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風拂過槅扇外蒼蒼鬱鬱的鬆柏,樹影婆娑。


    鄭貴妃怕熱,屋中紗簾高卷,冬日的暖床帷帳早已經撤去,明亮的光束透過窗玻璃照進內殿,槅扇裏外一片透亮。


    佛龕前的香爐裏逸出屢屢青煙。


    鄭貴妃躺在美人榻上,懷裏抱著獅子犬,戴了累絲鑲嵌寶石護甲的手指輕輕撥弄獅子犬肥大低垂的卷耳朵。


    宮人進殿通稟:“娘娘,德王妃、慶王妃來向您辭行。”


    鄭貴妃神思不屬,愣了好一會兒:“辭行?”


    宮人小聲說:“娘娘,趙王、德王、慶王就要就藩了,湖廣、河南、山東幾地的藩王府早就建好,戶部撥了就藩銀鈔,啟程的日子已經定了。”


    鄭貴妃迴過神,冷笑了一聲:“都說太子儒雅寬和,本宮從來不信,也該叫他們看看太子的手段。這一手真是狠辣無情,不聲不響的,藩王府建好了,銀鈔也撥了,皇上從良鄉迴來,正是滿心不耐煩的時候,朝官們說什麽,他都會答應下來,幾位皇子猝不及防,除了磕頭謝恩以外,還能怎麽辦?連向來最喜歡推三阻四的戶部都痛快地撥了銀子,他們不走不行啊!”


    朱瑄實在太狠了,他們剛剛從娘娘廟迴京,一口茶都沒喝呢!正好幾位王妃連箱籠都不必收拾了,直接搬上馬車就能出發去藩地。


    桃仁跪坐在一邊給鄭貴妃剝葡萄,道:“娘娘,趙王妃沒來。”


    鄭貴妃翻了個白眼:“趙王不想走,求見本宮好幾次了,本宮懶得理會他,他也不看看,現在誰敢搭理他?”


    一個即將就藩的皇子,無論生死,終身不得踏出藩地一步,誰會冒著得罪東宮的風險為他說話?


    旨意已經下達六部,仁壽宮不敢插手管,鄭貴妃也不想貿然將自己卷入其中。


    說到底,她們隻是深宮內眷,影響不了朝堂大局,嘉平帝已經再三當眾確立朱瑄的儲君身份,她們隻能發發牢騷,時不時給東宮添點惡心,動搖不了朱瑄的地位。


    謀易太子,哪有那麽簡單。


    鄭貴妃早就心灰意冷了。


    她擺擺手,道:“本宮心裏不自在,不想見她們,一人賞一匣子珍珠頭麵,打發她們走罷。”


    又不是她親兒子,她從來沒疼愛過德王和慶王,兩位王妃也未必真心孝順她,沒什麽好見的,見了還得裝模作樣陪著掉幾滴眼淚,她今天胃口不好,沒那個閑心。


    宮人應是,出去打發走德王妃和慶王妃。


    德王妃和慶王妃暗暗鬆口氣,不用和鄭貴妃虛與委蛇,正合她們的心意。


    兩人從昭德宮告辭出來,接下來去東宮。


    金蘭沒想到德王和慶王會走得這麽急,旨意剛剛下來,兩人已經迫不及待定好了出發的日子。


    德王妃笑著道:“趁著現在天氣好,一路南下,還能順便看看沿路的景致,再耽擱天氣就熱了,到時候什麽都不方便。”


    慶王妃也含笑說:“我和七嫂結伴一起走,兩人還能做個伴。”


    京中人人都知道,這次群臣催促嘉平帝令皇子出京就藩,背後肯定離不開朱瑄的推波助瀾。


    德王夫婦和慶王夫婦也明白,不過他們完全沒有被逼離開的倉惶悲涼,反而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和在鄭貴妃眼皮子底下戰戰兢兢、度日如年比起來,他們寧願早一點去藩地。趙王屢次犯事,他們提心吊膽,就怕太子遷怒到自己身上,現在他們終於可以早點離開雲播詭譎的京師了!


    德王妃知道金蘭不是愛多心的人,拉著她的手,笑容滿麵:“其實早在我出閣的那天就等著這天了,山東離京師不遠,聽說他們那兒的海味好,石花海白菜就是那邊進貢的,等我到了王府,每年給您送點來。”


    “七嫂可別忘了我!”慶王妃插話進來。


    三人相視一笑。


    她們年紀相仿,都是嫁入皇家的平民之女,平時相處融洽,從沒有口舌之爭。此時即將分別,雖然難舍難分,但並沒有淚灑當場的小女兒之態。德王妃和慶王妃早就做好了隨丈夫出京就藩的準備,早一點晚一點對她們來說沒什麽差別,她們是皇子妃,而非太子妃,京師對她們來說是是非之地,不是長居之所。


    金蘭舍不得兩位弟妹,不過她也知道這樣對彼此都好,所以沒有露出傷感之態。


    三人說說笑笑,約好彼此給對方寫信,慶王妃再三交代:“有什麽好吃的一定要想著我!”


    幾人笑成一團。


    殿中侍立的宮人麵麵相覷,不敢相信兩位王妃是來道別的,看她們笑意盈盈的模樣,就和平時宴飲閑聚沒什麽兩樣。


    說笑了一番,德王妃和慶王妃告辭出來。


    她們怕碰到皇太子——倒不是擔心要迴避太子,而是太子對太子妃愛如珍寶,不喜歡別人經常來攪擾太子妃,宮中諸人慢慢地都知道了,各宮宮妃平時無事不會登門,隻會打發人過來送些針線禮物,等著太子妃主動邀請她們。


    小滿送慶王妃和德王妃出了長廊,笑著讓人抬了幾隻大甕出來,道:“這是殿下命小的在娘娘廟古井裏打的泉水,還有幾甕年底在西苑佛寺收的梅花上的雪水,收拾得幹幹淨淨的,隻要存放在陰涼的地方就行,殿下說兩位王妃一定要記得帶上。積年雪水甘冷,新雪水味辣,都能久存不壞,煎茶做點心都使得,王妃們嚐過了要是喜歡,殿下說每年都給王妃們送去。”


    慶王妃愣了許久,那天在娘娘廟受驚,她早忘了打泉水的事,太子妃居然還記得?


    不僅記得,還默默準備好了。


    德王妃眼眶微熱,和慶王妃對視一眼,笑著道謝。


    兩人走出東宮,迴首望著掩映在瀲灩的紅杏綠柳中的殿宇,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太子妃允諾每年給她們送雪水吃食,看似好像隻是禮節性的客氣,她們卻明白太子妃這麽做的真正用意。


    等她們抵達藩地,京師逢年過節源源不斷往她們那裏送去禮物,即使隻是尋常吃食,隻是一甕雪水,那也是京師千裏迢迢送去的,誰還敢輕慢她們?


    太子妃將會成為皇後,她們有皇後做靠山,就算遠離京師,也不至於任人欺辱,真遇到麻煩,還可以求太子妃幫著在太子跟前說幾句好話。


    德王妃眼圈發紅,心想:太子繼位,人人安心,太子妃為後,也是眾望所歸。


    後宮亂了這麽多年,宮人接連暴斃身亡,皇子皇女夭折,一團烏煙瘴氣,德王和慶王戰戰兢兢長這麽大,也吃了不少苦頭。


    皇太子不會對自己的兄弟趕盡殺絕,太子妃又這般寬厚,隻要他們謹守本分,京師絕不會刁難他們。


    大家都能安安生生過日子。


    ……


    書閣。


    諭德和禮部官員向朱瑄稟報幾位皇子就藩的事。


    戶部給每位皇子撥了五萬兩的安家費,嘉平帝吩咐司禮監打開內庫,準備自己給每個兒子貼補一點,結果司禮監那邊來報,說內庫空了。


    嘉平帝火冒三丈,以為內官們故意敷衍自己,親自去內庫查看,發現內庫果然空空如也。


    昔年庫房珠玉財寶堆積如山,如今隻剩下一些破破爛爛的古董和少許字畫。


    幾朝積累,竟然已經揮霍一空!


    嘉平帝呆了半晌,怒不可遏,立刻傳召錢興,問他府庫的錢都去哪裏了。


    錢興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這些年為了給萬歲祈福,各處修建寺廟殿宇,供奉神仙,花費不小。”


    見他狡辯,嘉平帝怒火更盛,拂袖而去。


    道士張芝聽說了這事,勸嘉平帝息怒,說錢興這些年苦心孤詣,為替嘉平帝祈求福澤興建祠廟,不敢鬆懈,忠心日月可鑒。


    嘉平帝雖然不管庶務,也不是任人糊弄的傻子,知道內庫的錢財一定是被自己的近侍耗費光了,沒有大肆宣揚。


    不過他也沒有懲治錢興。


    諭德站在書案前,道:“內庫無錢,聖上下旨命戶部再支取十五萬兩銀子,戶部直接封駁了詔書,司禮監錢興不敢理會這事。”


    戶部官員說了:要錢沒有,要命,皇上盡管來拿吧!


    嘉平帝一次次下旨詢問,從每人再撥五萬兩到四萬兩、三萬兩,最後一萬兩。


    戶部官員就是不鬆口,問什麽都是一句:沒錢!


    諭德憂心忡忡地說:“聖上惱怒,就怕會生變。”


    朱瑄合上折子:“讓沿路各地官倉支米,供給花用,不許驚擾民倉。”


    諭德和禮部官員想了想,連連點頭。


    五萬兩銀子真的不少了,三位皇子的就藩地都是水土豐美的富庶之地,不愁沒錢過日子,戶部不可能再支取銀子給嘉平帝貼補兒子。讓沿途糧倉支米這法子可行,既省錢,也不會擾民,戶部官員也用不著見人就哭訴說他們被逼得想上吊。


    商量完皇子就藩的事,幾人告退出去。


    近侍在門外廊下等了半天,看到幾位官員離開,從側門進了內殿,拱手道:“千歲爺,羅雲瑾已經順利抵達河間府。”


    朱瑄頭也不抬,問:“錢興的人呢?”


    近侍道:“錢興的人先趕到河間府,他們直奔官驛,要求見羅雲瑾,羅雲瑾的屬下借口說他去鄉間丈量土地了,拖延了一天,羅雲瑾及時趕到,他們沒找到證據。”


    羅嚴謹跟沒事人一樣出現在田埂邊,別說錢興的人驚疑不定,就是他自己的屬下也沒看出他身負重傷。


    錢興的人到處探查一番,沒有找到羅雲瑾的破綻,其中一人還是懷疑羅雲瑾,趁他夜裏熟睡時偷襲,想抓住他的把柄,被他一刀砍了腦袋。


    剩下的人嚇得魂飛魄散,屁滾尿流地逃出河間府。


    近侍稟報完,躬身退出去。


    掃墨倒了一盞熱茶送到朱瑄手邊。


    朱瑄放下折子,喝了口茶,道:“聖上已經知道內庫的事情了,告訴給事中,從明天開始他們可以開始彈劾錢興。”


    掃墨應是,心中隱隱佩服朱瑄。


    一環扣一環,逼皇子出京就藩隻是順手罷了。


    他小聲問:“既然羅雲瑾及時趕迴河間府,他為什麽不借著這個機會扳倒錢興?隻要錢興被抓,不愁他不開口。羅雲瑾擅長審訊,他親自審問,錢興一定會老老實實交代薛侍郎是被誰逼死的。”


    朱瑄搖搖頭:“錢興不足為慮,抓了錢興,逼他供出實情,不會改變什麽。”


    錢興隻是奉命行事,抓了他沒用,隻要嘉平帝壓著薛家的案子不讓別人查,薛侍郎就不可能雪冤。


    朱瑄拿起另一封折子:“這事必須另外找一個人……一個可以揭開薛家舊案,把這事公布天下的人……”


    掃墨皺眉思索了片刻:“您是說謝太傅?”


    朱瑄點點頭。


    說起來,謝太傅是薛侍郎的舊相識,兩家還是親戚,由謝太傅翻出薛家舊案,應該不會引起嘉平帝的懷疑。


    ……


    在禮部官員的百般催促之下,德王和慶王啟程離開京師,分別就藩山東、河南。


    趙王試圖做最後一搏,奈何沒有人敢接他的茬,周太後和鄭貴妃袖手旁觀,他終日上跳下竄,結果連嘉平帝都嫌他多事,怒斥他浮躁偏執。


    這年端午,趙王沒能看到西苑跑馬走解的盛大場麵,灰溜溜地攜妻帶女南下就藩。


    趙王妃離宮之前,抱著小郡主求見金蘭。


    朱瑄早就吩咐過了,東宮的人不敢放她進內殿。


    趙王妃在長廊外等了很久,小郡主趴在她懷裏哇哇大哭。


    金蘭在內殿書房看書,對宮門外麵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趙王妃一直等到天黑,趙王派人催她迴去:“還嫌不夠丟人現眼的?”


    她一臉麻木,抱著小郡主,轉身離開。


    離京的那一天,趙王妃坐在搖搖晃晃的轎輦裏,想起自己嫁給趙王的那一天,處處張燈結彩,婚宴盛大隆重,十裏紅妝,人人稱羨。


    宮裏的人卻都在討論東宮:前些天皇太子和太子妃大婚,那才叫熱鬧呢!


    趙王妃當時眉尖輕輕皺了一下,心想:她不比太子妃差什麽,憑什麽淪為太子妃的陪襯?


    原來早在入宮的第一天,她心裏就埋下了不甘的種子,所以剛進宮她就迫不及待地試探太子妃。


    而皇太子和太子妃至始至終都沒把他們夫妻當成對手。


    趙王妃掀開簾子,迴望遠處巍峨恢弘的大內宮城,覺得自己就像做了一場夢。


    現在夢醒了,曲終人散,人人歡喜,隻有她滿腹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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