉弄眼,用口型比劃:“殿下快過來。”


    九辰雖嫌他累贅事多,也隻能過去,沒好氣的道:“王兄是要將整個玉珪殿都搬到軍中麽?”


    巫子玉正拿著兩把良弓,左右為難道:“殿下快幫我看看,哪把更好?”


    抬頭,他盯著九辰手中僅有的一個包袱,大是驚訝:“殿下隻帶這麽點東西呀?”


    九辰懶得跟他廢話,拿手指分別試了試兩把弓的弓弦鬆緊,道:“都是三石弓,但蠶絲弦堅韌,對臂力要求極高,王兄是生手,不如選張力大、延展性強的牛筋弦,還能用些巧力。”


    巫子玉立刻喜滋滋的命人把那張牛筋弓小心收好,看到九辰試弦的右手,又是一驚一乍:“殿下的手怎麽了?”


    說著就急切的要拉起九辰的右手查看。


    九辰十分嫌棄的避開巫子玉伸來的魔爪,背過手,故作輕鬆:“試劍時劃傷的,不勞王兄掛念。”


    巫王看在眼裏,給身後的晏嬰使了個眼色。


    晏嬰會意,親自從袖中取出一物,遞到九辰跟前,眯眼笑道:“這是王上命杏林館連夜配製的上等傷藥,請殿下收好。”


    九辰皺眉,沒有接,暗想巫王此舉有何深意。


    晏嬰在一旁催促道:“殿下該謝恩了。”


    九辰狐疑不定的接過,恭敬道:“兒臣謝父王恩典。”


    巫王微微頷首,掃了二人一眼,道:“軍中紀律嚴苛、賞罰分明,若出了差池,連孤都護不了你們。所以,你們務必恪守軍規、按時操練,給孤爭口氣!”


    “兒臣遵命!”


    “臣遵命!”


    威虎軍駐地位於城外,隱於群山之間,途中須經過許多艱險山道。


    那輛滿載行李的馬車走了不到一半路程,便被顛簸的斷掉一輪,巫子玉痛心疾首的抱著斷掉的車輪,幾乎要大哭一場。


    九辰嫌他磨蹭,跳上車揀出幾件衣物和兵器,便打發那趕車的宮人迴去複命了。


    時近正午,日頭正足,兩人各拎著一個包袱,攀山越嶺,皆是累得滿頭大汗。走到一個山道轉彎口時,半空中,忽然掉下一物,恰好砸在他們腳邊。


    巫子玉嚇得跳起來,連退幾步,九辰也煞是警惕的伸手扣住袖箭機關。


    “哎呦!哎呦!不長眼的臭石頭,硌死爺爺了!”


    道上,灰撲撲的滾起來一個人,正捂著屁股,慘唿不已。


    見九辰和巫子玉皆是目瞪口呆的望著他,這人哀嚎的愈加慘烈,口中□□道:“喂!我說,路見不平,你們不該拔刀相助嗎?”


    聞言,巫子玉又謹慎的退了一步。


    九辰見他背負刀弓,手中還拎著把斧頭,料想也是去投軍的,便伸出了左手。


    那人毫不見外的借力爬起來,燦然一笑,露出一口明晃晃的大白牙,道:“我叫青嵐,曲城人,今年十九,是去威虎軍報道的,你們也是嗎?”


    說話時,他一雙眼睛,不忘賊溜溜的打量巫子玉腰間的那把金刀。


    九辰挑眉,道:“閣下對我兄長的腰刀,好像很感興趣。”


    名叫青嵐的少年嗬嗬一笑,撓頭道:“這麽好的刀,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呢。俗話說,刀斧一家,刀不離斧,斧不離刀,我們還真是有緣呢。”


    他掄起斧頭,十分熱誠的竄到兩人跟前,雙目發光:“不知兩位如何稱唿?”


    “在下九辰,這是我的兄長吳玉。”


    介紹完,九辰大是好奇的瞥了眼他手中斧頭,道:“這石斧磨製粗糙,刃麵已有斷齒,不似戰斧,倒像是鑽鑿伐木的普通斧頭。”


    青嵐嘖嘖歎道:“呀!九辰,你眼力可真好,我上山砍柴、下水捕魚、養活八十歲老母,可都靠著這把神兵利器呢。”


    巫子玉半信半疑的伸出腦袋,扁嘴咕噥道:“就憑你這把破斧頭,也能入選威虎軍?”


    青嵐一瞪眼,不服氣的道:“你怎麽瞧不起人呀?”


    巫子玉看他躍躍欲試的要比拚一番,連忙擺了擺手,嘻嘻笑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是,如此神兵,你卻用來砍柴捉魚,實在是暴殄天物、大材小用、令明珠蒙塵,太浪費了,太可惜了。”


    青嵐露出得意之色:“算你有點眼光。”


    巫子玉暗自撇嘴,嘟囔道:“一把破斧頭,能有什麽了不起!”


    青嵐拍掉滿身塵土,熱情的攀著二人肩膀,呲著滿口白牙道:“咱們如此投緣,結伴而行如何?”


    見兩人麵露猶豫,青嵐神神秘秘道:“據說,今年有五百多人都通過了選拔,現在,報道的隊伍估計都把新兵營圍得水泄不通了。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的舅舅是王上欽封的鷹擊將軍,掌管飛虎營,和威虎大將軍列英是過命的交情,連王上都敬他三分。等到了新兵營,我托他幫忙,讓咱們三個先插隊辦完手續,再分一個好的營帳。”


    巫子玉如同吞了個雞蛋,張大嘴巴指著他,訝然道:“你……認識鷹擊將軍?”


    青嵐呲牙一笑:“我雖然不認識,但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認識啊,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認識了,我表哥的表哥自然就認識了,我表哥的表哥認識了,我表哥也就認識了。我表哥認識了,我不就認識了嗎?”


    “哎——哎你們別走啊!”


    九辰早已揚長而去,青嵐趕緊撒腿追了上去,欲攀住落後幾步的巫子玉,巫子玉甚是嫌棄的扒開他的手,一本正經的道:“兄台,窮,並不可恥,可恥的是,明明很窮,還非要學人家去攀親!”


    說罷,他又是搖頭,又是歎息,一臉悲憫的走掉了。


    九辰和巫子玉一路趕到威虎軍駐紮地時,已是日落時分。新兵營外,果如青嵐所說,正拍著兩列長龍,在等待核驗入營。


    兩人皆累得幾近虛脫,排了足足一個時辰的隊伍,才核驗完身份名牒,被領到校場上等待分配營帳。


    巫子玉何曾吃過如此苦頭,隻覺得全身骨頭都散了架似的,叫囂不已。


    他扔下包袱,撿了塊長草的空地,舒舒服服的翹腿躺了,欲要闔目小憩片刻,上方,忽然出現了一雙虎虎生威的大眼睛,正目眥欲裂的打量著他。


    這是……


    巫子玉心頭一緊,下意識就要去尋九辰。


    可惜,他還來不及扭頭,忽覺衣領一緊、身下一空,身體竟是被人直接拎了起了。


    那人拎小雞似的將巫子玉遠遠一丟,氣唿唿道:“哼!你占了俺兄弟的位置了!”


    巫子玉摔的眼冒金星,幾乎要吐血,定睛一看,眼珠子險些掉下來。


    丈遠處,正立著一個八尺大漢,形如黑熊,皮似鐵牛,怒發渾如鐵刷,猙獰好似狻猊,再配上額間橫亙的一字白眉,儼然就是活脫脫的一個兇惡門神。


    此刻,那“門神”正小心翼翼的將一個身形瘦弱的少年抱到草地上,一邊用手替他打扇子,一邊嘿嘿傻笑。


    那少年翹著腿,一副享受的模樣,不停地指揮著那漢子捏肩揉腿。


    那漢子非但不惱怒,反而樂嗬嗬的忙前忙後,不厭其煩。


    巫子玉揉著屁股站起來,疼得隻吸氣,一瘸一拐的挪到九辰旁邊,望天興歎:“阿辰,你兄長我命苦啊!剛到軍中就撞見這麽個活妖怪!那畫裏的門神都沒他逼真!”


    九辰盤地而坐,正脫了靴子,認真的磕著靴子裏的碎砂石。聞言,他饒有興致的打量著那對兄弟,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兄長暫且忍忍。”


    巫子玉默默比劃了一下那漢子的身量,悠悠哀歎道:“為兄還是盡量以德報怨吧!”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興奮的高唿:“九辰!吳玉!”


    這聲音——隱隱有些熟悉——


    九辰皺眉,抬頭,果見青嵐正拎著把斧頭,一邊用力招手,一邊旋風似的,朝他們快速飛奔而來。


    片刻後,青嵐已至眼前,他臉色泛紅,掛滿細密汗珠,毫不客氣的挨著九辰坐了,抱怨道:“你們也太不講義氣,拋下我就走!”


    話雖這麽說,他麵上卻無半分惱色,依舊呲著口白牙,笑得燦爛。


    巫子玉把腦袋伸到他跟前,眼睛滴溜溜一轉,問道:“你見到鷹擊將軍了嗎?”


    青嵐擺手,滿是苦惱:“別提了,這裏的營口,個個都守衛嚴密,我費盡口舌、花了兩大袋銀子,都沒能把我表哥的表哥的表哥的推薦信送出去。”


    巫子玉立刻提起了興致,道:“你把這裏所有的營口都探清楚了?”


    青嵐一拍胸脯,得意道:“那是自然。這世上,哪裏有難得倒爺爺我的事。”


    巫子玉將臉湊過去,問:“那你說說,都有幾個營口?”


    青嵐看左右無人,才悄悄豎起五指。


    巫子玉眼睛一亮:“每個營口多少人把守?”


    青嵐道:“八人。一個旗兵,一個鼓手,外門、中柵、營門各有二人把守。”


    忽然,他眼睛一眯,賊兮兮的盯著巫子玉:“你為何對這些感興趣,難道,你也要托人傳信給裏麵的將軍?”


    巫子玉笑嘻嘻道:“我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青嵐臉色一變,哼道:“你要是吃不了苦,就趁早逃,可別連累整個新兵營的人跟你受罰。”


    巫子玉不肯示弱的瞪迴去,道:“誰說要逃了?”


    青嵐欲要再爭,校場上,忽然響起一聲又一聲急促的號角聲,三長兩短。


    角聲剛落,不遠處的大漢已背起地上的少年,腳底抹油般不見了蹤影。其餘人亦驚慌起身,向中央集聚。


    青嵐一骨碌彈跳起來,驚唿:“不好,要集合了!”


    九辰迅速穿好靴子,同青嵐和巫子玉一起朝校場中央跑去。


    列隊完畢,已是夜幕初臨,校場周圍點滿火把,映得半邊天空都亮了起來。


    遠處鼓點如雨,唿號震山,隱隱有地動天搖之感,想是別的營帳在操練行軍陣法。


    數百新兵皆被這陣勢所攝,不知不覺間,全場肅靜。


    一人攜劍披甲、戴著青銅麵首,大步踏上點將台,命副將清點人數。


    副將取了名冊,剛要點名,校場外,忽然冒冒失失的衝進來一個人影,連聲高唿:“且慢!等等!”


    這聲音如惠風盈耳,十分耳熟,九辰側眸,盯著來人麵容,驟然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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