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的新安城,被恐懼籠罩。


    城外的廝殺聲響了一夜,將城中的新安居民嚇得不輕。


    就算到了太陽高掛天空,城外喊殺聲平靜下來的時候,他們也不敢出門,隻躲在家中瑟瑟發抖,私下猜測城外發生的事情。


    “不會是楚軍將那幾萬秦人全部殺了吧?”


    “全部殺了?不可能吧,楚人這麽殘忍嗎?”


    “說不準啊,這支秦軍之前在曹陽殺了好多楚人,之後一路南下楚地殺戮也不小,今日楚軍對他們報複也不是沒有可能。”


    新安居民各種猜測。


    而作為議論中心的項梁,則是滿臉鐵青,他將項羽召入帳中當場怒斥:“秦人暴動,我自圍壘而誅。等那些反抗之人死後,餘眾自當臣服。你帶兵殺入秦營做什麽?這不是白造殺戮嗎?”


    項羽卻昂聲道:“秦楚世仇,兩國廝殺上百年,不僅是吾等楚人惡秦,那些秦人同樣恨吾等。叔父不會以為這些秦人能真心臣服吧?既然仇恨難以消弭,叔父又不願將他們盡數擊殺,唯有以殺震懾,殺到秦人不敢反抗,殺到他們乖乖聽從吾等的命令迴到楚地去做奴仆,這才是真正的上策!”


    見項羽搬出一套邏輯來反駁自己的話。


    項梁氣道:“你不過是嗜殺罷了,怎得還言這濫殺帶來的好處。”


    眼見叔侄二人即將發生衝突,知道二人脾氣都不太好的範增忙開口勸架。


    “項王息怒,現在事情已經發生,再說這些也無用。且老夫剛才思慮,項將軍所言不是沒有道理。昨夜所殺眾多,但也確實震懾了秦人之心。如今正好借助屠殺之威,將剩下的秦人押赴楚地,以免在這韓地夜長夢多。”


    聽到範增打圓場,項梁再度狠狠瞪了項羽一眼,沒有再在該不該屠殺的事情上糾結。


    “既如此,那今日便押送秦人南下。還有唐國那邊……”


    項梁略一思索,道:“讓鍾離眛率其部封鎖新安到澠池之間的道路,若是唐國遣使來問,便言我軍有人反叛,正在沿路清剿,讓唐人勿要管我楚國之事。”


    主將軍令下達,楚軍各部就開始行動起來。


    章邯、楊熊等秦將被項梁以保護為名控製,身側各有一隊楚卒監視看護,讓他們無法與其他人接觸,徹底失去反抗能力。


    “今日之後,吾等將為秦人所怨也。”


    “早知如此,還不如就在滎陽與項梁死戰,也好過今日之事啊!”


    章邯、楊熊等人悔不當初,滿地的屍體刺得他們眼痛心悲。


    至於剩下的近四萬降卒,被拿著劍戟的楚軍驅趕集合,一條繩栓上幾十個人,徹底斷絕他們反抗的能力。


    因為有了深夜暴動的事情,這些秦卒的未來也很明顯了,他們被送到楚地後幾乎不可能被當做平民對待,多半是作為奴隸處置。


    一夜屠殺,所有敢反抗的秦人幾乎被殺絕,滿地的屍體讓剩下的秦人心生恐懼,為了保全性命隻能屈從於楚軍的刀劍下。


    可在那陣陣低沉的哭泣聲裏,一雙雙眼睛充斥著刻骨的仇恨。


    四萬秦人,對項梁率領的這支楚軍已是恨之入骨,如果將來有機會,他們必定會站在反抗項氏的第一線。


    這種情況,楚營中不免有人能看出一些端倪。


    “唉,先是在滎陽答應讓秦軍入關,到了新安不僅反悔,還大殺一通。這種處置方式,把這四萬秦人帶迴楚地,不是給自己增加隱患嗎?”


    劉季看得搖頭不已。


    不過他最近在楚營中的地位很尷尬,被龍且、桓楚等人敵視,處處尋他的黑料,劉季也就心裏想想,可不敢在嘴上說出來。


    相對於劉季的感歎,楚營中另一高級將領卻感覺無比心痛。


    “整整三萬人啊,要是讓我去和唐王談,起碼能換個兩三千萬錢吧。就這樣白殺了?敗家,太敗家了!那麽多的錢就沒有了啊!”


    項纏一想到那巨大的金額,就感覺胸口悶得慌。


    他不敢去罵項梁,就將氣發到項羽頭上,私下大罵項羽是個敗家玩意兒。


    而對項羽來說,他從項梁帳中迴來後,發現了一個問題。


    平日裏那個讓他討厭的韓信不見了。


    “昨夜傳令時都還看到他呢,後來打起來就沒見到了,莫不是死在秦營裏了吧?”


    “我集合那會兒就沒看到韓信,但可能當時天色太黑,他站到其他地方去了。”


    見項羽詢問,其餘執戟郎中皆搖著腦袋說不清楚。


    晚上光線不太好,加上他們是去打仗殺人,時間很緊,大家剛一集合就跟著項羽往秦營衝去了,哪有多餘的心思注意其他人,就算注意到有人不見,也不可能在那時生出尋找的想法。


    而且項羽帶人在秦營大殺一通,戰果斐然,可在秦人拚死反抗下,楚軍同樣有些死傷,有些屍體很可能被秦人的屍首壓著,一時間來不及進行仔細的分辨,說韓信死於昨夜也不是沒有可能。


    “嗯,派幾個人去找一找吧,要是鍾離將軍以後問起來也算有所交代。”


    項羽隨口說了一句。


    他對韓信的死活並不在意,甚至對方就算是跑了也無所謂,項羽詢問的目的還是看在鍾離眛的麵子上。


    吩咐完後,項羽就去處理拔營啟程的事情。


    到了下午,除了楚將鍾離眛留下來封鎖新安和澠池之間的道路,以及驅趕新安當地人搬運和埋葬屍體,項梁正式率大軍押送剩餘的秦卒離去。


    ……


    新安楚營發生驚天變故。


    唐國安插在新安的間人連夜奔馳迴澠池軍營匯報。


    因為是昨夜變故初起時就開始出發,間人帶迴來的信息隻說楚軍大營在夜中爆發廝殺,喊殺聲十分激烈。


    至於是否為秦軍造反,有多少人參與其中,項氏又做出了什麽樣的決斷,以及此事的最終結果如何,唐營這邊尚無法得到準確的信息。


    吳廣也保持謹慎態度,先派人前往新安查探,結果半道上就被楚將鍾離眛給堵了迴來。


    “君上,楚軍已封道路。那楚將說是新安有人反叛,今項王封路以清剿,讓吾等勿要幹涉楚國之事。”


    使者轉達了楚軍方麵的迴複。


    吳廣眉頭緊皺。


    這借口很尋常,可足以堵住唐國的插手。


    就算他猜到可能是秦楚矛盾激化,項梁在對付那支秦軍降卒,唐國也沒有插手的理由。


    歸根到底,那七萬秦軍是項梁的人。


    他們不是吳廣的手下,也不是唐國的友軍,而是楚軍的俘虜,是項梁的手下。


    從章邯、楊熊等人在滎陽向楚軍投降開始,七萬人就在法理上成了項梁伐秦之戰的戰利品。


    他們在楚軍中的身份,就像唐軍中司馬欣、董翳率領的秦卒。


    項梁處置七萬秦軍,和吳廣處置司馬欣、董翳等秦軍是一樣的。


    這種自己軍隊內部的處理,若有外國勢力想要借此進行幹涉,是非常無禮且不占理的。


    也正因為七萬秦軍屬於項梁的下屬和財產。


    吳廣在澠池之會上隻能以大義請求他放歸,甚至後續派人用錢去贖買,都不能使用威脅的手段。


    項梁想要怎麽處置自己反秦之戰的戰利品,那是項梁自己的事情,你唐國憑什麽要別人放棄自己的財產?


    吳廣沒有理由進軍新安,便以三川不穩為借口再度駐紮在澠池,同時通過各種小道去探查新安發生的事情。


    數日後,吳廣就大概了解到了楚營之事。


    與此同時,有鍾離眛在中間阻擋,項梁已經押送著俘虜退到了洛陽。鍾離眛也跟著收兵離去。


    道路一通,吳廣便率軍來到新安。


    因地處三川大道,新安城在以前算是座繁華的城市,人來人往,商旅不息。


    可吳廣率軍來到此地時,見到的卻是一副十分壓抑的場景。


    城南處滿目狼藉,除了楚軍拔營後留下的垃圾外,大地一片褐色,隨處可見殘肢碎肉,要不是正處十二月冬日,換成是夏天,這裏定然腥氣衝天,到處都是蠅蟲飛舞。


    新安當地人被驅趕著搬運和填埋了好幾天的屍體,可尚未被處理的屍身依舊很多。


    秦軍屍首堆積如山,給人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秦侯子嬰和司馬欣等秦人隻看了一眼,便有淚水流下,跪在地上大聲咒罵項梁的殘忍和暴虐,許多秦卒也跟著嚎啕大哭。


    吳廣帶著陳平、蒯徹等人也親自目睹了這副場景。


    蒯徹搖了搖頭,轉身望向陳平,小聲歎道:“陳大夫計策一出手,便是數萬人殞命啊。”


    陳平臉色有些發白,聽到蒯徹這話,瞪了他一眼,道:“要不是有蒯先生出使楚營,我這計策又豈能如此順利,眼前的屍首裏也有蒯先生的功勞啊。”


    兩人互相懟了兩句,便看到唐王麵色冷冽,望著屍山,沉默不語。


    陳平心知肚明,忙低聲勸慰道:“大王勿要將這些秦人之死認為是自己的責任,若非項氏言而無信,又嗜血好殺,這些人豈會喪命於此。”


    “且這些秦人非我唐之友軍,他們還曾隨章邯出關在楚地濫殺,破陳、蘄等縣,殺陳王等人,我軍中不知有多少人的親友死在他們手上,彼輩今死,不僅讓許多楚人大仇得報,還徹底敗壞了項氏聲譽,何須惋惜?”


    聽到陳平這些話,吳廣臉上的寒霜稍微化了些。


    他轉頭看向後方,果真見到軍中關東出身的兵卒並無多少悲痛感,有許多人說說笑笑,沒有受這些秦人屍首的影響。


    陳平的話說中了核心,也是當初他能真正說動吳廣同意這計策的理由。


    這些秦軍,不是唐國的盟友,反而是軍中楚、魏、韓之人的仇敵,甚至同他吳廣也有仇恨。


    章邯率領的這支秦軍,先在戲水擊破周章數十萬大軍,之後又出關在曹陽、澠池破殺周章,一路殺死的楚、韓之人起碼有好幾萬。


    之後他們在滎陽殺楚將田臧、李歸,南下在許縣殺朱房,收降宋留,將投降的楚軍盡數貶為奴隸,宋留也被送到鹹陽車裂而死。


    再往後便是陳縣攻防戰,殺楚上柱國蔡賜,將陳郡的反抗之人殺戮大半。


    又轉攻泗水郡在蘄縣殺舒勳、孔鮒等人,一路追殺至洨水畔,殺楚王陳勝、胡武、王畔等楚國高層,陳勝手下楚軍盡數被誅。


    後來章邯又帶他們北上攻下碭郡,在魏地大殺一通。又在陽武等地破齊魏聯軍,斬齊王田儋,殺齊魏之人不計其數。


    他們的手裏沾染了楚、魏、韓、齊四國之人的鮮血,許多人的手上都不止一條楚人的性命,在陳縣、蘄縣也曾進行過屠戮,除了軍隊外,還不知有多少黔首百姓被他們所殺。


    這支秦軍和關東之人的仇恨,甚至遠比王離、司馬欣那支北方秦軍大的多。


    一開始就是仇敵,而非友人。


    對吳廣來說,在招降無果,且討要不得的情況下,用計謀讓這支秦軍和項梁反目,避免被項氏收編消化後成為唐國的敵人,並進一步敗壞項氏的名聲,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換另一個角度想,項梁殺死這三萬秦軍,也算是為被秦軍屠殺的楚、魏、韓、齊之人報了仇,為陳勝、舒勳等人報了仇。


    甚至吳廣麾下的鄧說、呂臣等陳王親信聽說這件事後,說不定還會拍手叫好,大喊幾聲殺得好。


    且正因為這支秦軍在楚地造成過多次屠殺,殺死陳勝、舒勳等楚國高層,吳廣不能用為秦軍報仇的理由去追擊項梁。


    他吳廣是楚人。


    項梁及其麾下軍隊也是楚人。


    現在項梁幹掉了自己手底下曾在楚地殺戮無數的秦軍,吳廣要是借此事動手,那楚地的數百萬人會怎麽想?關東之人又會怎麽想?


    楚地尚在項氏控製中,隻需稍一宣傳,便可讓吳廣名聲盡毀。


    澠池之盟的約和,項梁幹掉的是自己的部曲手下,以及這支秦軍和關東人之間的刻骨深仇。


    這種種因素讓吳廣不可能為了這些死去的秦人和項梁翻臉。


    不過項氏的濫殺也自會帶來相應的惡果。


    這件事傳迴關中後,定會讓關中秦人聞項則怒,日後兩國開戰,必定奮死效力。


    同時項梁背信之事,吳廣隻需讓阿牛在暗中進行宣傳,就可以讓天下人皆知,足夠毀壞項梁的名聲,讓人以後再也不敢向他投降。


    新安之事,對唐多有利益。


    想明白這些,吳廣也不再糾結於多餘的善心。


    “讓軍中秦卒幫忙收葬這些屍首吧。”


    吳廣下達了一道軍令,以此安撫軍隊裏的關中秦卒。


    之後他又在新安駐留了幾日,等到秦軍屍首掩埋的差不多後,這才正式拔營啟程,踏上了迴關中的道路。


    不過這一次迴去的路上,吳廣的身邊多了一個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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