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玉從祝氏房裏出來,站在過道裏,長長地唿出一口氣。


    她站了很久。


    然後高高興興地往金蘭住的屋子走去。


    金蘭還沒起身,被子忽然被高高掀起,她哎呦一聲滾向床腳,小臉埋進雙掌,有氣無力地道:“讓我再睡會兒。”


    枝玉壓到金蘭身上,撓她癢癢,“我讓你再瞌睡,讓你賴床,快給我起來!”


    姐妹倆滾來滾去廝鬧了一通,金蘭躺在枕上,頭發散亂,微微輕喘,烏溜溜的眼睛眨了眨。


    “枝玉,你不生氣了?”


    枝玉身形一僵,輕咳一聲,鬆開金蘭,遠遠地坐在床沿邊,看著姐姐那雙微微一彎便滿是甜絲絲笑意的的眸子,自顧自生了半天氣之後,冷淡地撇撇嘴。


    “誰生氣了?我那是剛從宮裏出來水土不服,我才沒生氣呢。”


    枝玉絕不會承認那個甩臉子給金蘭看的人是自己。


    她驀地一笑,湊近了些挑起金蘭的下巴,直勾勾地盯著金蘭看,臉色有些猙獰。


    金蘭一點都不怕她,眼睛眨呀眨的。


    枝玉冷聲道:“事情不算太壞,我們家可是出了一位太子妃呐。”


    在得知自己的姐姐成了太子妃的那一刻,枝玉差點以為自己終於忍受不住宮裏的生活發了瘋。


    皇太子到底哪根筋搭錯了?姐姐已經定親了居然也要強娶她。


    這些天枝玉腦袋都快想破了也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金蘭在她眼裏自然是千好萬好,但皇太子什麽樣的美人沒見過呀?怎麽偏偏就瞧中金蘭了呢?


    ……


    枝玉見過皇太子。


    春宴那天,皇太子出席宴會,枝玉當時坐在角落裏,聽見內官向周太後稟報,忍不住抬起頭。


    滿座秀女和她一樣,都在看那個人。


    暮春時節,天清雲淡,西苑風景秀麗,樹木蔥蘢,花草繁茂的曲徑蜿蜒處,一道瀑布垂落而下,濺起的水花如朵朵碎玉瓊珠。潺潺的碧水漸漸倒映出一道清瘦的身影,一人拾級而上,慢慢出現在眾人的視野當中。


    那一刻鴉雀無聲。


    但枝玉知道滿座秀女和自己一樣,全都情不自禁在心底發出讚歎聲。


    隔得遠,起初眾秀女並不能看清太子的相貌,隻看到他身形清臒,一身錦衣華服,玉冠束發,足踏皂靴,春風撩起他腰間的絛帶,風吹衣袍獵獵。等他走近了,眾秀女臉紅心熱,手心發燙,心裏咕嘟咕嘟冒起歡快的泡泡。


    西苑風光綺麗,猶如仙境,然而當皇太子出現的那一刻,舉世無雙的山光水色,頓時黯然失色,成了陪襯。


    皇太子豐神俊朗,氣度出眾,眼瞳深邃如夜空中的星子,目光似柔和,又似鋒利的刀子,臉色蒼白,略帶病容,但這絲毫不掩他那一身儒雅溫文的出塵氣質,反倒讓他更顯風姿俊逸。


    枝玉聽到好幾聲茶杯落地聲,不知道是哪幾位激動的秀女不小心打翻了杯子。


    眾人知道春宴是為皇太子準備的,插科打諢活躍氣氛,周太後意味深長地看一眼胡廣薇,示意太子走到她跟前來。


    朱瑄上前幾步,目不斜視,看也不看滿座花容月貌的秀女們一眼,從容地和周太後寒暄。


    他的聲音很好聽,如傳說中的那樣,醇厚,溫和,柔中醞著一種威嚴的力道,既溫柔,又矜貴。


    太子落座不久,嘉平帝、鄭貴妃也來了。鄭貴妃和周太後互看不順眼,夾槍帶棒互相諷刺,嘉平帝隻當聽不懂,太子也不插話。


    過了一會兒,有內官匆匆走到太子身邊耳語了幾句。太子舉著酒杯,臉上的表情像是突然凝固住了。


    他靜坐了片刻,忽然站了起來,不知道是什麽緣故,一下沒站穩,扶著桌案踉蹌了一下,打翻了一隻酒碗。


    太子舉止從容有度,遽然站起,滿座皆驚。


    嘉平帝還沒來得及問什麽,太子拋下滿座賓客,匆匆告退。結果卻走錯了方向,差點一腳踩進池子裏,虧得旁邊的內官警醒,一把扶住了他。


    眾人半天沒反應過來。


    反應過來之後,席間眾人心裏暗罵鄭貴妃粗俗,攪亂了一場好宴,若不是鄭貴妃無理取鬧,太子怎麽會無故離去?


    ……


    席間秀女正是春心萌動的年紀,春宴上見到太子的那一刻,眾人無不怦然心動,浮想聯翩。


    這樣出眾的人物,又是高貴的皇太子,誰能忍得住不動心?


    然而皇太子卻對她們漠然置之。


    枝玉迴過神,鬆開金蘭的下巴。


    “好了,不說玩笑話了,你仔仔細細告訴我,皇太子第一次見你的時候,都說什麽了?他看到你的時候是什麽反應?”


    金蘭正想和枝玉說這事:“他什麽都沒說呀……”


    皇太子高高在上,她根本沒想過日後還會和他有什麽交集,除了替枝玉高興以外,什麽多餘的心思都沒有,自然不會刻意去觀察皇太子。


    “他很好看,還幫我撿迴發帶。”


    想來想去,金蘭隻有這麽一句評價。


    枝玉皺眉思索。


    金蘭提起那天和羅雲瑾的對話,“他肯定知道太子為什麽娶我,他說他認錯了人,那皇太子一定也是認錯了人,羅雲瑾說那個人已經不在人世了。”


    枝玉點點頭:“不錯,你一定和那個人生得相似,所以羅統領才會一見了你就要帶走你。”


    一個皇太子和羅雲瑾都認識……而杜岩那樣的東宮近侍卻沒見過的人,會是誰呢?


    太子和羅雲瑾肯定達成了某種默契,除了他們兩個人,沒有人知道那個女子的存在,又或者他們倆故意隱瞞了什麽,他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那個人的存在。


    宮裏的宮女?


    甚至再大膽一點……嘉平帝的某個妃子?


    枝玉急躁,抓了抓頭發。


    這些年因為鄭貴妃的刁難,東宮的奴仆換了一批又一批,老人都不知道散落到什麽地方去了,如果她們認識什麽東宮舊仆就好了,隻用把金蘭拉到那人跟前,一切可以迎刃而解。


    可惜現在唯一知情的羅雲瑾深不可測,絕不會透露更多,她們找誰去打聽?


    “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我長得像誰……”金蘭伏在枝玉腿上,懶懶地道,“我膽子小,不敢抗旨,太子既然要娶我,就讓他娶吧!當太子妃多好,阿爹可以當侯爵,枝堂以後也能封官,枝玉你想嫁給誰,姐姐給你做主,咱們家以後是皇親國戚。”


    枝玉垂眸,輕輕撫著金蘭的頭發。


    她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她也知道金蘭會在最短的時間裏適應這樣的劇變,就像當年喬姐病逝時那樣。


    喬姐去世之前,金蘭多麽活潑開朗呀,麵團一樣,軟乎乎的,嘴巴又甜,未語先笑,對誰都親得很,見到生得漂亮的人就去親人家,熟透的櫻桃也沒她甜美。


    那時候誰不喜歡金蘭呢?親戚們見了她就誇,搶著抱她,連祝家老太太也常逗她。


    喬姐病逝的時候枝玉剛好出了一趟遠門,等她趕迴家時,喪事早料理完了。她去正房向母親祝氏請安,看到門廊裏站了一個人,大雪天,廊下冷颼颼的,金蘭站在欄杆前,迎著寒風,一動不動地站著,神情憔悴,形如枯木。


    枝玉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呆笨怯懦的小姑娘是自己的庶姐,她的庶姐不是應該又白又胖、臉龐圓乎乎的、見人就笑嗎?


    ……


    見枝玉沉默,金蘭笑著抬手揉她的臉,“真的,枝玉,我不怕,我好好一個人,宮裏的人難道還能吃了我?”


    枝玉笑著拍開金蘭的手,輕輕地擰她的臉。


    人人都說枝玉膽大,但枝玉隻是沉得住氣,遇上麻煩時,她表麵上穩如老狗,其實心裏慌得不行。


    金蘭呢,那就是表麵上嚇得膽顫心驚的,渾身哆嗦,其實心裏穩如老狗,早已經拿定主意,不管那主意蠢不蠢,她認定了什麽就不會動搖。


    比如被羅雲瑾擄走時,她一邊握著簪子,一邊還能開小差惋惜羅雲瑾白白浪費了他那副好相貌。


    這個姐姐執拗起來的時候,真的好討打。


    從剪春口中得知當天在西苑發生了什麽時,枝玉又氣又恨又慶幸。


    氣金蘭不把她自己當迴事。


    恨背後下手的人差點害了金蘭。


    慶幸還好皇太子出手救了金蘭——不管他出於什麽目的,高貴的皇太子總比羅雲瑾那個身體殘缺的閹人要好吧?


    可宮裏有周太後,有鄭貴妃,個個都不是善茬啊。


    姐姐進了宮,沒人依靠,有人欺負她了,誰幫她撐腰?


    想得越多,枝玉越低落,初見皇太子朱瑄時的那點好感頓時化為齏粉,輕輕一口氣就吹得零散:要不是那個臭男人巧取豪奪,姐姐怎麽會麵臨這麽艱難的處境?


    門前一串腳步響,剪春捧著涼好的藥進了屋,見姐妹倆親親熱熱靠在一起說私房話,知道她們和好了,笑眯眯道:“小姐,該吃藥了。”


    金蘭坐起身,接過藥碗,一口氣喝得幹幹淨淨。


    她怕苦,喝藥總是一口氣喝完。


    枝玉揀了枚蜜餞讓金蘭含著,“你還病著,今天就算了,從後天開始,你得嚴格按照我定下的作息起居,太後肯定會派女官來管教你,那些人都聽胡司正的,誰知道她們安的什麽心?我不信她們,你的規矩我來教,皇太子這麽急著娶你,說不定等不到年底就要你出閣,我得好好教你,免得你進宮以後那些人哄騙你。”


    金蘭唔了一聲,點點頭。


    枝玉還想囑咐什麽,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養娘的聲音響起:“小姐,東宮的內官來了!還有宣旨的太監!”


    枝玉嚇了一跳,她剛剛才在心裏痛罵太子,一轉眼東宮的內官就登門了,太子這是預卜先知呢還是能千裏聽到別人在罵他?


    ……


    太子當然沒有千裏之外聽人牆角的本事,東宮內官是上門報喜來的。


    這次宣旨的內官是位司禮監太監,身份不一般,對賀家人倒是很客氣,宣了旨,拿了好處,留下吃了茶,離去前突然笑嗬嗬說鄭貴妃交代他帶句話給金蘭。


    屏風後麵的賀枝玉立時變了臉色。


    賀老爺更是嚇得汗如雨下,僵立當場,不知道怎麽迴絕。


    鄭貴妃的惡名家喻戶曉,賀家人哪敢得罪這位嘉平帝寵妃?


    好在這迴隨司禮監太監一起登門的東宮內官是杜岩。杜岩不怕得罪鄭貴妃的人,笑著道:“太子妃患恙,不便見人,王女醫這段時日就住在府中,為太子妃調養身子。娘娘有什麽話交代,說給千戶老爺聽也是一樣的。”


    司禮監太監皺眉想了想,沒有強求。他聽說過王女醫,向來隻有男子當大夫的,懂醫理的女子十分罕見,杜岩不會隨隨便便胡謅一個王女醫出來。他是近身伺候嘉平帝的人,如果見了病人再迴宮,萬一把病氣過到嘉平帝身上,那他可是難辭其咎。就算他懷疑杜岩的話是借口,也不能冒這個險,以免被人拿來中傷他。


    等司禮監太監離去,賀老爺才緩過氣來。


    杜岩轉身向賀老爺道喜。


    賀老爺迴過神,笑嗬嗬讓人擺酒款待杜岩和其他東宮內官。


    正如朱瑄之前提醒過的那樣,賀老爺被加封為正五品的千戶,祝氏成了誥命夫人,已經仙去的賀老太爺、賀老太太也都有封賞,皇帝要和賀家做親家,一次性把賀家三代都封了官。


    賀枝堂年紀還小,這次封賞沒他的份。


    杜岩親自把聖旨送進金蘭房中,金蘭靠坐在窗下織網巾,臉上並沒有多少歡喜之色。杜岩隻當她害羞,笑嘻嘻給她請安。


    “派去湖廣的人就要出發了,千歲爺問殿下可有什麽想吃的想玩的,好讓那些人帶迴來,以解殿下思鄉之情。”


    金蘭聞言一愣,“去湖廣的人?”


    皇太子派人去湖廣做什麽?


    杜岩道:“這次封賞,殿下的親娘也封了孺人,旨意也要送往湖廣,好讓殿下族裏的人知曉。千歲爺說正好讓他們順路去拜拜孺人的墓,給孺人修修墳,告訴孺人這個好消息。”


    金蘭手裏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知道皇帝會封賞賀家人,她爹和賀枝堂將來都會封侯拜爵,祝氏作為她的嫡母,也能跟著一起獲封誥命,以後進宮可以穿鳳冠霞帔的禮服。


    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喬姐也能一同封賞。


    杜岩察言觀色,知道金蘭很重視生母,趁火加柴:“說起來這事還是千歲爺和聖上提的,千歲爺說孺人是殿下的親母,殿下不日出閣大喜,於情於理都得派人去拜祭一下孺人。”


    其實那些人迴湖廣最重要的任務是抹除一切金蘭和陳君山曾有過婚約的痕跡。哪怕這會兒陳家和賀家兩家鬧到嘉平帝跟前去,也沒人會信陳、賀兩家訂過親,朱瑄要麽不動手,一旦動手,就不允許有任何錯漏之處。金蘭出現得太過突兀,難保鄭貴妃不會從這裏下手,朱瑄在得知她已經訂親後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湖廣處理這件事。


    枝玉跟著杜岩一起進了屋,聽說朱瑄也給金蘭的生母討了封賞,她和金蘭一樣吃驚。


    等杜岩出去,枝玉不無感慨地道:“皇太子倒是肯為你費心思。”


    朱瑄溫和,但並不是會主動關心別人的人,他清冷矜貴,和生父嘉平帝疏遠,和祖母周太後也不是很親近。


    金蘭小聲說:“皇太子不是關心我——他關心我的臉。”


    她抗拒入宮,可她知道自己抗拒不了,現在想想,她還沒入宮就幫賀家撈了那麽多封賞,親生母親也能獲得誥命……好像也不虧?


    枝玉皺眉沉思。


    若真的隻是為金蘭這張臉,皇太子完全不需要如此盡心,這麽周到體貼,挖空心思地討好取悅,怎麽看都像是情根深種的樣子……


    枝玉看一眼完全不把皇太子放在心上的金蘭,突然有點同情朱瑄。


    他四處奔走,嘔心瀝血,據說還累病了,怕拖延婚期才封鎖消息,這頭金蘭什麽都不知道,一心認定了朱瑄隻是喜歡她的臉——力排眾議娶一個粗線條的太子妃進東宮,朱瑄以後的日子能好過嗎?


    活該!


    誰讓他非要選金蘭呢?


    枝玉幸災樂禍。


    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如果變成小狗狗,會是什麽品種。


    在枝玉眼中,自己是隻威風凜凜的大黑背,姐姐金蘭是隻溫柔單純時不時犯二的小金毛。


    在金蘭眼中,妹妹是隻脾氣暴躁但是可愛的小田園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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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七夕快樂啊~單身狗一起愉快的吃狗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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