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衡這兩天有些心事重重,首先妹妹有喜了,他在高興之餘,也有些擔心尹家會成為眾矢之的。其次,沒想到長安居然迴來了。據他得到的消息,她本應該不會迴來才是,至少短期內不會迴來。可她如今迴來了,那他,就危險了。


    這兩天他就在琢磨這件事情,怎樣才能從她手中撿條命出來。


    這日深夜,他與官場上的朋友聚會結束,帶著一名小廝走路迴家。走到半道,月光下隻見巷子對麵幽幽過來數人。


    他停住腳步,等著來人靠近。


    對方走到離他三尺開外,也停住。


    尹衡借著月光看清了長安那張宜男宜女的臉以及她身後那幾名彪形大漢,臉上瞬間掛上笑容,熱切道:“安公公,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是好久不見,怎麽樣?找個地方敘敘舊?”長安提議。


    “安公公若有此雅興,在下自然恭敬不如從命。”尹衡說著,打發身邊小廝先迴家去,自己跟著長安走了。


    長安將他帶到以前買來給薛紅藥父女住的那間院子裏,進了一間空房,就朝身邊人打了個手勢。


    兩名侍衛上前,手法嫻熟地將尹衡綁在了一張椅子上。


    尹衡並不掙紮,隻驚訝地問道:“安公公這是何意?”


    長安自己拖了張凳子往他對麵一放,坐下來抱著雙臂看著他道:“為免你誤會接下來的談話會很輕鬆,先給你奠一下基調,讓你有個心理準備。”


    尹衡道:“安公公,咱倆也不是頭一天認識了,我這個人你還不了解麽?旁的優點就算沒有,那惜命識相也能算個優點吧。”


    長安見人綁好了,就揮揮手讓侍衛出去,看著尹衡道:“惜命識相?那你動我的人,是料定我此行有去無迴了?”


    “動你的人非我本意啊,是十五爺讓我這麽做的。”尹衡張口就道。


    長安一愣,眯起眸子道:“十五爺?你是陳若霖的人?”


    “是啊。”


    “有何證據?”


    “就憑您和十五爺的關係,您若不信,迴頭問他一聲不就知道了?”尹衡道。


    “我和他什麽關係?”長安本來垂眸聽著,聽到這句,掀開眼皮看向尹衡。


    “您在福州的時候,他不是將您奉若上賓麽?”尹衡一臉不知她為何要明知故問的表情。


    長安鬆了口氣,原來這廝並不知道她是女子。“你是他的人,這麽容易就把他賣了,就不擔心他知道後殺了你?”


    尹衡道:“今夜我若不說實話,還有命走出這間院子嗎?命都沒了,堅持對十五爺忠誠又有何意義呢?”


    “話倒是沒錯。”長安翹起二郎腿,“所以,毒殺李展,竊取我的眼線,以及高爍的貶黜,你都隻不過是奉命行事?”


    “是。不過按十五爺的計劃,高爍原本應該要被誣陷成丞相餘黨的,是紀行龍那小子臨時調包了罪證,才讓他隻受到了貶黜的處罰。為此我還差點被十五爺的人以辦事不利的罪名砍掉一隻手。”尹衡心有餘悸。


    “那我的那些眼線如何處理了?”


    “名單和聯絡方式到手後就交給十五爺的人了。”


    “皇後的死呢?你知不知情?”


    長安問出這句後,尹衡忽然就沉默了。


    長安也不逼問,隻靜靜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尹衡終於熬不住,麵露乞求道:“安公公,如果我把真相告訴你,你能保我活命嗎?”


    “你說呢?”長安微抬下頜。


    尹衡道:“我不像您無牽無掛,我一家子人的性命都在十五爺手裏捏著,很多事情,根本由不得我選擇。”


    “說吧,我不會告訴他的。”懶得多費唇舌,長安給他定心丸。


    尹衡有些緊張地滾動一下喉結,看了眼門那邊,壓低聲音道:“本來慕容珵美想利用我妹妹和皇後的關係,叫我送有毒的茶葉去給皇後,恰這時十五爺來信說要弄死皇後,我為了保護我妹妹,就沒按慕容珵美說的去做,照著十五爺的吩咐將毒藥帶進宮給了……那個人。那人在譚明夏的酒裏下了毒,毒死了皇後。”


    “那個人,是哪個人?”


    “……就是,雲夢。”


    “所以,現在的情況是慕容珵美和陳若霖各自為政,而你夾在中間,左右逢源?”


    “什麽左右逢源,是左右受罪。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當初微末之時受了他們的招攬深陷泥足,如若不然,此刻全心全意為陛下辦差,前途豈不一片光明?”尹衡哭喪著臉道。


    長安看著他不說話,片刻之後,她放下翹著的二郎腿,雙手搭在膝上,身子微微前傾,盯住他的眼道:“最後一個問題,你妹妹有喜這件事,是不是陳若霖的安排?”


    尹衡愣了一下,隨即頭搖得跟撥浪鼓一般:“不是。我家隻有我跟他們那邊人有接觸,我妹妹還有我父母都不知道的。我妹妹有喜這件事絕對不是出於設計。再者說,想要我妹妹有喜,光設計我妹妹也沒用啊,若是陛下不去她那兒,做再多安排又有何意義?陛下何許人也,豈是能被人輕易設計的?”他唯恐長安對尹蕙下手,著急地為她澄清。


    想問的都問完了,長安站起身,轉身往外走,打開門吩咐站在門外的侍衛:“放人。”


    這尹衡既敢讓她去向陳若霖求證,想必真是他的人。是她疏忽了,周光鬆既然是陳若霖的人,那一早就認識周光鬆的尹衡,也應當被她懷疑才是。


    既是陳若霖的人,現在就不好動他了,畢竟圓圓紅藥她們還在陳若霖手裏。


    待她離京時再說。


    她知道她問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譬如高爍的貶黜,除了讓人栽贓外,在朝上釘死他的罪名才是關鍵。再譬如陶行妹之死,下毒隻有第一步,後續如何嫁禍他人如何不著痕跡的全身而退才是關鍵。這裏麵的門道,作為曾經的內衛司指揮使,她清楚得很。


    陷害科舉主考官,毒死皇後,陳若霖這個男人果然還是誌在問鼎。沒有妄動,想來不過一則剛繼承王位,福州還不到萬眾一心讓他如臂使指的地步,二麽,大約是瘟果被她劫了。


    她的眼線也是他斷的,為了把她禁錮在福州,他還真是預謀已久用心良苦。


    難道……真的必須殺了他,才能讓他安分下來不再為禍四方麽?


    不過陳若霖是什麽人,惹怒了他,結果絕對比死更慘,尹衡居然敢為了活命出賣他,心裏未必沒打別的鬼主意。


    管他打什麽鬼主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待她離開盛京時就將他一起帶走,看他還有什麽招數可使。


    如此又過了幾日,宮中一直沒有消息出來,慕容泓也一直沒再召見她。長安想著紅藥蕃蕃她們,在盛京呆得心煩氣躁,想進宮去催一催,想起慕容泓那天的樣子,又覺得應該多給他一些時間考慮清楚,便又耽擱下來。


    六月十八,謝雍的夫人做壽,發了帖子給長安。


    因著紀晴桐出嫁她來幫過忙,在長安這裏有幾分薄麵,長安便去赴宴了。


    她走後不久,內衛司便出來一名小太監,直奔安府。


    雲胡正在房裏安靜地擼貓,忽然來了個小太監說陛下召見他。他有點懵,長安不在,他也沒法子拒絕,隻得起身跟他去了。


    因為天祿閣離宣政殿近,彈劾了長安又得不到答複的大臣天天地去天祿閣騷擾慕容泓,慕容泓不堪其擾,幹脆稱病又搬迴了甘露殿。


    這日上午,批奏折時又看到一本彈劾長安的,他便走了神。


    “陛下,袁公公將琴師帶來了。”公羊從外殿進來稟道。


    “琴師?”慕容泓疑惑了一瞬,立時想起以前自己吩咐過袁冬要見一見長安的琴師,想必今日他尋著機會就把人給帶來了。


    “宣他進來。長福,去把朕的琴取來。”能被長安不離身地帶來帶去,他倒要瞧瞧此人的琴技到底有多卓絕。


    雲胡一瘸一瘸地進了內殿,並未四處打量,隻是跪伏在地,也未開口。


    慕容泓以為他第一次見駕不知道該如何行禮,並不計較,隻叫他免禮。


    雲胡悶不做聲地站起身,慕容泓坐在禦案後打量著他,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覺。


    這時愛魚大概聞到了雲胡身上其它貓的味道,從貓爬架上跳下來湊到他腿邊四處嗅聞。


    雲胡側過身去看它,看著他的側影,慕容泓這才忽然明白自己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奇怪感覺是怎麽來的了。這名琴師,他的身材樣貌,給人的感覺,似乎有點像他?


    “你抬起頭來。”自進殿後,這琴師還沒正眼瞧過他,慕容泓想知道他到底長什麽樣。


    雲胡抬起臉,看向書桌後的九五之尊。


    這人的臉跟他並不像。慕容泓心想。


    雲胡卻有些發愣。慕容泓能看出來的東西,他自然也能看出來。


    眼前這個男人,還有貓……


    “陛下,琴取來了。”長福進來稟道。


    雲胡轉過臉看去,希音琴。


    幼時便聽家中長輩提過,說論音色,天下能與他們雲家的殊言琴一較高下的,唯有一琴,琴名希音。


    一瞬間,很多畫麵在腦中唿嘯而過,很多問題都不答自解。


    為何她會答應替他取迴殊言琴。


    為何她會送他貓。


    為何她常常看著他撫琴的樣子出神。


    為何她明明冒著生命危險替他擋了陳若霖的刀,過後卻又對他說不是為他,叫他不必在意。


    ……


    雲胡雲胡,他以為是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誰知實則應是雲鵠。鵠,鴻也。


    從一開始,他在她眼中,就隻是眼前這天下最尊貴的男人的一道影子。


    他收迴目光,低下頭。六月的天,不知為何,他竟覺著有些冷。


    “朕聽聞你琴技佳絕,頗得長安青眼。朕亦愛琴,不知先生可有雅興與朕切磋一二?”慕容泓令人備好琴案,問雲胡。


    雲胡僵在那裏,不動不語。


    長福好奇地看著他,這名琴師他去福州時在千歲府的宴會上見過一次,當時他在彈琴,好像不是這反應遲鈍的木訥樣。


    直到慕容泓問完話有一會兒了,這雲胡還未作答,讓殿中氣氛顯得有些尷尬了,長福才想起自己的職責來,提醒雲胡道:“陛下在問你話。”


    雲胡袖子動了動,抬手向慕容泓作了個揖,開口道:“我答應過她,餘生隻為她一人彈琴,請陛下恕罪。”


    聲音溫溫淡淡的沒什麽情緒。


    “你好大……”長福見他一個琴師竟敢拒絕陛下,怕他連累安哥,剛想提醒他一下拒絕陛下的嚴重後果,慕容泓卻抬手製止了他。


    “那是朕唐突了。既如此,你迴去吧。”他道。


    雲胡告退,依然由袁冬親自領著出宮去。


    他腿腳不好,這一來一迴,到安府時已是晌午時分。


    他迴到自己房裏,默默地在琴案後坐下,眼睛卻看著虛空。


    良久,他忽然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你知不知道,你也是笑的樣子比哭好看。”


    尹蕙懷孕,謝雍作為尹衡的嶽父,一時竟也是水漲船高,夫人過壽,謝府門庭若市賓客如雲。


    長安九千歲的名號還頂在頭上,自是坐在主桌受人恭維。一行正熱熱鬧鬧地吃著筵席呢,一名安府的仆人忽然尋了過來,對長安附耳幾句。


    長安的麵色當時就變了。


    坐在她身邊的謝雍見狀,關心地詢問:“千歲有事?”


    長安站起身來,道:“謝大人,我府中有事,先走一步了。”說完竟不等他迴複,轉身便走。


    眾人看著她風一般消失在門口,有人喃喃道:“這是出了什麽大事吧?”


    長安快馬加鞭趕迴府中,來到雲胡的房中一看,一貫安靜的男人這下徹底安靜了。


    他倒在琴案後的地上,右手執一把匕首,脖頸上一道傷口,血流滿地。


    他的貓不知發生了何事,還在他身邊喵喵地叫喚。


    許晉在房裏,見長安來了,歎氣道:“求死之心決絕,下手頗狠。我聞訊趕來時,他便已經沒有了氣息。”


    長安看到琴案上放著一張紙,緩緩彎腰伸手拿起一看,上麵就八個字——君子一諾,與人無尤。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是因為他的承諾而死,跟別人沒關係?


    “究竟發生了何事?”看著雲胡那張慘白的臉,長安隻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直跳。


    為什麽?為什麽隻要來到她身邊的人,最後似乎總是不得善終?就連跟她牽涉最少的雲胡,她都無法保全?


    “上午宮裏來了個太監,說陛下召見雲公子。雲公子去了,迴來後就將自己關在房裏。中午小的來給他送飯,敲門沒人應,小的怕他出事,就推門看了看,結果就看到雲公子這樣了。”府裏負責給雲胡送飯的小廝畏畏縮縮道。


    一瞬間血仿佛都衝上了頭頂,胸口憋悶欲裂,長安握緊了雙拳努力壓製住這股讓人崩潰的衝動,對許晉道:“許大夫,麻煩你去給我熬一碗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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