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東宮上上下下誰都沒能睡個好覺。


    第二天早上,金蘭醒來的時候聽見槅扇外麵傳來風吹的沙沙輕響,帳幔輕攏,珠簾高卷,地坪上流淌著淺青色天光。


    她坐起身,問宮人“夜裏起大風了”


    宮人笑著道“沒呢外麵落雨了,從三更開始落的,雨勢越來越大,裏頭也能聽見聲響。”


    難怪昨晚睡覺的時候總能聽見淅淅瀝瀝的聲音,她還以為是起了大風,吹得窗屜子嗚嗚響。


    小滿進屋服侍金蘭梳洗,望著鏡中她略顯憔悴的容顏,欲言又止。


    金蘭低頭挑選玉簪花,問“太子醒了”


    小滿點點頭“醒了千歲爺問起殿下。”


    金蘭拈起一朵玉簪花,這麽大的雨,鮮花一定是從暖房送過來的,花苞又大又飽滿,香氣濃鬱,她把花苞戴在鬢邊,對著鏡子比了比。


    小滿識趣地閉上了嘴。


    朱瑄作息嚴格,即使昨晚酒醉又暈厥,依然在寅時準時蘇醒。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被子裏摸金蘭的手,想和往常一樣捉住她親幾下,結果隻摸到冰涼的被窩。


    他愣了一瞬,呆呆地躺在拔步床上,幾乎以為這一段時日的耳鬢廝磨隻是自己的又一場夢。


    這幾年他經常做夢,夢見圓圓迴來了,他和她拜堂成親,同榻共眠,朝夕不離,長相廝守夢裏他們攜手共度一生,直到白頭。


    夢中有多快樂,醒來時就有多寂寥。


    有一次他夢見自己終於等到了圓圓,圓圓依舊年輕貌美,杏臉桃腮,未語先笑,眸子又亮又清透,他伸手去拉她,目光落到自己手背上,發現自己的手蒼老粗糙,長滿了斑,枯瘦的骨節上一層滿是褶皺的皮他從夢中驚醒,盯著自己的手背看了很久。


    大和尚不止一次暗示過他的壽數不長,他能等到幾時呢 他等了六年。


    終於等到她了。


    可是他讓圓圓生氣了。


    朱瑄坐在床頭,衣襟鬆散,披頭散發,翻開錦被,找到金蘭平時枕的涼枕抱在懷裏,聞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


    都是真的,這一次不是他的夢,圓圓是他的妻子,她每晚在他的臂彎裏入睡,縮在被窩裏和他說悄悄話,熱了就嫌棄地推開他,冷了就往他的被窩裏鑽,抱著他的胳膊不撒手,生氣了會輕輕咬他的手指,高興了就踮起腳親他,每天早上為他梳頭,站在他背後,幫他戴上網巾。


    朱瑄揉了揉眉心,宿醉後胃裏一抽一抽的疼,有些犯惡心。


    他記得昨天宴席上吃了很多酒,後來去廣寒殿遇到陸瑛和羅雲瑾,他看到羅雲瑾就心煩,看到陸瑛之後更加暴躁,從陸瑛那天來東宮找他討要圓圓的時候他就不高興了,迴到東宮,木香說圓圓為了羅雲瑾愁眉不展他對圓圓發脾氣,瓷碗摔碎在他腳下,圓圓走了 她還會迴來嗎


    朱瑄好像又變成六年前的小朱瑄了。他瘦小青澀,沒有能力自保,更沒有能力去保護圓圓,每天目送圓圓離開幽室,怕她一去不迴,又希望有人能帶她離開,讓她不至於跟著他受苦。他刻苦讀書,他費盡心思籌謀,他隱忍堅毅,現在的他可以保護她、縱容她,可麵對她的時候,他心底還是隱隱無措。


    圓圓一直在包容他,他心思深沉,陰柔古怪,她從來沒有在意過這些,即使他不能解釋清楚,她也默默地接受了,她那麽好他難以忍受她的冷漠。


    朱瑄坐了一會兒,掀開帳幔,光腳下地“太子妃呢”


    他嗓子嘶啞,腳步虛浮,走了沒兩步就覺得頭暈目眩。


    屏風外麵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杜岩驚慌失措地衝進內室“千歲爺,您醒了”


    朱瑄扶著落地衣架站穩,臉色發白,視線定定地落在珠簾外麵。


    杜岩知道他想找什麽,上前攙住他“千歲爺,太子妃殿下在偏殿,小的剛剛過去瞧了一眼,殿下這會兒剛睡下,您醒了,小的這就去告訴太子妃殿下”


    朱瑄搖頭“她累了一天,讓她睡吧,別去打攪她。”


    杜岩應是,扶著朱瑄迴到床榻上躺下,幫他蓋好被子,絮絮叨叨地道“千歲爺,您也睡會兒吧,天色還早著呢,今天又不用上課,您正好休息一天,您這些天早出晚歸的,也累壞了。您可得好好保重身子,天氣轉涼了,要是激了舊病,又得咳嗽”


    朱瑄望著帳頂,目光發直。


    杜岩歎口氣,擠出幾絲笑意“千歲爺是不是在想太子妃殿下您別擔心,殿下善解人意,脾氣最好了,您隻要好好給殿下賠禮道歉,殿下一定會消氣的。”


    是啊,她善解人意,脾氣最好了朱瑄疲憊地閉上眼睛,她太聰明了,他根本瞞不住她,這次她真的動了怒,如果他不解釋清楚,她不會原諒他的。他抱住金蘭的枕頭,沉沉睡去。


    等朱瑄再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帳幔掛在鎏金銅絲勾上,帳頂下一排滿鑄鏤空串枝花紋的金薰球,香煙嫋嫋逸出。


    他翻身坐起,杜岩侍候他洗漱。不一會兒膳房送來早膳,內官特意吩咐過,膳房知道他宿醉,做了幾樣開胃的清淡小菜,風幹醬瓜,梅花脯,銀絲細菜,涼拌雞絲,他沒有胃口,隻吃了半碗粥。飯後洗墨送上剛剛煎好的藥,他接過一口飲盡,找了本書,坐在窗下看。


    看了半刻鍾,他抬頭問杜岩“太子妃起身了沒有”


    杜岩搖搖頭。


    朱瑄繼續低頭看書,這迴卻怎麽也看不下去,腦子裏亂糟糟的,一閉上眼睛就是昨晚捏著她手腕時她隱含怒氣的冰冷眼神。他變嬌氣了,尤其在她麵前,被她冷冷地看一眼,他渾身難受,心底翻湧著很多陰鬱不堪的想法。


    又等了半個時辰,偏殿那邊終於傳出響動,宮人捧著熱水巾帕等物進進出出,伺候她梳洗。


    杜岩趴在門邊聽裏麵的動靜,轉身迴了書房,笑道“殿下起身了”


    朱瑄立刻站了起來,走到偏殿門外。


    宮人捧著一隻剔紅牡丹紋漆盤經過,漆盤裏堆滿了各色鮮花。她屋裏的擺設喜歡用金玉器件,每天早上宮人掛起帷帳,日光照進內室,一屋子金光閃爍,寶氣浮動,不過她裝扮的時候不愛嵌寶金頭麵,嫌太笨重,喜歡簪鮮花做成的花圍,好看雅致,還有股幽香。


    朱瑄站在過道裏,一身的寒氣,冷風直直吹在身上,他隻穿了一件家常的淺色直身,風吹衣袍翻飛,更襯得人瘦削清臒。


    簪花送進去,不一會兒膳房進去擺膳,她胃口也不好,幾樣小菜和鱔絲麵原樣送了出來,隻喝了一盅玫瑰酒釀粥。


    朱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杜岩、洗墨、掃墨幾人綴在他身後,勸他去暖和的廊廡裏坐著等,他嫌他們聒噪,擺擺手把人趕走了。偏殿裏伺候的宮人出出進進,看到他堵在門外過道裏,個個都嚇了一跳,腳步邁得飛快。


    她一直沒有出來,也沒有打發人過來勸他,這麽多人看到他在外麵等,她肯定早就知道了。她還在生氣。


    朱瑄臉色蒼白。


    半晌後,兩名宮人走了出來,打起簾子,通向內室的帷帳被一雙雙素手次第掀起,搖晃的珠簾裏傳出走動聲,宮人的裙琚掃過金磚地麵,伴隨著窸窸窣窣的人聲細語,金蘭頭梳倭墮髻,珍珠發帶,鬢邊玉簪花,一身石榴嬌羽紗麵細絹裏鶴氅,在宮人的簇擁中慢慢走了出來。


    朱瑄想也不想,加快腳步迎上去。


    金蘭淡淡地掃他一眼,神情冷淡,收迴視線,轉身,目不斜視地走進迴廊。


    宮人們麵麵相覷,提步跟在她身後。


    朱瑄心底冰涼,手撐著欄杆,在宮人的驚唿聲中一躍而下翻出過道,幾步跳下長廊,快步穿過庭院,走到台階前,等著金蘭下來。


    金蘭臉上的表情繃不住了,“你瘋了這麽大的雨”


    朱瑄置若罔聞,一身輕薄直身,站在瓢潑大雨中,抬起頭,麵色慘白,直直地望著她。


    殿前殿內、廊裏廊外的宮人齊齊倒抽一口冷氣,驚叫聲四起。


    金蘭頭疼欲裂,簡直要被朱瑄氣死了。她推開身邊的宮人,飛快跑過長廊,踢掉腳上的木屐,噔噔噔噔衝下台階,跑到朱瑄身前,解開身上的鶴氅,踮起腳籠住他的腦袋。


    大雨傾盆而下,簷前掛起了厚厚的雨簾,芭蕉叢被雨水敲得抬不起頭,滿院子叮叮當當雨滴敲打瓦片的脆響,濺起的細碎雨滴織出如煙似雲的霧,灰蒙蒙一片。


    朱瑄身上早已經被雨水澆得透濕,直身緊貼在皮膚上,現出瘦削的輪廓,水珠從發間淌出來,滴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他滿臉都是雨水,雙眸濕漉漉的,低頭看著金蘭,發白的雙唇輕輕顫抖。


    “你別走”雨水兜頭澆下,他冷得直抖,想拉她的手,又怕她厭煩,“別丟下我一個人”


    轟隆一聲,驚雷炸響。


    豆大的雨滴砸在眼皮上,金蘭眼眶發熱,像被人剜了一刀,心口疼得厲害。


    “我不走”雨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她忍著沒有哭出聲,拉住朱瑄的手,撲進他懷中,“我真的不走。”


    朱瑄煞白的臉上浮起一絲孩子氣的笑意,緊緊抱住金蘭。


    大雨如注,一道青色閃電撕裂長空,張牙舞爪,宛若巨龍,雷鳴聲響徹雲霄,大地震顫。


    金蘭拉著朱瑄走迴長廊,杜岩他們飛跑著過來,一疊聲催促宮人趕緊去燒火盆、熬薑湯、請太醫,七手八腳,亂成一團。


    混堂司送來熱水,內官抬進淨房,金蘭推著朱瑄走到浴桶前,三兩下剝下他身上的衣裳,把他按進熱水裏,水汽蒸騰,他蒼白的臉浸在濕漉漉的熱氣中,唇色恢複了些。


    她身上也濕透了,玉簪花被雨水打落,發鬢斜貼在鬢邊,欲墜未墜,細綾的褂子緊貼肌膚,若隱若現。朱瑄伸手拉她,捧住她的臉,在迷蒙的蒸汽中激烈地吻她,感覺到她小臉冰涼,將她也拉進了浴桶,撲通一聲,水花四濺。他的胳膊牢牢地按著她,替她脫下濕冷的衣裳。


    金蘭渾身發軟,手抵在朱瑄胸前,他低頭看她,目光沉鬱,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可怕。


    “別著涼了”他輕聲說,然後抱住了她。


    杜岩行色匆匆,捧著幹淨衣物走進內殿,掀開帳幔,忽然發現裏麵的聲音好像不對勁。幾個抬水的宮人站在低垂的簾子外,個個紅透了臉,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張目結舌地站在那裏。他皺眉走近,先聽到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水聲中夾雜著貓叫似的婉轉壓抑的低吟,不一會兒,水聲停了下來,傳來皇太子沙啞的勸哄、安慰聲,然後水聲又響了起來。


    宮人麵麵相覷。


    杜岩眼珠一轉,眼神示意宮人退出去,自己走在最後,守在帳幔前。


    金蘭出了一身的汗,半歪在鬢邊的烏黑發髻早就散開了,披了滿肩,渾身濕透,杜岩低著頭進屋換熱水的時候,她躺在朱瑄懷裏,狠狠擰了他一下,以為他鬧夠了,沒想到他走出紗帳,又抱起她送進浴桶裏沐浴完之後,她腰酸膝軟,昏昏欲睡,他一件一件幫她穿衣,時不時低頭親她。


    迷迷糊糊間被抱迴寢殿,頭挨到平時枕的枕頭,她立刻醒了,掙紮著坐起來“我要迴偏殿”


    朱瑄的動作一頓,繼而手上用力,緊緊按住她,聲音暗啞“你說了不走的。”


    他沙啞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渾身戰栗,然後氣笑了“我是答應了不走,不過我暫時不想迴來睡”


    她掀開錦被,腳踩到腳踏上,軟綿綿的,忍著酸痛站起身,推開朱瑄,大踏步出了寢殿,輕輕地唉喲一聲,扶住自己的腰他不知道從哪裏學來的招數,她現在渾身骨頭疼。


    身後傳來腳步響,朱瑄跟了過來,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眸光黑沉沉的,像盯準了獵物的猛獸,閑雅從容中殺機暗伏。


    金蘭沒有管他,迴到偏殿,杜岩把薑湯送了過來,她拿起一碗往朱瑄跟前一遞“給我喝了”自己也喝了一碗。


    喝了薑湯,她挪到暖閣榻上補覺,朱瑄又跟了過來,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累了,我要睡會兒你別吵我。”


    朱瑄輕輕地嗯一聲。


    金蘭側身躺下,抱了隻涼枕在懷裏,合眼入睡。


    外麵大雨滂沱,內室隔得遠,重重帳幔裏,雨聲聽起來綿密如絲,她昨晚沒睡好,剛才又實在累著了,精疲力竭,枕著沙沙的雨聲,不一會兒就沉入夢鄉。


    朱瑄坐在榻邊低頭看她,脫了靴鞋,翻身上榻,手搭在她肩上,就這麽看著她。


    等杜岩走進暖閣的時候,發現兩人都睡著了。


    朱瑄外麵的衣裳沒脫,和衣而睡,錦被底下露出一角道袍下擺,金蘭枕在他胳膊上,側身麵對著他,墨黑烏發鋪了半邊床榻,兩人都睡得很沉。天光從窗格子裏照進來,溫柔地籠罩在夫妻兩人臉上身上。


    杜岩和隨後進屋的小滿相視一笑,放下紗帳,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金蘭一直睡到中午,外麵的雨還在下,沙沙輕響透過重重帳幔漫進暖閣,讓她想起小時候夜裏跟著養娘去蠶房玩,幾十隻笸籮高低錯落架在木架上,一屋子的蠶在夜色中勤勤懇懇地啃食桑葉,沙沙細響恍如落雨。


    她抬起眼簾,看到朱瑄線條柔和的側臉。


    他還睡著,臉色蒼白,下頜冒點胡茬,看起來有幾分憔悴,不過比剛才站在大雨裏發瘋時那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好多了。


    她摸了摸朱瑄的臉,手指描繪他的五官,湊上去親了親他,想了想,又親了親他的鼻尖。


    朱瑄睜開眼睛,看著她的目光很溫柔,雙眸閃閃發光。


    金蘭放開他“你早就醒了”


    朱瑄含糊地應一聲,抓起她的手,輕輕咬她的指尖。


    金蘭趴在他胸膛上,感覺他身上熱燥,抽迴手“朱瑄,你想不想和我說什麽”


    她依舊連名帶姓地叫他。


    朱瑄沒說話。


    金蘭抱著他,輕聲說“你不想說也可以我去找羅雲瑾問清楚,他肯定知道,你不讓我見他,我偏要去見他,你攔不住我。”


    朱瑄身上一僵,然後猛地一個翻身壓住金蘭,手指捏著她的下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金蘭躺在枕上,直視著他的雙眸,道“你不肯說,我能怎麽辦要麽你自己告訴我,要麽我去找羅雲瑾,你選一個吧”


    朱瑄臉色陰沉如水。


    金蘭推開他,下了床榻,背對著他挽起長發“可是我更想聽你親口告訴我朱瑄,我已經問過了,羅雲瑾今天要去仁壽宮,我可以在長街那邊等他如果你不想我去見他,那你就帶我去廣寒殿,告訴我你隱瞞我的一切要麽是你,要麽是羅雲瑾,我今天必須從你們口中問出點什麽你自己選。”


    言罷,她掀開帳幔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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