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仍是在寅時準時醒來。


    金蘭趴在枕頭上,頭發鬆鬆挽了個圓髻,下巴枕著自己的手背,歪著腦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她一直很好奇朱瑄為什麽每天這麽準時自律,她通常是卯時三刻醒,沒有人吵她的話,她可以睡到辰時起來。他從來不需要宮人催促,每天寅時起,從酷暑到涼秋,幾乎天天如此。


    每天早上他起身的時候,殿內殿外一片漆黑,她會迷迷糊糊跟著起來,幫他梳頭發,送他出去,然後又倒迴枕上繼續睡,他不許宮人催她起身,她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今天她特意趕在寅時前醒了,想看看他是怎麽醒的。


    報更的鍾聲破開淩晨的薄霧,遙遙傳來,迴蕩在空曠的殿宇之間,宮門次第開啟,東宮的內官已經捧著熱水巾帕等物魚貫而入,等著寢殿這邊傳喚。


    天還沒亮,昨天一場大雨,夜色格外濃稠,床帳裏灰蒙蒙一片。


    朱瑄一動不動,眉眼沉靜,不像是要醒的樣子。


    金蘭屏住了唿吸。


    鍾聲停了下來,嫋嫋餘音仍盤旋在高牆之上,朱瑄濃密的睫毛顫動了兩下,緩緩睜開眼睛。


    他真是準時和報更一樣準時


    金蘭嘖嘖驚歎。


    剛剛睡醒的朱瑄睡眼惺忪,眸中瀲灩著淡淡的水光,看起來很溫和的樣子,金蘭腦袋伸到他麵前,還沒來得及嚇唬他,他嘴角浮起一絲笑影,雙眸清明,人已經徹底醒了,抬起頭親她“今天怎麽醒得這麽早”


    他一定不記得他昨晚滿床亂爬翻茄袋的事了金蘭低頭輕輕咬他的下巴,“今天也要去文華殿嗎我聽杜岩說很多大臣今天不上朝,你有點發熱。”


    朱瑄抱住她,輕撫她披散在肩頭的長發“業精於勤,我沒事,不能鬆懈。”


    言罷,摟著她坐起身。


    金蘭知道攔不住他,他的太子之位就是靠這種頑強到刻板的自律坐穩的。她跟著想坐起來,他卻忽然坐著不動了,轉身按住她的肩膀,壓著她躺下,她倒在枕上,撲騰了兩下,他翻身側壓在她身上,把她整個攬入懷中,氣息掃過她耳畔“算了,再睡一會兒。”


    她輕輕地嗯了一聲,摟住他胳膊。


    兩人就這麽摟抱著,肌膚相親,床帳裏彌散著淡淡的水沉清香。


    又睡了半個時辰,朱瑄還是低歎一聲,放開懷中的溫香軟玉起來了,他放縱的時候也能克製住自己。


    金蘭真的很敬佩他。


    講讀官巳時到文華殿,朱瑄平時辰時一刻就在文華殿暖閣裏看書,從來不會讓講讀官等他。冬天早上寒冷,他會囑咐內官準備好火盆暖爐和熱酒熱茶,去宮門前迎接講讀官。夏天暑氣難耐,他吩咐人在廂房預備冰鎮飲子和新鮮瓜果,讓自己的近侍給講讀官打扇。這些隻是小事,但這些瑣碎細節不能忽視,文官對他的欣賞不是大風刮來的,而是長年累月的相處積累起來的。


    趙王也想收買人心,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他沒有時間去一點一點做水磨工夫。水滴石穿,靠的是十年如一日的堅持,哪是能一蹴而就的 誰能像朱瑄這樣在皇帝的打壓懷疑和搖擺不定中始終沉健穩練,不出一點差錯 趙王德薄才寡,急功好利,早就輸了。


    最近嘉平帝支持朱瑄的態度越來越明顯,嘉平帝和文官慪了一輩子的氣,但並沒有糊塗到底,他知道朱瑄的儲君之位已經無法撼動,雖然還是會時不時和文官鬥氣,不過大多數情況隻是雷聲大雨點小,故意嚇唬文官而已。


    金蘭跟著朱瑄一道起身,站在鏡前幫他係常服的絛帶,他係的是玉環絛帶,她低頭打結,他看著她低垂的眼睫,握住她的手指“今晚我早些迴來。”


    “好,我等你一起用膳。”金蘭送他出門。


    她往常隻送到門口,今天卻出了廊廡,一直送到長廊盡頭。


    “五哥”金蘭拉著朱瑄的手,攤開他的手掌,捏住他的指頭輕輕搖晃,“我知道你已經習慣了,你不舒服的時候也會堅持去上課,你是皇太子,不能輕易懈怠,可你還是我的丈夫,你生病的時候我會心疼你,你強忍著不適出門,我一天都不能安心以後你要多為我想想,好好保重,不要這麽不把自己當迴事,好不好”


    朱瑄低頭看她,眸子黑幽幽的,沉默了好一會兒,低低地道“好,我答應你。”


    金蘭杏眼彎彎“乖”


    朱瑄笑著走了。


    他沒有提起昨天的事,他的臉色還有點蒼白,眼前一圈淡淡的淺青,可金蘭卻覺得他的氣色比之前好多了,看她的時候眼神比以前的還要柔和,那些壓抑在矛盾背後的感情滿溢而出,他轉身出去的時候唇邊一直有淡淡的笑影。


    他笑起來真好看。


    金蘭喜歡看他對自己笑。


    少詹事、諭德、洗馬、左司直郎見到朱瑄的時候,都愣了一瞬。


    皇太子還是以前那個皇太子,可是又好像有哪裏不一樣,到底哪裏不一樣,他們又說不出來。感覺就像霧蒙蒙的山嵐突然在璀璨的日暉照射下煙消雲散,一片天朗氣清,光芒萬丈。


    先說了些尋常庶務。萬壽節舉國同慶,六部六科官員今天都懶懶散散的,嘉平帝又一連一個月沒上朝,連內閣大臣都隻能在萬壽節那天見到皇帝本人,朝中沒有什麽大事。


    屬臣陸續告退,洗馬和諭德留了下來,拱手道“殿下,最近司禮監掌印太監錢興和秉筆太監羅雲瑾好像在別苗頭。”


    朱瑄頭也沒抬“怎麽說”


    洗馬緩緩道“萬壽節教坊司排演跑馬走解,錢興忽然向皇上建議由羅雲瑾領舞,還大讚羅雲瑾騎術精湛,皇上同意了。前些時羅雲瑾扳倒楊安風頭大盛,如今受此侮辱,銳氣大挫。下官聽說羅雲瑾此人在內書堂上學時的老師是禮科左給事中孫檀,孫檀對他有知遇之恩,若能讓孫檀出麵”


    朱瑄搖了搖頭“羅雲瑾是司禮監的人,他現在掌十二團營兼總神機營,有調兵之權,不要插手他和錢興之間的爭鬥。”


    洗馬欲言又止。


    朱瑄問起宋素卿。


    諭德道“他幾次來信催戶部那邊撥銀子,戶部拖拖拉拉的,他急得不得了,請我們代為周旋一二。”


    朱瑄嗯一聲,“戶部那邊孤親自去問戶部尚書。”


    又說了些其他的事,洗馬和諭德都出去了。


    掃墨今天跟著朱瑄出門,他是朱瑄的心腹,知道羅雲瑾和朱瑄之間關係複雜,等洗馬告退,他便道“千歲爺,洗馬所言不虛,錢興確實在萬歲麵前稱讚羅雲瑾的騎術,又說羅雲瑾擅長走解,萬歲聽了很高興,當場命羅雲瑾領了領舞的職司。那天表演的時候錢興還刻意安排人當眾取笑羅雲瑾,對著他撒賞錢。”


    堂堂秉筆太監被當成一個伎人嘲弄取笑,換成誰都忍不下這口氣,羅雲瑾又一向孤傲,更加受不了這番侮辱。


    朱瑄低頭看奏疏“遲早有這一天羅雲瑾不會忍太久。”


    掃墨想了想,問“千歲爺,我們要不要幫一把羅雲瑾”


    朱瑄抬眸,看一眼掃墨。


    掃墨被他的眼神嚇得一哆嗦,跪倒在地“千歲爺恕罪,小的不該這麽沉不住氣。”


    朱瑄道“連你也浮躁起來了,可見東宮上下有多少人和洗馬一樣想趁錢興和羅雲瑾相爭時坐收漁翁之利。”


    掃墨沒有站起身,跪在地上恭敬地道“不敢瞞著千歲爺,少詹事他們也在觀望。宮裏宮外的人都知道羅雲瑾是孫檀教出來的得意門生,羅雲瑾一心向儒,從不把自己當宦官看,朝中不少大臣認為可以拉攏他對付錢興。”


    內書堂的老師通常由翰林院的官員擔任。翰林院的進士個個都是出類拔萃的人中龍鳳,十年頭懸梁錐刺股的寒窗苦讀,為的是光宗耀祖、一酬壯誌,而不是給閹人當老師。他們心高氣傲,不屑去內書堂教宦官讀書,哪個倒黴的不幸領了這個差事,圓滑精明一點的就裝病推托,性情暴烈的直接棄官迴鄉,更多的人是領了差事以後敷衍了事,每天去內書堂走個過場。


    當年先帝曾從新晉進士中挑選出幾名才學優異者,準備任命為內書堂教授,其中一人察覺到先帝的意圖後,不應而出,為士大夫所宣揚稱頌,認為他氣節凜然,守住了文人風骨,一時傳為美談。先帝也沒有責罰那位進士,依舊授予給事一職。


    孫檀卻是個例外。他被任命為內書堂教授時,曾對同鄉謝騫說“宦官乃是天子近臣,立天子左右,可使識詩書、知義理、習為善、懂大義,不致為害社稷。”他認為嘉平帝親近宦官,那麽應當好好教導宦官,讓宦官懂得大義,把他們培養成和文官一樣的忠臣。而且嘉平帝長期不上朝,文官想見他一麵難如登天,教導好深宮宦官才能保證嘉平帝身邊始終有通曉明經史書的人才,以備他顧問。


    羅雲瑾就是孫檀精心栽培的得意弟子。如今羅雲瑾位居要職而且和錢興水火不相容,文官蠢蠢欲動,想勸說孫檀出麵招攬羅雲瑾。


    既然羅雲瑾不屑宦官身份,何不利用這一點勸他和文官聯手須知宦官也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文書房出身的宦官喜歡以儒家弟子自居,平時起居坐臥模仿士大夫做派,渴望和文臣結交,羅雲瑾亦不能免俗。


    朱瑄皺眉,似笑非笑“請孫檀出麵”


    孫檀和羅雲瑾早就決裂了,羅雲瑾這些年從未在人前提起孫檀,孫檀也隻當從沒教過羅雲瑾,師生形同陌路,文官居然還以為兩人師徒情深 又或者文官太自信了,以為隻要他們紆尊降貴主動示好,羅雲瑾一定會感恩戴德、甘為文官驅使。


    羅雲瑾沒有那麽傻,也沒有那麽短視。就算他沒和孫檀鬧翻也不會答應和文官合作。


    朱瑄放下手裏的書,命人請來少詹事、諭德、洗馬等人,告誡道“司禮監之爭是司禮監的事,你們記住,羅雲瑾有調兵之權,他和錢興孰勝孰負,隻看聖意。”


    少詹事幾人怔了半晌,心驚肉跳,齊齊變了臉色,恭敬應是。


    司禮監由誰掌控錢興嗎並不,司禮監是嘉平帝用得最順手的一把刀。錢興權勢滔天,控製朝政,結黨營私,黨羽遍布內外兩朝,文官恨之入骨卻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然而他的榮辱不過是嘉平帝一句話的事。此前秉筆太監楊安也煊赫一時,一旦觸怒嘉平帝,轉眼就鋃鐺入獄。


    楊安在獄中揭發錢興,供詞裏曆數錢興的十幾條罪狀,嘉平帝隻口頭斥責錢興,並未深究。可是之後嘉平帝命羅雲瑾身兼數職,委以重任,不就是在分錢興的權嗎嘉平帝到底還是對錢興有了不滿,所以提拔羅雲瑾遏製錢興的勢頭。


    說到底,楊安的慘死、錢興和羅雲瑾的相爭隻是嘉平帝平衡司禮監的手段罷了。


    難道嘉平帝不知道錢興建議由羅雲瑾領舞是在刻意羞辱後者嗎 嘉平帝知道。


    少詹事迴過味來,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們居然還想聯合羅雲瑾對付錢興,簡直是老虎頭上拔毛,羅雲瑾可是能帶兵打仗的太監 少詹事幾人告退出來,長出了一口氣,對望一眼,意味深長地道“太子果然穩重。”


    東宮地位日益穩固,屬臣難免想謀求更多,最近朝中六部官員都在看司禮監的熱鬧,各方勢力蠢蠢欲動,他們也有些按捺不住,實在是目光短淺。越是這個時候,東宮越不能急躁,更不能隨意卷入司禮監的紛爭,否則隻會觸怒嘉平帝,前功盡棄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還沒到掉以輕心的時候。


    諭德壓低聲音歎道“隱忍多年,靠的不單單是耐心和毅力,還有縱觀全局的眼力啊。”


    任他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隻要東宮不自亂陣腳,任誰也休想動搖皇太子的地位。


    門扇合上,少詹事幾人的腳步聲慢慢飄遠。


    朱瑄沉聲吩咐“約束東宮,若有人往司禮監那邊伸手,不必來報,你可以先自行處置。”


    掃墨應喏,恭敬侍立,頭垂得更低。


    朱瑄看了會兒奏本,接著看治河奏議。


    洗馬他們是文臣,瞧不起宦官,在麵對宦官的事情上總有些浮躁。這並不是什麽大毛病,如果文臣和宦官好得密不可分、親如一家,該著急的是皇帝。宦官、禦史本來就是他們朱家用來遏製文臣的手段。


    敲打幾句就夠了,少詹事他們懂得分寸。


    殿中角落的銅鎏金胡人戲獅薰爐裏燃了水沉香,淡雅香味從鏤空花紋裏逸出,香煙細細。


    長廊裏忽然傳來說話聲,掃墨看一眼全神貫注看奏議的朱瑄,輕手輕腳走到側門邊上,眉頭緊皺“誰在大聲說話拖出去”


    一句話還沒說完,來人走到他麵前,手裏捧了隻剔紅捧盒,笑嘻嘻道“是我。”


    掃墨認出來人,立刻收斂怒意,話鋒陡然一轉,笑著問“你怎麽來了是不是太子妃殿下有什麽吩咐”


    小滿朝捧盒努努嘴,說“殿下讓膳房給千歲爺熬了補氣的膳湯,叫我趁熱送過來。”


    掃墨立刻示意小內官趕緊打起簾子,讓他進殿。


    “千歲爺”掃墨一溜小跑,奔至書案前,“太子妃殿下讓小滿送膳湯過來。”


    朱瑄抬起頭,沒有多問,放下書,挪到側間桌前。


    小滿捧著捧盒上前,掃墨接過,揭開蓋子,端出湯碗,捧盒裏塞了棉花團,一路從東宮端過來,羹湯還是滾燙的,直冒熱氣。他先取了份幹淨碗筷,舀出一點自己嚐了,然後送到朱瑄麵前。


    朱瑄拿起匙子喝湯,他喝湯和吃藥一樣,動作優雅,不過速度很快,悶頭就喝完了。


    小滿抓著捧盒,滿臉是笑“小的出來的時候,殿下千叮嚀萬囑咐,要小的一定守著千歲爺,等千歲爺喝完了湯才能迴去。千歲爺這就喝完了,殿下知道了肯定高興,少不了賞賜小的。”


    掃墨啐他一口,笑罵“那你還不趕緊跪謝千歲爺”


    小滿馬上跪下了,“謝千歲爺”


    朱瑄唇邊浮起幾絲淺笑,示意掃墨賞小滿。


    小滿笑得合不攏嘴“謝千歲爺賞賜小的今天運道好,能得兩份賞呢”


    閣中氣氛不複剛才的沉重肅穆,侍立的宮人知道朱瑄這會兒心情很好,都大膽地笑出了聲。


    小滿沒有立刻就走,又道“殿下還吩咐,讓小的給千歲爺帶句話,殿下說千歲爺用了午膳以後該走動走動消消食,別光顧著看書,積了食不消化。”


    朱瑄點點頭“你迴去告訴太子妃,孤記住了。”聲音裏有淡淡的笑意。


    小滿笑著告退。


    朱瑄站起身,果然沒有立刻迴書案前看書,緩步出了書閣,來到後院。


    後院鴉雀無聲,庭中磚地上跪了一個人,他不知道跪了多久,臉色蒼白,滿臉是汗,胸前被汗水浸濕了一塊,衣衫緊緊貼在身上。


    走廊裏密密麻麻站滿了人,都是些穿圓領、戴紗帽的年輕內官,幾十個人垂手站著,視線集中在跪著的那人身上,屏息凝神,一聲咳嗽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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