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瀾先離開了書房。


    他站在窗下,還能聽見裏麵阿秀的哽咽聲。


    沒有明珠的聲音,但魏瀾知道那孩子也哭了。


    魏瀾仰頭,天空碧藍,萬裏無雲,並不理會人間的悲歡離合。


    腦海裏忽然浮現出很多明珠小時候的畫麵。


    他剛抱明珠迴來的時候,明珠才滿周歲,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娃娃,每天看到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抱抱。平心而論,明楷被阿秀照顧地很好,但明珠那時候隻有他這個“父親”,特別纏人,魏瀾陪明珠的時間比他陪明楷要多上很多。


    不是兒子也是親外甥,魏瀾對明珠的疼愛都是真的。


    後來明珠第一次被人叫私生子,小男孩委屈地埋在他懷裏哭,問他私生子是什麽,問他他的娘在哪裏,有一次明珠生病,夜裏也一直喊娘,可憐極了。


    記得越深,越難割舍。


    書房裏麵,阿秀的眼淚將小少年的肩頭都打濕了。


    魏明珠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在阿秀抬頭之前,魏明珠扯著袖子在臉上抹了幾把。


    魏明珠長得很快,個頭快與阿秀齊平了。


    阿秀擦幹眼淚看向魏明珠,看到一雙紅紅的眼圈,但魏明珠不肯看她,偏頭問:“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阿秀搖頭:“我不知道,昨晚你父親——”


    “他不是我父親。”魏明珠自嘲地糾正道。


    阿秀鼻子一酸,又哭了:“昨晚你舅舅進宮都沒有告訴我,早上迴來才跟我說的,告訴我他要送你進宮。”


    魏明珠終於肯看她,眼底隱藏一絲期待:“他要送我進宮,你怎麽想,你也想我進宮當皇子?”


    阿秀想,她就是這麽想的,她俗人一個,她覺得魏明珠進宮當皇子比留在她與魏瀾身邊更有前途。


    阿秀從來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想法。


    她淚眼看著麵前的小少年,試圖解釋她這麽想的原因。


    魏明珠不想聽。


    什麽都不用說,他隻在乎結果,結果就是,養了他十年的父親不要他了,待他如親娘的阿秀也不要他了。他們已經商量好要送他進宮,而且不是單純地被惠文帝逼迫,是真心希望他進宮,那他再說什麽也沒有意義。


    魏明珠又擦了一把眼睛,麵無表情地朝門口走去。


    阿秀被他的樣子嚇到了,就像被人割走了一塊兒肉。


    “明珠!”阿秀衝過去死死地抱住了她親眼看著長大的小少年,泣不成聲:“明珠你別這樣,娘不是不要你,娘以為進宮好才希望你去的,如果你不想去,那咱們不去了,咱們不當皇子,你繼續給我做兒子!”


    魏明珠緊緊咬著嘴唇。


    她留他又有什麽用,昨晚魏瀾將他的血送進宮時,魏瀾已經決定不要他了。


    惠文帝隻是瞎了一雙眼睛,並無性命之憂,魏瀾便將他送了出去,用他換取榮華富貴。


    也許從一開始,魏瀾、魏淺這對兒兄妹就存了扶植他這個皇子的念頭。


    魏淺真不想做惠文帝的女人,懷了他將他打掉啊,舍不得打掉,那她自己撫養他怎麽了,為什麽不自己撫養,非要將他交給魏瀾,非要挑選四美教他學很多一個普通孩子不必學的東西?阿秀單純想不到這麽多,魏明珠很早就不單純了。


    血脈相連又如何,除了阿秀,從惠文帝到魏瀾魏淺所有的魏家人,沒有一個人真心待他,可阿秀左右不了他的去向,她甚至傻乎乎地覺得他在宮裏會過得更好。等他進了宮,阿秀要撫養明楷明櫸,還會懷上新的孩子,她心裏裝著那麽多人,他不在她麵前,阿秀能記住他多久?


    到最後,連阿秀都會忘了他。


    魏明珠笑了。


    他還真像一個多餘的人。


    “給你當兒子,你配嗎?”魏明珠諷刺地問。


    阿秀哭聲一頓。


    魏明珠扯開她的手,打開麵前的門板,目不斜視地走了。


    阿秀靠著門板,望著魏明珠冷漠的背影,她真的後悔了。


    是她把這件事想的太簡單,她從小貧苦,認為能進宮當皇子公主是天上掉餡餅,可明珠生來不愁吃穿,他隻想要個疼他的娘。那麽驕傲倔強的孩子,好不容易才願意喊她娘,她卻一點都沒有爭取他,還想高高興興地送他走。


    阿秀求魏瀾:“不讓明珠進宮行不行?”


    魏瀾扶起她道:“事已至此,絕無退路。”


    ——


    惠文帝給了魏瀾三天時間說服魏明珠。


    魏瀾幾句話就“說服”了。


    魏明珠將自己關在房間,不肯再見魏家任何人,阿秀讓明楷、明櫸求哥哥開門,魏明珠都無動於衷。


    三日轉眼已過,這天天未亮,魏瀾要陪魏明珠進宮去麵對惠文帝與文武大臣。


    阿秀隨魏瀾一塊兒來到了魏明珠門前。


    太夫人、魏明櫸、魏明楷也都來了。


    門板打開,魏明珠走了出來,頭上戴著一頂黑色帷帽。


    隻這一眼,阿秀便淚如泉湧,她是真的傷了明珠的心,他都不肯再見她了。


    “大哥,太陽還沒出來,你戴帽子做什麽?”四歲的魏明楷跑到魏明珠麵前,仰頭往上看。


    他個子矮,小手扶著魏明珠的腿,一仰頭,正好能勉強看見哥哥的臉。


    看到哥哥臉上的淚,魏明楷愣住了,扭頭告訴娘親:“娘,大哥他——”


    魏明珠突然推開了他。


    小小的魏明楷沒有站穩,跌坐在了地上。


    魏明楷委屈,雙手捂著眼睛嚎啕起來:“大哥打我!”


    魏明珠已經快步走了。


    阿秀難受極了,想追出去送魏明珠,魏瀾按住她,對太夫人道:“都留步吧,以後他自會明白。”


    太夫人點點頭。


    魏瀾去追魏明珠。


    門前停了一輛馬車,魏明珠跳了上去,將車門關得砰砰響。


    魏瀾選擇騎馬。


    馬車出發時,還能聽到裏麵魏明楷的哭聲。


    車裏,魏明珠死死地咬著手腕,血都咬出來了。


    自己養大的孩子,魏瀾比誰都了解,他挨著車窗,等馬車走出這條巷子,等裏麵的孩子發泄夠了,魏瀾才低聲道:“家裏你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你娘你弟弟,倒是你,別以為當了皇子便沒人敢欺負你,宮裏不如宮外,你當謹言慎行,不落任何把柄。”


    “她不是我娘,你也不是我父親。”


    車裏傳來小少年陰森森的聲音,魏瀾笑了笑,道:“皇上還沒認你,文武百官還沒認你,在那之前,你還是我兒子。”


    魏明珠不吭聲了。


    魏瀾貼著窗簾,意味深長地道:“身不由己,不好受是不是?那就好好當你的皇子,總有一日,你會踩在你老子頭上。”


    魏明珠眼裏的怒火漸漸歸於沉寂,幽深難測。


    半個時辰後,魏明珠與魏瀾一起出現在了早朝之上。


    十歲的魏明珠身穿藍色錦袍,頭戴明珠,雖然他眼睛哭得發紅微腫,但那種卓爾不群的氣質,一看就非凡夫俗子。


    這裏的大臣有一部分隨惠文帝去過行宮,見過魏明珠是如何打敗的其他世家子弟,包括當時的廢太子,在魏明珠麵前都黯淡無光。


    除了文武大臣,今日所有的皇家宗室也都派了家主過來,端王身邊站了一溜王爺、郡王爺、長公主。


    太醫院主持了今日的滴血認親。


    惠文帝走下龍椅,來到了魏明珠麵前。


    魏明珠的容貌更像魏家人。


    魏瀾已經退到一側,惠文帝與魏明珠並肩而戰,五官隻有四分相似,但兩人的神韻一模一樣。


    惠文帝就像一個丟了兒子十年的老父親,迫不及待地想要認迴兒子,魏明珠的態度卻很冷淡,一個好臉也沒有給惠文帝,再聯係他哭紅的眼睛,眾人便知這孩子其實並不想當皇子,他舍不得撫養他長大的魏瀾夫妻。


    孩子的感情攙不了假,大臣們互相看看,都否認了魏瀾父子提前串通的猜測。


    太醫先在惠文帝指間刺了一下,滴血到清水之中,跟著是魏明珠。


    清水裏的兩滴血迅速融到了一起。


    太醫捧著碗讓在座的所有人看。


    端王莫名想哭,既欣慰皇兄終於與兒子團聚了,又欣慰魏明珠是大哥的骨肉,他就說呢,魏瀾的骨肉肯定不會這麽出色!


    “恭喜皇兄認迴龍子!”結果已經出來,端王高聲地賀喜道。


    有他帶頭,文武百官皇家宗室也都跪了下去,高唿皇上萬歲。


    惠文帝看向魏明珠。


    魏明珠垂著長長的睫毛,薄唇緊抿。


    惠文帝能體諒兒子的心情,他不是個好父皇,不但沒有盡過一次父皇的責任,還讓自己的兒子受了諸多委屈,甚至差點親手冤判了兒子的罪名。


    惠文帝十分愧疚,同時下定決心,一定要補償這個兒子。


    牽著魏明珠的小手,惠文帝朝高高在上的龍椅走去。


    薛太後就坐在龍椅右後方的椅子上。


    看見惠文帝這般愛護魏明珠,薛太後沒有理由再否認魏明珠的皇子身份,可薛太後擔心兒子會給魏明珠超過其他皇子的寵愛。


    “皇上,明珠還小,以後就讓他住在哀家身邊吧。”薛太後笑著提議道。


    魏明珠不禁捏緊了惠文帝的手指。


    惠文帝忽然心疼,母後對明珠的態度向來惡劣,孩子都記得。


    惠文帝溫柔地看了兒子一眼,對薛太後道:“朕對明珠抱有厚望,朕要親自教養。”


    薛太後皺眉,厚望是什麽意思?


    惠文帝已經牽著魏明珠轉身,父子倆並肩站在龍椅之前。


    看著還跪在大殿之上的文武大臣,惠文帝揚聲宣布道:“半年前朕遭奸人毒害雙目失明,遍請名醫皆束手無策,終得戶部尚書郭燾舉薦神醫,千裏迢迢進京替朕救治。朕是真龍血脈,唯有以真龍血脈為藥引才能治好朕的眼睛,皇親之中,從太後、端王到三位皇子的血都非真龍血脈,幸而朕還有遺失在民間的皇長子。皇長子有救朕之功,又是真龍血脈天資過人,雖未養在皇宮,其文武雙全,京城同齡子弟無人能出其右,朕得之甚喜,賜名蕭琢,賜住東宮,另擇吉日舉辦太子冊封大典。”


    賜住東宮,封太子?


    大臣們都難以置信地抬起頭。


    薛太後第一個站起來反對:“皇上,一國儲君豈是兒戲,怎能定得如此草率?”


    惠文帝道:“母後此言差矣,這些年太子雖然沒有長在朕身邊,卻是朕從小看到大的,武藝才學不輸任何皇子,又與朕同是真龍血脈,乃儲君的最佳人選。”


    冊封大典尚未舉行,惠文帝先稱唿兒子為太子了。


    薛太後咬牙,揭兒子的短道:“話雖如此,他出身不雅——”


    惠文帝冷聲道:“母後是責怪朕當年醉酒犯下大錯嗎?母後提醒的是,朕既已封琢兒為太子,自會向他的母親賠罪,昔日魏淺乃京城第一嬌女,才貌無雙,受朕連累才避入魏家家廟隱居,待朕忙完朝事,朕會親自帶著太子去向她賠罪提親。”


    提親?


    難道皇上還想娶魏淺做皇後?


    不但薛太後覺得不妥,大臣們也紛紛議論起來。


    皇上封皇長子為太子,畢竟有真龍血脈的說法,大臣們沒有立場反對,可魏家父子都丟了官,魏淺現在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民女,有什麽資格當皇後?封個妃子倒差不多。


    “是朕負了她,是朕害她蹉跎了十年青春年華,如今就算她容顏已老,朕也要補償她,否則朕將愧疚一生,有何麵目為天下百姓做表率?”


    “皇兄說的是!”端王跳起來,又開始為他的皇兄搖旗助威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皇兄虧欠她的,理該補償她!”


    從惠文帝登基起,端王便無條件的擁護皇兄的所有決定,大臣們反對的越厲害,端王就越堅定不移地站在皇兄這邊。


    大臣們也看明白了,皇上還念著與魏淺的舊情呢,皇上說他欠了魏淺,他們還能說什麽?


    薛太後不想妥協,可惜惠文帝是個強勢的帝王,從來不聽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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