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牽著金蘭進了仁壽宮正殿。


    早有內官飛跑著進去報信,笑嘻嘻道“太子爺拉著太子妃一塊走過來的,一路上都沒舍得鬆手。”


    仁壽宮九五開間,四麵明間開門,東、西為暖閣。周太後平時在暖閣內起居坐臥,今天挪到了明間,屋中靠北設寶座,兩邊安八仙桌,地下翹頭案,案上供爐瓶三事,周太後端坐於寶座之上,滿頭珠翠、濃妝豔抹的宮妃命婦侍立左右,內監使者、女官、宮女依次環繞,銅胎掐絲琺琅鬆鼠葡萄紋香爐逸出嫋嫋青煙,氣氛肅穆莊重。


    內殿珠圍翠繞,盛裝打扮的宮妃、命婦們眾星捧月般圍坐在周太後身邊。周太後今天也穿了禮服,頭戴燕居冠,黃色大衫,深青色霞帔,赤紅鞠衣,她年輕的時候自詡美貌,如今亦不肯服老,臉上妝容精致,金絲發箍上綴滿嵌珠頭麵,低垂的珍珠顆顆圓潤飽滿,聞言,笑向眾人道“太子看著清冷,倒是個會疼媳婦的。”


    宮妃們齊聲發笑。


    金蘭伴著一殿整齊的笑聲踏進屋中,身板挺得筆直,目不斜視地走到寶座前,餘光掃一眼朱瑄,兩人一起下拜行禮。


    宮妃們交口稱讚“太子妃不愧是黃司正教導出來的,儀態萬千,規矩也好。”


    金蘭嘴角抽了抽,她還沒站起來呢,宮妃已經長篇闊論開始誇了,有個好老師果然事半功倍。


    黃司正年事已高,再過兩年就該告老還鄉,周太後樂得在宮人麵前做一個賢德大度的太後,笑著說“她確實教得好。”


    示意宮人取出賞封。


    黃司正也在殿中,出列下拜謝賞。


    金蘭站了起來,周太後笑眯眯地道“五哥的媳婦看著福相,走近來讓我看看。”


    被一屋子陌生人光明正大地打量,金蘭有點頭皮發麻的感覺,聽見周太後叫自己,下意識看一眼身邊的朱瑄。


    他是這宮裏她唯一可以信任依靠的人。


    朱瑄也在看她,唇邊帶笑,小聲說“沒事,皇祖母叫你過去。”


    金蘭低著頭走到周太後跟前,行了個萬福禮,周太後拉起她的手,細看她的五官,笑著和身邊幾位鳳冠霞帔的命婦道“瞧這雙水汪汪的眼睛難怪太子寶貝成這樣,我看了也喜歡,怪招人疼的。”


    命婦們附和“太子妃花容月貌,溫婉恬靜。”


    “我說太子怎麽心急火燎的”周太後取笑朱瑄,“見了人就明白了。”


    眾人哄笑。


    周太後故意問金蘭“太子妃,太子好不好”


    眾人忍笑看著金蘭。


    金蘭知道這時候應該裝靦腆不好意思,低了頭,臉上浮起一抹紅暈,正要張口,餘光掃向朱瑄,他站在庭中,一身華服,寶帶琳琅,豐神俊朗,眼神落在她身上,神情溫和,像是在笑可他和這一屋子的繁華熱鬧是那麽的格格不入,雖然身處滾滾紅塵,卻不沾染一絲煙火氣。


    昨晚他還被病痛折磨,今早就得和沒事人一樣來仁壽宮拜見周太後,她醒的時候他已經穿戴好坐在床邊看書,這樣的事情一定發生過很多次,杜岩他們都習以為常了趙王他們可以鬆懈,他不能,他事事都要做到最好最完美,因為對他來說,得不到文臣的支持,他隻有死路一條。


    金蘭心裏有些發酸,抬起頭,目光越過一眾命婦,望著朱瑄,認真地道“太子很好。”


    殿中安靜了片刻。


    命婦們麵麵相覷,繼而失笑看來太子和太子妃感情是真的好。


    周太後也有些意外,掃一眼朱瑄,見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金蘭臉上,而金蘭完全不在意殿中命婦驚詫的打量,大大方方地迴望過去,心中暗暗稱奇看著靦腆,膽子倒是挺大的。


    女兒家應該矜持含蓄,她這般當眾表露對太子的喜歡,就不怕將來太子另尋新歡,惹人嘲笑麽 到底是年輕。


    周太後笑而不語。


    一個沉溺於兒女情長、天真地暴露自己心思的太子妃,如此嬌憨爛漫,純真無邪威脅不了她的地位,不足為懼。


    她看一眼垂首侍立的黃司正,心裏暗暗道幸好當初聽了黃司正的勸。


    不久前周太後準備讓胡廣薇去賀家教導金蘭,為將來扶持胡廣薇鋪路,人都到皇城門口了,黃司正勸她收迴成命“娘娘,如果太子妃成為第二個昭德宮呢”


    周太後猛然醒悟,冷汗淋漓,立刻派人追迴胡廣薇和宋宛,改而讓黃司正前去賀府。在太子妃沒有失寵之前,仁壽宮還是靜觀其變為好。


    金蘭貴為皇太子妃,隻需要拜見周太後就算禮成,用不著去昭德宮拜會鄭貴妃。周太後拉著她的手,指指各宮妃嬪和命婦,教她一個個認過去,她含笑向眾人示意,眾人起身迴禮。


    嘉平帝為了鄭貴妃連廢了兩任皇後,第一任廢後吳氏深居冷宮,第二任廢後王皇後處境稍微好一些,不過也深居簡出,其他各宮分別攀附周太後和鄭貴妃,兩宮勢如水火,僵持到如今。鄭貴妃雖然深受帝寵,但名聲敗壞,和仁壽宮、東宮勢不兩立,今天的場合她自然不會出席。


    鄭貴妃沒有冒出來攪局,殿中氣氛祥和。金蘭和眾人廝見畢,女官領著幾個頭梳丫髻、穿織金襖裙的小女孩上前給她行禮。小女孩們頭發稀疏,胸前掛鑲嵌寶石瓔珞圈,腕上戴暗紋金釧,瞪著一雙雙眼睛好奇地打量金蘭,規規矩矩行完禮,又退迴女官身邊。


    東宮侍從早將送給各宮主位和公主們的禮物準備好了,金蘭什麽都不用做,微笑和眾人示意。侍從奉上捧盒,女官接過,替公主們拜謝。她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公主們,早在宮外的時候她就聽說公主皇子們小時候要剃光頭,等長大了才開始留頭發,她還以為是謠傳,原來是真的朱瑄小時候也是光頭麽 她看一眼朱瑄,想象他剃光頭發的樣子,唇邊帶笑,他長得好看,就算剃光頭應該也是個俊俏清秀的小和尚。


    朱瑄眼神詢問金蘭笑什麽


    金蘭扭過臉不看他,就不告訴你


    女官迴稟說席麵預備好了,周太後笑嗬嗬催促朱瑄出去“瞧你,看得這麽目不轉睛的,以後的日子長著呢我們娘兒幾個吃飯,你去忙你的吧。”


    宮妃們哄笑。


    朱瑄沒走,迎著滿屋子婦人嘲笑的注視,從容地道“皇祖母疼孫媳婦,怎麽不疼孫子”


    周太後一愣,他這是不打算走了


    宮妃們睜大眼睛,麵麵相看了一會兒,視線齊刷刷匯集到金蘭身上。


    太子就這麽寶貝太子妃麽


    金蘭麵無表情,一動不動,假裝自己和朱瑄不認識。


    沉默中,周太後和身邊女官交換了一個眼神,笑罵“就這麽寶貝你家媳婦,一時半刻也分不開”


    說笑歸說笑,她還是命女官在外麵擺了席麵,讓內監使伺候朱瑄。


    宮妃們的宴席擺在西暖閣外麵的水榭裏。水榭三麵環水,池中荷葉田田,風吹碧浪起伏,池水瀲灩,看著就覺得眼睛清亮,池子對麵是戲台,不過今天是小宴,沒有安排戲目,教坊司安排了雜舞音樂,鼓瑟吹笙,琵琶齊奏。


    席上眾人談笑,時不時打趣金蘭。金蘭知道新媳婦今天免不了被眾人調笑,左耳進右耳出,誰笑她她就目光盈盈地望過去,理直氣壯,問心無愧。


    魏美人問嫁給太子開心嗎


    金蘭一臉甜甜的笑容我開心啊,太子對我真好。


    魏美人一噎。


    薛娘娘問太子妃想不想老家


    金蘭搖頭,斬金截鐵地道不想,宮裏挺好的,以後宮裏就是我的家。


    薛娘娘嘴角抽抽。


    沈選侍問宴席上的菜肴合不合口味


    金蘭真誠地點頭合口味,好吃,您也多吃點


    沈選侍輕笑。


    宮妃們存心想調笑金蘭,金蘭心知自己越害羞她們會越來勁兒,大大方方迴答她們的問題,如果有人語調尖酸或是故意給她下套子,她隻當聽不見,含笑和其他人說話。


    她是太子妃,用不著應付每一個宮妃,被她忽視的人不由得臉上訕訕,在其他人鄙夷的目光中含恨閉上嘴巴。


    宮妃很快發現金蘭看著軟綿綿的一團和氣,實則柔中帶剛,綿裏藏針,立刻見好就收,皇太子就在外麵等著呢,她們過過嘴癮也就罷了,誰敢真欺負太子妃呀 周太後年紀大了,宴席不過是應景而已,一會兒宴散,眾人挪到暖閣裏繼續吃茶,薛娘娘問金蘭“太子妃會不會玩葉子牌”


    金蘭謙虛地道“略懂一些。”


    薛娘娘摩拳擦掌,吩咐宮女擺上牌桌,還沒來得及落座,宮人進來通報太子來接太子妃了。


    眾人安靜下來,片刻後又是一陣哄笑。


    周太後道“罷了罷了,再不放人,我看五哥就要衝進來搶人了”


    宮妃們看著金蘭笑。


    金蘭起身告罪,出了內殿。


    朱瑄等在槅扇門外,長身玉立,飄逸出塵,日光透過窗玻璃籠在他身上,他整個人像在發光,看金蘭走出來,牽起她的手,“有沒有人為難你”


    金蘭搖搖頭,小聲說“其實你不用一直陪著我,我應付得來。”


    她到底是皇太子妃,後宮中地位僅次於周太後和鄭貴妃,一般的魑魅魍魎她完全不需要放在心上。而且不看僧麵看佛麵,尋常妃嬪畏懼朱瑄,不敢對她這個東宮太子妃怎麽樣。她剛才已經發現了,宮妃中比較受寵的薛娘娘、沈選侍幾人對她態度很和藹,一直在不動聲色地幫她圓場。朱瑄的儲君之位看似搖搖擺擺,其實穩如泰山,依附周太後的嬪妃心裏門兒清。


    朱瑄握著金蘭的手,“你剛進宮,我帶你四處轉轉。”


    金蘭抬眼看他“你今天不忙麽”杜岩說他起居作息嚴格,一年到頭從不鬆懈,過年的時候都堅持每天練幾百個大字。


    朱瑄低笑“我才新婚,總有幾天清閑的。”


    兩人手牽著手離了仁壽宮。


    暖閣裏,薛娘娘、沈選侍等人告退出來,站在台磯前,眺望遠方。


    朱瑄和金蘭手拉著手走下石階,一個俊秀清臒,溫潤如玉,一個雪膚花貌,嬌柔甜美,並肩而立,言笑晏晏,宛如世間最平凡的一對小兒女。


    不是皇太子和皇太子妃,隻是一對彼此投契、恩愛甜蜜的小夫妻。


    “真好啊”薛娘娘低聲呢喃。


    沈選侍也呆呆地看了許久,眼角閃出淚花,“是啊,真好啊。”


    宮闈深深,人情淡薄,世事變幻無常,拘禁了她們一輩子的宮牆之下竟然還有這麽一對小兒女 “太子妃有福氣。”薛娘娘低歎,“太子拉著太子妃的手這麽轉一圈,闔宮之中,誰敢拿捏太子妃”


    隻怕連鄭貴妃也不敢呐。


    朱瑄牽著金蘭徑直迴了東宮。


    金蘭看到東宮麗園門前一排蓊鬱蔥蘢的玉蘭花樹,想起剛才是從這裏出來的,咦了一聲,問“不是說去逛園子嗎”


    朱瑄輕笑“你不累麽今天先逛東宮其他地方以後再說。”


    金蘭喔一聲。


    朱瑄拉著她踏進一座八角亭,示意宮人擺膳。


    宮人抬著紅漆大提盒走進亭子,取出一盤盤麵果菜肴,很快擺滿了整張石桌,水酪,南爐燜鴨,糟豬蹄爪,粉煎骨頭,東坡豆腐,雪片玉蟬羹 金蘭疑惑地看向朱瑄。


    朱瑄低頭,眼睫低垂,幫她挽起袖子,拿了雙筷子塞到她手裏“剛才沒吃飽吧”


    金蘭心跳如鼓。


    宴席上光顧著應付周太後和宮妃了,她確實沒吃飽,隻喝了幾口茶。


    她看一眼左右侍立的宮人,小聲說“我們才剛從仁壽宮出來”


    這樣不好吧傳出去別人還以為她在仁壽宮受委屈了,周太後的臉麵往哪兒擱 朱瑄搖搖頭“沒事,這裏是東宮。”


    如今的東宮已經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她在東宮可以想做什麽做什麽再不會像以前那樣,任人魚肉。


    金蘭覺得朱瑄小題大做,隻是沒吃飽而已,她其實不怎麽餓,而且過一會兒就能用午膳了這一頓吃不吃沒什麽關係。可朱瑄筷子都塞到她手裏了,石桌上滿滿當當的全是她愛吃的菜,不吃也是浪費她隻好推其中一碗水酪給朱瑄,“那你一起吃吧。”


    朱瑄微笑著點頭。


    水酪醇厚鮮甜,**撲鼻,冰盆裏湃過,又嫩又滑,盛在雪白瓷盤裏,看著就賞心悅目,金蘭吃了一口,發現裏麵加了山楂,酸酸甜甜的很開胃。


    酪不易製作,不易存放,是宮廷消夏的甜食,外麵的人吃不到金蘭是南方人,今天是她第一次吃酪。


    朱瑄卻知道她喜歡吃。他了解她的所有喜好,連她晚上穿不穿襪子睡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覺得自己就是圓圓,可她什麽都不記得。


    金蘭臉上不動聲色,一勺一勺挖著水酪吃,心裏卻暗暗道你不告訴我,我自己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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