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嫣十四歲生辰這日,常山難得鬆口,讓她帶著紫扇和三兒出街遊玩。因是夜裏,恐多有不便,她們主仆三人俱是男裝打扮。


    皓月當空,夜色如水。


    一到夜裏,京城的街頭比白日還要熱鬧幾分。除卻大大小小色香味俱全的食攤,更有糖人、燈籠、鞭炮等手工藝品鋪子。來往人群中有不少提著燈走過的姑娘和孩子,語嫣看著這情形,不由得想起了當年,怔怔出神。


    “公子您看那邊,好像有熱鬧瞧……”紫扇指了指不遠處。


    語嫣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見前頭酒樓的大門前聚了不少人。三人本以為是有什麽新鮮可樂的事兒,甫一上前,才發現是起了爭執。


    當中一名年輕女子,頭戴綴貂尾的胡帽,身穿綠色胡服,腳蹬短幫胡靴。她不僅打扮奇異,人也生得甚是美貌,肌膚雪白,一雙碧眼顧盼神飛,在人群之中頗為打眼。


    而在那女子身後的男子竟更甚一籌,他的眉眼不及那西胡女子深邃,恰恰在大越人和西胡人之間,五官雖分明,卻不至於過分淩厲。小麥色的肌膚,雙眸黑青,又與大越人純黑的眼珠略有不同。此人俊美英武,比那西胡女子更引人注目,隻是他看人的神色極其冷淡,倒與三兒有幾分神似。


    與這對西胡男女起爭執的,竟是馮宛和鄭戚。


    沒想到這二人竟會湊到一塊去。


    看情形,是馮宛和鄭戚要進酒樓,那對西胡男女卻攔著不放他們進去。


    “剛剛你踩了我一腳,如今我也要踩迴來,否則你們兩個就別想進去!”那西胡少女兩手叉腰,神情飛揚跋扈,卻絲毫不令人生厭,反倒有幾分潑辣可愛。


    馮宛氣得不行,半依著鄭戚瑟瑟發抖:“我又不是故意踩的你,如此得理不饒人,莫非是你們西胡的風俗不成?”


    語嫣看得瞪大了眼,當日在那梅花宴上,馮宛可不是這樣楚楚可憐、柔弱無依的情狀。


    西胡少女咯咯一笑:“對啊,我們那兒就是這樣的規矩,從來不吃眼前虧,你待如何?”


    鄭戚沉著臉:“這兒是大越,不是西胡,你們這些刁蠻之人該到別處撒野去,我們大越有我們的規矩律法,容不得你們無法無天!”


    話音一落,就見那西胡少年飛腳一掃,眨眼之間,胡靴就落在了鄭戚鼻子跟前。


    靴底的塵土啪嗒一下掉落在他鼻尖上。


    鄭戚是個徹頭徹尾的文官,手無縛雞之力,舉過最重的東西就是硯台,平素窮酸幾句可以,遇著人家真要對他動武,那便毫無辦法了。


    這一腳沒真傷著鄭戚,卻把他嚇得麵如土色,抖似篩糠,恨不能多生了兩雙腿。


    紫扇忍不住笑出了聲。


    原本這一笑在人群當中也並不分明,沒想到那個西胡少年眸子一轉,竟朝她們這兒直直看來。


    語嫣猝不及防與他四目相對,登時心中一跳。


    這雙眼睛她見過。


    是當日那個在恩覺寺對他們手下留情的蒙麵人!


    語嫣心頭慌亂,忙拉著紫扇和三兒往後退。誰知還未走遠幾步,就給人擋住了去路。


    眼前人身姿高大,眉目冷冽,竟是晉王!


    語嫣苦笑,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晉王定定地望著她,一動不動。語嫣以為他是在等自己開口行禮,正要屈膝福身,卻聽到他輕輕喊了一聲“真真”,當即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


    兩個人對視許久,誰也沒有說話。紫扇和三兒在後頭相看一眼,在各自眼裏都看到了狐疑。


    語嫣還被他方才那一聲驚得僵在原地、不能動作,晉王已先一步反應過來,且破天荒地衝她一笑:“怎麽,不認得孤了?”


    這一笑比剛剛那聲“真真”更嚇人。


    語嫣幾乎是倉皇後退。


    晉王看到她這個動作,眼底掠過一絲陰霾。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底的湧動,麵色淡淡道:“大晚上的出來做什麽?”


    語嫣暗暗攥緊了袖子地下的手:“迴殿下的話,我們是出來玩的。”


    “帶了兩個丫鬟就敢出門,你膽子倒大。”


    “京城治安好,尋常不會事的。”語嫣低低道。


    她穿著男子常服,寬大的袖袍顯得她身形嬌小,一副低眉斂目的乖巧模樣,雪白的臉頰給燈光映出一層薄薄的絨毛,愈發柔嫩稚氣。


    他自然知道,那肌膚摸在手心是何等柔滑細膩。


    自從給方妙玉一刺後春秋夢醒,他日日夜夜想的都是……將她納入懷中、盡情疼愛。


    但眼下,還不是時候。


    “宋常山還是太縱容你了。”晉王忽道。


    語嫣咬唇不語,她總覺得今夜的晉王透著說不出的古怪,比之前溫柔許多,可這溫柔卻愈發叫人不安。


    “往後你也不必再怕孤了,再過幾日,孤就要離開京城了。”他負手在後看著遠處,這麽說了一句。


    語嫣心底一鬆,竟很是歡唿雀躍,然而這會兒晉王的語氣分明是帶著惆悵傷感,她隻得死死壓住幾欲上揚的嘴角,也做出一副悵惘之態。


    “殿下是要去哪兒?”


    “迴江蘇那邊,孤已經跟皇兄請辭,五日內就走。”


    “那……請殿下一路小心。”


    晉王看她一會兒,又問道:“上迴你摔下去受了傷,如今可好些了?”


    “已經痊愈了,多謝殿下關心。”語嫣麵上應承著他,心底卻在一聲聲地催促他趕快離開。


    偏偏晉王一副慢悠悠的態勢,好像想就著這月色跟她大談特談似的。


    語嫣偷偷往旁邊掃了幾眼,驀地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時間喜上眉梢。


    晉王見她突然麵露喜色、微微帶笑,兩個酒窩若隱若現,也跟著神色一柔,結果一轉頭,看到那兩個走過來的人,臉上的笑就在一瞬之間凝固。


    這並肩而來的兩人,正是王彥和劉明遠。


    “晉王殿下。”他們二人早便瞧見了這邊,並行著向晉王拱手行禮。


    晉王許久沒有聲響,好半晌才道:“今兒王尚書和劉侍衛長倒是有閑情雅致,又不是逢年過節,怎麽想到上街來了?”


    劉明遠:“下官兩個是隨便出來走走,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著殿下。”他目光一轉,落到語嫣身上,故作驚訝地睜大眼:“嘿,這不是小丫頭麽,你怎麽在這兒?”


    語嫣向他們二人行了禮才道:“今日無事,想要出來透透氣罷了。”


    劉明遠想到賜婚一事,目光不可避免地在語嫣和王彥身上打了個圈兒,笑吟吟道:“既然是出來透氣,怎麽不叫你王叔叔帶你,總歸是……”


    王彥握拳咳嗽了一聲,打斷了他的話:“夜裏多有不便,你就與我們一同罷。”


    晉王臉色一冷,嘴巴一張,卻到底沒有出聲。


    劉明遠朝前頭瞟了瞟:“那兒又是怎麽了,我怎麽好像瞅見了鄭侍郎?”


    紫扇一笑道:“大人的眼睛真尖,的確是鄭大公子。”


    其實眼下,想不看到他也難,隻因那鄭戚已經給人嚇得兩腿發軟、跌坐在地了。


    劉明遠原本還想笑話鄭戚幾句,定睛一看,神情便是一凝:“王六,你看,那兩個西胡人好像是……”


    王彥衝他一點頭:“你過去看看,別讓場麵弄得太難看了。”如此,劉明遠就往那酒樓門口走去,揚起手將那些圍觀之人紛紛喝退。


    晉王也跟著看過去,擰起了眉頭道:“是西胡的那個小公主?”


    王彥:“正是。”


    “她旁邊的那個又是誰?”


    王彥:“那是西胡左丞家的幼子杜古硯,如今是喜臘公主的隨身護衛。”


    “公主年紀小不懂事,這個護衛竟也由著她的性子來,真是不成體統。”晉王道。


    王彥眉頭輕挑,沒有言語。


    語嫣此時方認真打量他一迴,眼下他穿著月白色長袍,腰間佩著那塊她熟悉的鶴紋玉佩,通身素淨簡樸,更襯得其人如玉、溫潤端方。


    察覺到語嫣的目光,王彥轉眸望向她,臉上淡淡的沒什麽不尋常,卻忽然衝她眨了眨眼。


    那一下極快,轉瞬即逝,看得她一呆。


    再看時,這人已經又轉過頭去和晉王說話了。


    語嫣哭笑不得,又有絲絲甜意湧入心田,隻惱他怎麽還是跟過去一樣“老不正經”。


    “殿下,時辰不早,就不打擾您遊玩了,下官帶語嫣先迴去了。”王彥說這話時,語氣稀鬆平常,一臉的天經地義。


    晉王卻感到心底給刺了一下,那根刺紮在心口,有數寸之深,叫他恨不能掄起大刀立時鏟平。


    他強壓下內心的洶湧,隻點了點頭,就不再看這二人。


    語嫣便向晉王行禮告辭,隨王彥朝那青石河上的小石橋走去。走出幾步路,語嫣仰頭不知對王彥說了什麽,引得他一笑,又舉手在她額頭上一彈。


    她捂著額頭,氣惱地瞪他,王彥卻笑著往前走去了。


    紫扇和三兒在後麵跟著,才走出一步路,三兒就感到背後一冷,竟有一絲殺氣從後湧現,直刺背脊。


    她倏地迴頭,看到晉王死死盯著前麵王彥、語嫣二人並行的身影,那雙鷹目黑沉詭譎,如有暴風雨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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