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霖傍晚來到千歲府時,長安已經喝醉了,是真的醉了,不省人事的那種。


    為安全著想,長安一早就交代了府裏眾人,不要跟陳若霖起衝突。所以他來找長安,向來是長驅直入,這次自然也不例外。


    來到氤氳著酒氣的房裏,他坐在床沿上,看著麵向床裏側臥的長安,半晌,伸出手去,原本是想撫一下她的臉的,眼角餘光卻發現被子裏露出書本的封皮一角。


    他的手半途拐了個彎,掀開被子,把那本書從長安手裏抽了出來。


    書本不算太厚,大約百來頁的樣子,封皮上沒有書名。


    陳若霖翻開封皮,才發現原來不是書,而是畫冊。繪畫之人筆觸細膩技藝高超,將人物畫得栩栩如生。


    第一頁畫的是一名散發少年抱著貓坐在窗下,另一名束發少年彎著腰站在他麵前。站著的那少年腦袋旁邊還畫了一幅小圖,內容是一隻手抓住了一隻穿著靴子的腳。


    第二頁,束發少年抱著那隻貓,一幅趾高氣昂的得意模樣。


    第三頁,束發少年和散發少年在棋盤旁對麵而坐,束發少年抓著散發少年的手,笑得賊兮兮。


    第四頁,束發少年雙手扒著散發少年的肩,臉湊在他耳邊。


    第十頁,束發少年坐在桑樹上,扔了條蟲給站在樹下的散發少年。


    第十三頁,夜間,束發少年躺在屋裏,散發少年站在屋外。


    第十五頁,束發少年把散發少年壓在床上。


    第十七頁,束發少年抱著一箱金子笑眯眯,散發少年坐在一旁一臉無奈。


    第二十三頁,束發少年端著一碗粥在床邊跟躺在床上的散發少年玩猜拳。


    第二十四頁,束發少年撓了散發少年的癢癢。


    第二十七頁,散發少年跌在束發少年身上,束發少年仰起頭來親了散發少年。


    第三十頁,散發少年坐在床上看書,束發少年坐在床沿上背對著散發少年往袖子裏藏榛子。


    第三十二頁,散發少年坐在書桌後,束發少年蹲在書桌另一麵給他表演指偶。


    第三十五頁,散發少年和束發少年同撐一把傘在雨中漫步。


    第三十七頁,散發少年和束發少年一起坐在河邊釣魚。


    第四十五頁,束發少年教散發少年遊泳。


    第五十頁,散發少年坐在書桌後,側身彎腰低頭,親了蹲在他身邊撿紙的束發少年。


    ……


    第九十六頁,束發少年和散發少年一起做饅頭。


    第九十七頁,散發少年和束發少年躺在一張床上,束發少年手指卷著散發少年的一縷長發。


    第九十八頁,散發少年和束發少年背對背,似是吵了架。


    第九十九頁,束發少年在前麵走,散發少年在後麵追,中間隔著好長一段路程。


    第一百頁,束發少年不見了,散發少年獨自憑欄遠眺。


    第一百零一頁,也是這本書的最後一頁,上麵用清雋的筆跡寫了八個字——我心悅你,此生不改。


    陳若霖合上書,側過身看著長安沉睡的側顏,自言自語:“原來這就是你與他的過往?”


    他又翻到最後一頁看了看那八個字,低笑:“一個擁有三宮六院的帝王能對一個女人有多長情?且不管他做得如何,至少看起來,真的很長情呢!”


    他難得過來之後並未留下過夜,離開之時,滿腦子都是長安與慕容泓兩人幼稚的相處畫麵。


    雖然看上去有些無聊可笑,但是……他沒體驗過。有生以來,他從未與哪個女人這般單純地相處相戀過,以後,也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因為他的少年時代早已過去,又或者說,從未來過。


    所以那到底是種什麽感覺?能讓一個皇帝無心後宮念念不忘?


    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除了魚水之歡,究竟還能產生什麽不一樣的感覺?


    次日,長安麵色蒼白地站在觀潮廳前頭的月台上看海。


    宿醉過後頭痛得很,吹著冷冷的海風多少舒服些。


    不多久,身後貼來一具溫暖的身軀,男人雙臂將她纖細的身子完全圈住,與她一同看著波瀾壯闊層濤堆雪的海麵。


    長安略略側臉:“迴來了?”


    “嗯。”陳若霖低下頭,繾綣地用自己的臉頰蹭了蹭她被風吹得冰冷的臉。


    “去哪兒了?”


    “解決陳若雩。”


    “果然是你把他藏起來了。為何獨獨留他到最後?”


    陳若霖不語。


    長安低眸看了眼他環著她腰肢的左手,問:“你的左手,是他弄的?”


    “嗯。”


    長安想了想,忽道:“我記得他比你大八歲,聽青螺說你這手是你九歲時傷的,那陳若雩那時候已經十七歲了,怎會與一個九歲的孩子過不去?”


    陳若霖沉默。


    就在長安以為他不會說時,他卻開口了。


    “那年春天,家裏兄弟組織去春獵,六哥假惺惺,把我也帶去了。因沒有長輩管束著,有人便請了青樓裏的相好一道去助興。當時九哥與十哥正在爭一名花魁,九哥捉到一隻山雞送給那花魁,花魁拿了山雞,卻更喜歡十哥捉到的兔子,見我路過,便隨手將那山雞扔給了我。我下意識地伸手接了。花魁跟十哥走後,九哥便讓我給他烤山雞。用手抓著烤。”


    長安聽著他古井無波的語調,歎氣,轉過身與他麵對麵,伸手捧住他雙頰道:“好了,都過去了。欺負過你的人都死了,你笑到了最後,該開心才是。人要學會往前看。”


    陳若霖笑出月牙,道:“我一直在往前看啊,否則怎麽能活到現在?”他拿出一把匕首,遞給長安。


    “作甚?”長安問。


    “下次我若再發瘋,你就用它刺我,讓我清醒。”陳若霖道。


    長安道:“我可不敢,萬一我刺你一刀,你也刺我一刀怎麽辦?”


    “不會。我喝醉了都沒傷你,那就永遠都不會傷你。”


    長安歪頭:“不行,我還是覺著這種方式太危險。我能不能換種方式?”


    “你想用什麽方式?”


    長安勾下他的脖子,踮起腳來親了他一下,問:“這種方式,能讓你清醒嗎?”


    陳若霖看著她。


    “怎麽了?”長安問。


    “你是不是想利用我來幫助你忘了和慕容泓的那段情?”


    從吉祥口中長安已經得知他昨夜來過,那本冊子他該是也看過了,所以沒什麽好隱瞞的。


    “是又如何?”


    “那你可得想清楚了。我不是慕容泓,不管你最後到底能否做到真的將他忘記,我都不會容許你勾了我又跑了。”


    長安嘴角彎起笑弧,道:“說得好像我不勾你你就容許我跑似的。”


    陳若霖恍然:“說得也是。那你趕緊勾我吧,兩情相悅總比一廂情願的好。”


    長安笑著將他湊過來的臉推開些,道:“別鬧了。你何時繼位?”


    “下個月初九。”陳若霖道。


    “那隻剩下二十多天了,來得及準備嗎?”長安問。


    “來不及也得是那天舉行繼位大典。”


    “為何?”


    “那天是我生辰。選在那天繼位,日後再遇生辰,便有了慶祝的理由了。”


    “那我是不是應該給你準備雙份禮物?”


    陳若霖攬著長安的腰道:“我隻要你。”


    “你這個願望有點危險。”


    “富貴險中求,夫人亦如是又怎樣?”


    長安側過臉看向海麵,道:“其實我隻想過點安生日子。”


    “什麽樣的日子算是安生日子?”


    “今天與昨天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前院的花開了,後院的樹葉黃了,身邊的娃又長高了。”


    陳若霖細細一想,道:“那後宮的日子可能真的挺適合你的。”


    “滾!”長安踹他一腳。


    陳若霖往後一跳,哈哈大笑。


    他下午有事,陪長安吃過飯就走了。


    長安下午還是呆在觀潮廳前的月台上看海。


    她不知道慕容泓為什麽突然寄了這樣一本畫冊給她?他畫技高超,而且顯而易見是用了心去畫的,於是那一幕幕便如活的一般曆曆在目。


    她不知道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畫這一百頁畫的。但她一頁頁看過來,心中卻隻覺得痛苦,太痛苦了。拚命掩藏試圖遺忘的感情猝不及防地被挖出來暴曬在陽光之下,讓她就像一條被烈日灼傷無處可躲的蟲子,除了攤開任虐外,毫無還手之力。


    “我心悅你,此生不改。”


    那又能怎樣呢?


    她接受不了現狀,她誰也改變不了,她也沒這個資格去改變誰,她能改變的唯有她自己。她不是灰姑娘,她想穿上他遞來的水晶鞋就必須得砍掉自己一半的腳,她沒這個勇氣。


    “我心悅你,此生不改。”


    我心也悅你,或許此生也不改。但是我們的故事,隻能結束在這裏。


    上次她讓陶行時帶的話應該帶到了吧。她願意為他鎮守福州,至少在他真正大權在握之前,保證福州不會成為他掌權路上的阻礙,以此來換取一己之自由。


    他是聰明人,當是能明白她的意思。


    至於陳若霖,他隻是需要一個人陪著他一起瘋,那她就陪著他一起瘋好了,在他尚能控製的時候。


    慕容泓近來心情有些複雜。


    他收到了陶行時關於福州之行的奏報,得知是長安阻止了他發兵榕城,並且長安還說要為朝廷駐守福州。


    為何要讓陳若霖登位又主動要求駐守福州?是為人所迫,還是隻是想以此為借口拒不還朝?


    他給她寄去了畫冊,她一直沒有迴音,昨天他生辰,卻又收到了她寄來的葡萄酒和夜光杯。隨壽禮一同寄來的隻是寥寥幾句祝壽之語,並無隻字提及他的畫冊。


    葡萄酒和夜光杯應是夏季之物,她卻在冬季作為壽禮寄給他,是何意思?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迴?


    為國效力,沒準備活著迴來,她是這個意思嗎?


    陳若霖算什麽,也配讓她抱此必死之誌留在福州?就算福州真的是龍潭虎穴,他要她活著迴來,她就一定能活著迴來。


    深夜,尹衡從外室的小院裏出來,走沒多遠就被兩名家丁強硬地請到一條偏僻的小巷子裏。


    他看清了月光下背對他的人,皺眉:“你怎麽親自來了?”


    慕容珵美迴過身來,示意兩名家仆去巷口守著,看著尹衡道:“那件事你一直沒有給我迴音。”


    尹衡道:“要想把東西送到皇後手裏,隻能通過我妹妹,稍有差池,我尹家萬劫不複。”


    “那你以為我倒了,你尹家就有好日子過麽?”慕容珵美冷聲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覺得此事應該從長計議……”


    “皇帝已經準備要對我們下手了,我表妹的死就是封戰書。難不成,你真的相信她是為了捉貓不慎落水而亡?”


    尹衡不說話。


    “你放心,如今我手下可用之人沒幾個了,你也算得我左膀右臂,我是不會白白斷送你的。”慕容珵美道。


    “那我妹妹怎麽辦?萬一她將那茶葉留下一部分自己喝了,豈不是也跟著中毒?”


    “你妹妹不是不愛喝白鶴茶麽?她自己既然不愛喝,又知道這是皇後愛喝的,豈有不全部送過去的道理?就算她留下部分自己喝了也無妨,我跟你說過,這種毒是需要紅頭蒿來催發的。宮宴之上,帝後桌上會比尋常嬪妃多幾道菜,這紅頭蒿,就下在這多出來的菜中,你妹妹沒機會吃到,也就不會中毒。待事成,再尋機給你妹妹解毒之物便是。”


    慕容珵美說完,見尹衡還在那兒猶豫,忍不住加重語氣道:“這是慢性毒,留給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不會因為家裏得了個爵位,就想反水吧?”


    尹衡俯首道:“不敢。我明日就去辦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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