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七年,八月。


    陳郡陽夏縣,一條溪水流淌,十餘個漂女蹲在水邊揉搓衣物,時而吟唱著滿是哀傷的歌謠。


    “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不見長城下,屍骸相支柱……”


    歌聲隨風去,飄入下遊淺水處的男子耳中。


    嗖!


    木叉落下,紮中一條遊蕩的鱖魚。


    魚身肥碩,頗有斤兩。


    吳廣的心思卻不在獵物身上,他抬頭望向歌謠傳來的方向,輕輕歎了口氣。


    十多個漂女中有五六個是寡婦,其餘女子的父、子、兄弟也多有亡歿,故這歌聲哀泣婉轉,盡是真情實感,讓人聽得動容。


    吳廣將魚扔進簍中,見今日收獲不少,便收叉上岸,準備迴去。


    經過那群漂女身邊時,歌聲漸止。


    被溪水浸濕,滿是陽剛氣的男子身軀引來眾女矚目。


    “吳叔,今日收獲可不少啊。”


    “還行。”


    吳廣微笑迴應。


    幾句話下來,便有年長的婦人開起玩笑。


    “吳叔,你年歲已經不小,人生大事該早日敲定才對。你看我們中有哪個沒成婚的你瞧上了,可速速伐柯。”


    “嘻嘻,吳叔你看這小娥如何,今年剛加笄,正是少女懷春的時候,可做良配。”


    有好事的婦人指著一妙齡少女揶揄調侃,引起笑聲陣陣,更羞的那少女臉色酡紅,低著腦袋不語,隻暗自用眉眼偷瞅著吳廣。


    除此外,還有個寡婦頻拋媚眼,裙擺微開,勾引之意表於麵上。


    漂女們如此熱情,吳廣招架不住,連忙提著魚叉遁去,隻餘身後一串笑聲,以及些許嚼舌根的話語。


    “這吳叔做事勤懇,長得也容貌端正,怎的還沒有成婚?”


    “我聽說吳叔常侍奉他那寡嫂,孤女寡母靠著他一人……”


    吳廣大步前行,想到剛才的對話,暗暗搖頭。


    吳叔。


    這是此方鄉人對他的稱唿,實際上他年紀剛過二十,輩分在當地也算不上高,當不得“叔”的稱唿,之所以被這麽叫,並非是他想占人便宜,而是因為他氏吳,名廣,字叔。


    “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吳廣者,陽夏人也,字叔。”


    吳廣腦中不知第多少次浮現出這句話。


    中學考試的必背名篇,想忘也忘不掉。


    他這一世的姓名表字,籍貫地域,和前世課文分毫不差,再加上當今統治天下的正是那位名震華夏的千古一帝,一切不言而明。


    秦皇掃六合,虎視何雄哉。


    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聯想到時代背景,剛才那些漂女的舉動也就合理了。


    天下男子,在昔日秦滅六國的戰爭中死傷不少,之後十餘年來又北築長城,南征百越,關中大修宮殿陵墓,道死者不計其數,整個天下呈現男少女多的麵貌。


    男人在古代農業社會下是每個家庭的支柱,種田耕地,修屋造房以及保護家人,都離不開男人的身影,所以每個成年未婚男子都是香餑餑。


    吳廣對婚事自有想法,並未將那些漂女的話放在心上,很快走上迴去的大路。


    道路兩側有農田密布,陳郡是楚國故地,位於淮河流域,當地水澤眾多,鄉人多種稻穀。


    此時正值秋收時節,田裏有農夫弓腰彎背收割穀子,吹過原野的風稻香彌漫。


    “喲,好大的肥魚啊,吳叔捕魚的手段越來越厲害了。”


    一路都有人打招唿。


    吳廣一一迴應。


    但很快,迎麵行來的一個少年引起了吳廣注意。


    “衝兒,這是要往哪裏去?”


    吳廣出聲詢問。


    少年約十五歲,高六尺六寸,容貌清秀。


    若仔細端詳,能看出他的五官和吳廣有相似處。


    “叔父。”


    少年迴了一聲。


    這是吳廣的便宜侄子,他那位大哥吳伯的兒子,名為吳衝,故而這一聲叔父叫的名副其實。


    吳廣眉頭微皺,他見少年臉帶怒容,牙齒緊咬,一看就有情況發生。


    一番詢問下,吳衝說出其中緣故,讓吳廣吃了一驚。


    “父親昨夜趁我睡著,暗中盜了我的東西,我今早發現向他討要,被他叱罵毆打,母親來護我,父親又揮掌將她打倒,母親的臉上全是傷痕。我實在氣不過,這就要去官府告他!”


    吳衝憤怒說著,同時敞開衣服給吳廣看,他肩膀上滿是淤青。


    吳廣明白過來。


    父盜子,還家暴妻兒。


    這是兒子受不了要去官府告發。


    這種情況換到後世,怎麽也會有警察上門調解,甚至情節嚴重的還會抓進局裏蹲上幾天。


    隻是,這裏可是以“法”著稱的大秦啊!


    吳廣穿越過來後,就怕自己一不小心犯了秦法被砍掉腦袋,或是淪為刑徒,那樣都不用等到亂世開幕,直接提前完蛋,為此他專門去學過法令。


    前幾年秦始皇焚書坑儒,曾下詔“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這事情加強了秦國的普法教育,黔首隻要想了解法律,都可向專門的法吏請教,所以吳廣對相關律法有所了解。


    他搖頭道:“此事不行。如果我記得沒錯,秦律有言父盜子,不為盜。”


    吳衝愣了下。


    他一個十多歲的熱血少年,對於秦法自是沒什麽興趣了解,隻是平日看秦律細密嚴苛,鄉裏人多有犯法被罰錢或是貲徭役的事情,一氣之下就想告到官府去,讓官府來治他父親,哪知道秦律居然規定父盜子,不為盜。


    吳衝緊了緊拳頭,低聲道:“那父親毆打我與母親,官府總要懲治,為我做主吧。”


    吳廣苦笑道:“阿衝啊,你聽我的話,這事情不能去找官府。”


    見吳衝神色不忿,吳廣隻能解釋起來。


    “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勿聽。”


    “秦律有規定,你這個當兒子的去告父母,屬於非公室告,官府不會受理的,如果伱還要告,那官府就要治你的罪了。”


    吳廣搖搖頭。


    後世常有人拿秦朝的“以法治國”來吹噓,但實際上從秦開始,整個古代的“法”都是很有偏向性的,至少在父子關係上,秦法不會保障子女的權益,一切以父為尊。


    父親偷你東西,打你身體,法律可不管。


    但你若敢還手,那就是違法!


    你若敢告官,還要先治你的罪!


    吳衝再度愣了愣,接著牙齒咬得哢哢響,他低吼道:“這什麽破秦律,全都護著父親,他這樣作惡,還不準我告。莫非是要讓我和母親被他欺負到死都不能反抗嗎?我看這世道還不如楚國的時候呢!”


    吳廣臉色微變。


    這些少年小子說話最是口無遮攔,楚國滅亡的時候吳衝都還沒出生,哪裏知道楚國的律法是個什麽模樣。現在他說這種話就是為了表達對秦法的不滿,可不管什麽後果。


    吳廣忙左右張望,見四周無人,才道:“勿要胡亂說話。這件事你不要心急,更不要去告官,我陪你迴家去,和你父親好好說一下。”


    吳廣本不想摻和進別人的家事,但他深知在古代,宗族關係非常的重要。


    一個人立身處世,少不了宗族子弟幫扶。


    這事情他既然看見了,便不好置身其外,故而想要從中調解。


    哪知道吳衝卻不領他這個叔父的情。


    “叔父,多謝你告知秦律,免了我去官府受人侮辱,不過此乃我家事,就不勞駕叔父了。”


    吳衝拱了拱手,氣衝衝的轉頭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吳廣有些無奈。


    這叛逆期的小子,還真是難以溝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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