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時分,雲霞湧動,長街小巷一片金燦燦的輝光。


    朱瑄翻身下馬。


    門前等候已久的下屬迎上前:“殿下,請了太醫來看,說是沒有大礙,隻是一段時日飲食不周,脾胃不和,吃得太急了,所以吃什麽吐什麽。”


    朱瑄沒有說話,拔步往裏走。


    掃墨緊跟在他身後,慢慢地道:“祝大官人北上的路上沿途尋找賀四小姐和賀少爺,祝大官人走南闖北,去過的地方多,又是賀四小姐的親舅舅,很快就找到了他們落腳的地方……可惜下人一時鬆懈,沒有逮到人,祝大官人趕緊沿路追趕,趕在他們進京前堵住了賀少爺。”


    朱瑄冷冷地問:“賀枝玉呢?”


    掃墨歎口氣:“沒找著……祝大官人說賀四小姐很可能藏在商隊裏混進京了。西邊走煤車、水車,東邊走磚瓦、木材車和糧車,運河走商船……小的在各個城門都安排了人把守,暫時沒有發現賀四小姐的蹤跡。”


    兩人說話間,一名頭戴羅方巾、穿淺紫絲絨氅衣、腳踏方頭履的中年男人急急忙忙從裏麵走出來,看到一身錦袍、氣度華貴的朱瑄,嚇得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四姐和寶哥頑劣,給殿下添麻煩了,求殿下恕罪。”


    朱瑄一言不發。


    掃墨上前一步扶起祝舅父,問:“賀少爺如何了?”


    祝舅父抹了把汗,不敢抬頭看朱瑄,低著頭說:“剛剛吃了藥,不吐了,已經能喝些麵湯了。他剛才吃急了才會吐,這會兒好多了。”


    幾人走到正院廂房門前,窗扇半敞著,朱瑄站在窗邊,掃一眼室內。


    屋中幾個丫鬟侍立,一個黑黑瘦瘦、穿交領青布直裰的少年盤腿坐在榻上,一手抓著一隻肉餡饅頭,另一隻手端了一碗肉片銀絲湯麵,正低頭狼吞虎咽。他吃得很快,唏哩唿嚕的喝完了麵湯。丫鬟忙勸他慢些吃,看他吃完半碗湯麵,不敢立刻給他再添,柔聲哄他。


    掃墨小聲說:“賀少爺這是真餓狠了。”


    數月前,賀枝玉擔心金蘭在宮裏過得不好,帶著仆人悄悄離開湖廣。賀枝堂在家待著煩悶,知道姐姐離家出走,腦子一熱偷偷摸摸跟了出來。他自幼嬌生慣養,從來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以為出門就和去親戚家串門一樣簡單,隻帶了兩個小廝就大大咧咧踏出賀府,既沒準備行李鋪蓋換洗衣裳,也沒帶銀鈔盤纏,剛出了縣城就遭了秧,好不容易追上賀枝玉,賀枝玉白眼一翻,撂下他就走。


    賀枝堂不信邪,和姐姐賭氣,死乞白賴地硬要纏著賀枝玉。賀枝玉煩不勝煩,一路上挖空心思東躲西藏,就是為了甩開他。


    賀枝堂沒錢傍身,又年輕氣盛舍不下臉麵掉頭迴家,隻能厚著臉皮繼續跟在賀枝玉後麵,路上吃了不少苦,風餐露宿,饑一頓飽一頓的,還和小廝失散了。祝舅父找到他的時候,他麵黃肌瘦,蓬頭垢麵,抱著祝舅父大哭了一場,一邊抹眼淚一邊嚷嚷著要大吃一頓。祝舅父一邊吩咐人給朱瑄報信,一邊領著他進城去酒樓,他抓起水晶鵝就啃,啃了一半,突然哇的一聲吐得滿桌都是。


    祝舅父嚇了一跳,要是賀枝堂有什麽好歹,他可怎麽向皇太子交代?賀枝堂是太子妃的親弟弟呀!


    消息傳到掃墨耳朵裏,他也捏了把汗:找了這麽久終於找到了人,要是一下子撐出什麽毛病來,豈不是前功盡棄?立刻打發人拿著帖子去請老太醫給賀枝堂看脈,他自己親自來朱瑄這裏通稟情況。


    掃墨小聲道:“……賀四小姐經常變換路線,上午坐船,下午就改走陸路,本來往北,忽然掉頭往南……這都是為了不讓賀少爺跟上她,所以老四老五他們才追不上賀四小姐。”


    東宮的護衛藏龍臥虎,個個是高手,追蹤緝拿的本事也不輸錦衣衛和刑部。可是賀枝玉和賀枝堂卻像魚入大海、鳥投山林,老四老五追查了一個月,從東跑到西,又從西追到南,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賀枝玉到底想幹什麽。


    這麽一路追到北直隸,祝舅父匆匆趕到,和老四老五匯合,總算在賀枝堂進京前逮住了他。不過賀枝玉還是跑了。


    朱瑄迎娶金蘭的那天見過賀枝堂,當時賀枝堂一身寶藍色暗花紗長衫,白白胖胖、濃眉大眼的,看起來相貌堂堂。時隔幾月再見,他瘦了好幾圈,又黑又瘦,有點脫相,再不是那個敦實白胖的富貴小少爺。


    金蘭見到他都不一定認得出來。


    朱瑄轉過身:“先讓他住這裏,把老七他們撥過來照顧他。其餘的人繼續追查賀枝玉。”


    賀枝堂現在太瘦太黑了,不能讓他和金蘭見麵,得養胖一點。


    掃墨應喏。


    賀枝玉和賀枝堂離家出走,雖然兩人先後抵京沒有闖下大禍,但是驚動了皇太子,祝舅父心裏七上八下的。


    他離開京師之前,東宮警告過他,要他好好看著賀家人,不許賀家人踏出湖廣一步。他不敢違背東宮的指示,迴京的路上特意帶著賀枝玉繞了一大圈,讓她在江南玩了很久才迴鄉,之後他打算給賀枝玉找一門好親事,女兒家嫁了人就不好到處走動了。


    賀枝玉堅決不答應,祝舅父想起金蘭的囑咐,沒有逼她。本以為可以相安無事,沒想到賀枝玉居然留書出走,賀枝堂又天不怕地不怕、抬腳就跟著離家,賀老爺和祝氏急得哭天抹淚的,祝舅父隻能親自出馬。


    他站在朱瑄身後,屏息凝神,姿態謙恭:現在隻能祈求皇太子能看在太子妃的情麵上饒恕賀枝玉的肆意妄為。


    朱瑄淡淡地掃一眼祝舅父。


    祝舅父渾身緊繃。


    朱瑄道:“辛苦舅父了。”


    祝舅父提心吊膽了幾個月,聽到這一聲“舅父”,知道太子不會怪罪自己,心口一鬆,差點激動得大哭——看來京師裏的傳言不假,皇太子當真很喜歡太子妃。


    三姐果然不一般。


    他飛快擦了一下眼角,愈加恭敬:“不敢當這一聲辛苦,四姐和寶哥實在胡鬧,勞殿下和太子妃殿下費心了。”


    朱瑄走下石階:“這件事她不必知道。”


    祝舅父一怔,站在廊前,眼睛瞪大。


    賀枝玉和賀枝堂失蹤了這麽久,太子妃居然不知道?一個是她親弟弟,一個是她妹妹……皇太子一直瞞著太子妃?


    他看著朱瑄瘦削清臒的背影,半天迴不過神。


    掃墨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太子妃殿下是貴主,是千歲爺捧在手心裏疼惜的人,這種小事何必要太子妃殿下操心?”


    祝舅父迴過神,忙躬身應是,一時之間冷汗涔涔,心裏直冒寒氣。


    皇太子不喜歡賀家人,他不希望賀家人和太子妃有任何瓜葛,皇太子是不是知道賀枝堂的身世?


    掃墨安頓好賀枝堂,追出院子。


    其實他和祝舅父一樣驚訝於朱瑄竟然能瞞這麽久,而且瞞得這麽嚴實,太子妃一點風聲都沒聽見。


    太子還真是堅忍深沉,實在太沉得住氣了,竟然能瞞著太子妃這麽久,就算老四老五一連半個月沒有消息送迴京師,他依然從容鎮定,就是不告訴太子妃賀枝玉和賀枝堂失蹤了,非要等找到他們再說,是生是死都必須有個準信……要麽找到屍首,要麽找到活人,在那之前,誰也不許泄露消息,免得太子妃要為弟妹的安危日夜懸心。


    現在找到賀枝堂了,隻要再找到賀枝玉,太子就不必繼續瞞著太子妃了。


    掃墨舒了口氣,拔步跟上朱瑄。


    ……


    金蘭吃了兩隻橘子,靠在車壁上打盹,睡得迷迷糊糊的,馬車忽然顫了一下,停了下來。


    馬車被人攔住了。


    她腦袋一點,猛地一下驚醒,揉了揉眼睛。


    “殿下別出聲……”小滿撩開車簾,小聲道。


    金蘭坐定:“怎麽迴事?”


    小滿眉頭緊皺:“碰到點麻煩事。”說著腦袋又縮了迴去。


    金蘭眉尖輕蹙,靠在簾子上聽外麵的聲音。


    小滿不知道在和什麽人說話,那人不聽,他跳下馬車走過去勸說那人,那人似乎年老,聲音蒼老,忽然拔高了嗓音問:“太子到底見不見我?”


    金蘭撩開車簾的一條細縫往外看,他們已經在宮城腳下了,暮色漸濃,綿延的高牆染了一層豔紅的夕光,城門洞裏黑黢黢的,身著甲衣的護衛腰背挺直,沐浴在一片霞光之中,他們神色肅穆,視線都落在攔在東宮馬車前麵的一個老人身上。


    老人頭發花白,風塵仆仆,一身深色行衣,麵容蒼老,臉頰瘦削,顴骨高聳,眼角皺紋密布,看起來有幾分刻薄相,怒道:“謝某親自來請,皇太子也不肯下車一見?”


    小滿焦頭爛額,小聲道:“不敢瞞著老先生,千歲爺真的不在車上,才剛有人過來通稟,千歲爺去南城辦事了。”


    老人雙眼微眯,目露精光,看著馬車前風吹不動、垂得低低的車簾:“那裏麵是誰?想來是太子身邊得用的近人,我有幾句話囑托他轉告太子。不知能否勞動他下車聽謝某嘮叨幾句。”


    小滿直冒冷汗。


    馬車裏,金蘭隔著簾子低聲問內宦洪山:“攔下馬車的人是誰?”


    洪山伸長脖子張望了一陣,嚇得倒抽一口涼氣:“是謝太傅!謝太傅怎麽迴京了?”


    謝太傅之名如雷貫耳,金蘭聽說嘉平帝下旨召他迴京,但是京中的人都認為謝太傅明年才能迴來,畢竟他年紀大了,不宜冒著風雪趕路,怎麽今天竟讓她碰見這位以固執迂腐著稱的老臣了?


    小滿也沒料到本該在千裏之外的謝太傅會突然出現在宮城腳下,而且還攔住了太子妃的馬車,心裏直罵娘,臉上卻堆疊起笑容,笑眯眯地道:“老先生幾時迴京的?怎麽身邊沒有伺候的人?小的這就送老先生迴府,千歲爺素來敬慕老先生,得知老先生迴京,一定會親自登門找老先生請教學問。”


    謝太傅冷笑:“車中之人難道比皇太子還尊貴?我竟請不動他?”


    小滿急得咬牙。


    如果換成是其他人攔著馬車,他早就示意護衛把人驅趕走,內閣大臣也別想攔住東宮的人,可是謝太傅就不一樣了……這老貨就是茅坑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武力嚇不到他,好言好語勸不走他,你越強硬,他越不會退讓,到時候鬧起來就不好看了。


    洪山幾人也急得滿頭是汗,謝太傅的迂腐滿朝皆知,當年他敢罵周太後欺淩錢皇後,後來他敢罵鄭貴妃是老婦,罵嘉平帝昏庸懈怠,現在他攔著東宮的馬車,如果朱瑄不能親自趕過來,那老太傅絕對敢掀了他們!


    掀了他們也沒什麽,可是太子妃在馬車裏呢!


    謝太傅犯起牛脾氣,嘉平帝也無可奈何,隻能忍氣吞聲。小滿心急如焚,又顧忌著金蘭在車裏,左右為難。


    宮門前各監宮人來來往往,眼見謝太傅攔著東宮的馬車不讓他們進,紛紛停住了腳步,站在一邊觀望。


    車廂裏,金蘭看出小滿的為難,想了想,對洪山道:“告訴謝太傅車中是女眷。”


    謝太傅身為一方鴻儒,總不能為難一個女眷吧?


    洪山搖頭,小聲說:“殿下有所不知,謝太傅為人迂腐守舊,如果得知千歲爺帶著殿下您出宮,一定會揪著不放的!”


    金蘭想起來了,這位謝太傅曾經怒罵鄭貴妃身著騎裝是服妖之舉,逼得嘉平帝當眾承認自己不該放縱鄭貴妃。


    謝太傅是扶持嘉平帝的功臣,身份特殊,素有威望,不能硬來,傳出去毀壞的是朱瑄的名聲。


    她透過簾子細縫看一眼宮城的方向,道:“先穩住謝太傅,讓出道路,別堵在路中間,派人去請謝騫。”


    謝騫是謝太傅的孫子,聽說為人圓滑,應該能勸走謝太傅。


    洪山應是,將馬車趕到路邊。


    ……


    謝騫在值房裏謄抄一份單子。


    一人大馬金刀地坐在他對麵,青暗花雲鶴窄袖騎裝,束鸞帶,踏長靴,麵容冰冷。


    工部其他官員圍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奉茶討好,今天沒去為張公公送葬的官員基本都是閹黨和在文官、司禮監之間保持中立的人。羅雲瑾突然造訪,找工部討要幾份賬冊,他們巴不得這個賣好的機會,幫著捧茶倒水,態度十分殷勤。


    羅雲瑾一言不發,等謝騫抄好了單子,拿了就走。官員們忙讓出道路,送他出門:“羅統領慢走……羅統領以後有什麽吩咐,派人過來說一聲就是了。”


    謝騫嘴角輕抽。


    難怪孫檀他們瞧不起這些和宦官混在一處的文官,他們實在太沒骨氣了!


    他放下筆,伸了個懶腰,一名小卒忽然快步穿過庭院,衝進值房:“謝侍郎,謝老太爺迴京了!”


    謝騫呆了一下:“這麽快?”


    謝太傅以前都是坐船北上,算時間應該到下個月才能返迴京城,怎麽今天就到了?


    小卒頓足道:“謝老太爺攔著東宮的馬車不讓他們進宮,東宮打發人過來請謝侍郎過去……”


    他話音未落,已經踏出值房的羅雲瑾腳步驀地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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