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到榕城已經三天了。她沒急著去拜訪福王,當然福王也沒急著派人來請她。


    這三天她就騎著馬跟著陳若霖在榕城四處逛。這兩人從某些方麵來說還真是像,都是從政的好手,明明那天晚上彼此打臉都打得人頭豬腦了,第二天早上再見麵,居然相安無事怡然自得,一個比一個能裝。


    福州靠海,榕城商業十分發達,有陳若霖這個地頭蛇做向導,還是能淘到一些有趣好玩的東西的。東市更是夷人聚集,有著名的夷人一條街。雖然他們賣的那些寶石,皮毛、象牙製品、琉璃器皿、香料和金銀器具之類的東西在長安看來並沒什麽稀罕,但卻足夠瞪破真正第一次來沿海城市的本地土著的眼珠子了。


    長安買了很多東西,派人帶著這些東西去夔州探視紀晴桐,順便告訴她自己已到福州,並告訴她若是在那邊過得不開心,可隨她派去的人一同迴來,張君柏那邊自有她去應對。


    那天晚上陳若霖一番話雖算不上振聾發聵,卻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長安改變了固有觀念和處世方式。


    因為對慕容泓的這份感情,她為他做得夠多了。如她隻是孤身一人,像上輩子那樣過得渾渾噩噩,那麽,為了他能過得更好,她即便把命搭上也無妨,畢竟生有何歡死又何哀?她這樣的人,真正喜歡上一個人也不容易。


    可她不是。她身邊這些依附著她的人,全心全意對她好的人,她也不能為了他一個人去全然辜負。能力之內,她能為他做的,她始終會做。但若要犧牲她在乎的人才能做的,那就算了吧。他要掌這天下,也不是少了她這份助力就不行。


    人生短暫,負重之餘,難得糊塗,得過且過吧。


    七月的榕城頗有盛夏的架勢,熱得人發慌。


    這日傍晚,長安在房裏沐浴過,手裏端個冰碗正想去看望薛紅藥,見院子裏仆從來來迴迴地互相奔走轉告著什麽,還有人去關院門,遂招來正和太瘦湊在一起說話的吉祥,問:“發生何事?”


    吉祥說:“方才大院裏的人來說,一會兒陳公子要縱虎過街,叫咱們在半個時辰內緊閉院門,所有人不要隨意走動。”


    “是嗎?”長安想了想,決定去看看這個業餘馴獸師,遂將冰碗遞給太瘦,吩咐吉祥:“去,找人給爺搬架梯子來。”


    片刻之後,長安踩著梯子趴在院牆上,往後邊的庭院那邊看。外頭靜悄悄的,目之所及果然一個人都沒有,看來這清場清得挺徹底的。


    沒一會兒,一頭斑斕猛虎遙遙出現在庭院一側,體型龐大皮毛油滑,一看就沒餓過肚子。


    那虎在花草茂盛的小徑上走走停停,間或被近旁的什麽動靜吸引,昂著頭臉朝著一個方向,耳朵一動一動的,並不似長安上輩子在動物園看到的那般憊懶模樣。


    老虎出現沒多久,陳若霖便也出來了,手裏鬆鬆提著一圈黑色的鞭子,身著他慣常喜歡的深色華麗春衫,既顯顏值又襯身材。走路的樣子看似晃晃悠悠沒個正形,實則步伐穩路線直,目標明確。


    那頭虎看來是被他放慣了的,並未在庭院裏亂走,徑直就往宅子大門的方向去了。行經長安所在的宅院時,陳若霖頭一抬,眼波明媚左頰上酒渦如月,“千歲,下來一起啊。”他對牆頭上的長安發出邀請。


    長安看了眼他身前幾步開外那頭肩高至少一米,體長至少兩米開外的獸中之王,頓了頓,從梯子上下來。


    院牆裏龐紳龍霜等人見長安下了梯子往院門處走,龍霜趕緊登上梯子往外頭看了一眼,然後直接從梯子上跳了下來跑過去攔住長安道:“千歲,那等大蟲,若是暴起傷人,便如我等身負武力之人應付起來恐怕都不易,您千萬不能以身犯險。”


    “我心中的有數,爾等不必隨行。”


    “千歲……”


    “龐紳,攔住龍霜,所有人都留在院中待命,不必隨行。”長安沉聲道。


    龐紳領命。


    龍霜見狀,知道勸也無用了,隻得皺著眉頭滿目焦色地看著長安。


    長安獨自走到院門前,將院門打開一條縫。


    剛好行經院門前的老虎被門響驚動,停下來看著這邊。


    長安注視著它棕黃色的冰冷殘暴的眼珠子,硬生生克製住人類對於這種大型猛獸從基因裏就帶著的刻骨恐懼,慢慢地從院門內出來,站在門前,與老虎之間的直線距離不超過一丈。


    這個距離,也許它輕輕一撲就能瞬間撲倒長安。院內龍霜等人遙遙看著,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隨時準備撲過去相救。


    一人一虎對峙了差不多有十個交睫的時間,陳若霖輕笑一聲,喝道:“呿!”


    老虎移開盯著長安的目光,有些不甘地甩了甩尾巴,繼續往前走。


    陳若霖向長安伸出手。


    長安走到他身邊,雙手負到背後,挺胸抬頭目不斜視。


    陳若霖笑著收迴手,也不多言,兩人跟在老虎後頭慢慢地出了宅子,來到外頭同樣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老虎熟門熟路地往左拐。


    整條街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目之所及不見一個活人,倒似世界末日一般。長安尋思這陳若霖倒也不是喪心病狂到無可救藥的地步,至少他出來遛老虎之前還知道通知百姓迴避。


    “我好開心,多年來,無一日有今日開心。”陳若霖道。


    長安瞥他一眼,道:“你今天也未有何驚天動地之舉啊。”


    “共天是我送給自己的及冠禮,我養它六年了。這些年來,好奇我如何與它同行的人很多,但真正敢共我一道與它同行的,你是第一人。恰是我喜歡的女人,是我餘生的另一半,是我孩子他娘。你說,此情此景,是否算得人生一大幸事?”陳若霖看著長安道。


    長安發現這男人在說這番話時,耳根居然隱隱泛紅,顯見是真的激動。


    她有些無語,幽幽道:“我可是自私冷漠又裝腔作勢的女人,而且心眼小愛記仇,你確定要跟我共度一生?”


    陳若霖失笑:“看來心眼小卻不是胡說的,還記仇呢。”


    長安冷哼一聲。


    “其實很多夫妻都知道對方的缺點,隻是礙於各種原因不說而已。可是不滿這種情緒老是悶在心裏,便如拌了酒曲的糧食悶在壇子裏,久而久之,是要發酵變味的。如你我這般,吵架的時候固然傷人,可是也坦誠啊。彼此都知道並願意包容對方最不好的一麵,夫妻間的感情才不會被輕易破壞或離間,比之那些麵和心不和同床異夢的夫妻不是好上千萬倍?”陳若霖溫聲道。


    “你說的這些啊,愛誰誰,跟我沒關係。”長安注視著老虎尾巴上那撮白毛。


    “你還是覺著我對你居心叵測,想利用你奪位?”陳若霖問。


    長安看著前頭空蕩蕩的街道,緩緩道:“你陳三日的心思比那海也淺不了多少,我哪兒能猜得到呢?”


    陳若霖笑,左右近旁無人,他也不怕說話被人聽到,坦白道:“你定然是想,若我不是想借你之勢上位,我為何遲遲不動手?定要等到你來才動手?我確實早就可以動手,我也確實是為了等你來才遲遲不動手。因為,我的女人,我想讓她有一個可以放心依靠的男人,但若這個男人有一天不能再被她依靠,她也不能一無所有任人欺淩。”


    他將原本左手拿著的鞭子換到右手,看著前麵幾步之遙的猛虎道:“我為何要與這野性難馴的畜生為伍?那是為著時時提醒我自己,強敵就在身側,無論如何都不能鬆懈,不能軟弱,更不能畏怯,如若不然,屍骨無存。然而世事無常,人的死法有千百種,你永遠無法預料你會在哪一刻,以哪一種死法告別這個世間。所以,人生在世,無論何事,都該做兩手準備。


    “你若願意嫁我,待我成了福王,王殿之上必有你一席之位。如今你是朝廷的九千歲,光憑這個名頭你就有資格坐到我身邊去,但若有一天你脫下這身官袍,以一個女子的麵目出現在人前,哪怕你的身份是福王妃,他們也未必會同意讓你在王殿上坐在我的身邊。雄起雌伏,單從這些詞語上便可看出世人對男女地位的區別態度。你想要他們向恢複女身的你俯首,你就必須讓他們認同你這個女人和可以坐在我身邊的男人一樣強大。你需要機會向他們去證明這一點。


    “你若嫁我,我不會讓你局限於後宅的方寸之地。我的身邊,永遠有你的位置。隻要你願意,無論我去哪裏,做何事,都可以帶著你。在我們的孩子能成為繼承人之前,我要你先成為我的繼承人。如此,就算我哪天遭逢不測,你還有我手下的人可以驅使,你還有權力可以依靠,不至於像這天下大多數女子一般,一旦成為寡婦,便意味著餘生無望。


    “我知道你現在聽來或許不屑,但你不妨細想,如果恢複女身也能獲得權力,你真的如此執著於這身太監皮嗎?那般日日綁著,就真的不難受?若你恢複女身,你身邊的男人,哪個能如我這般為你考慮周全?我不怕你強大,我若活著,被你幹掉,那是我沒用,不怨你。我若死了,唯一放不下的,也唯有恐你不夠強大而已。”


    他仰起頭來迎著風深深地唿吸了一口帶著花木清香的空氣,側過臉看著長安,目光溫存而認真:“福州的人未必好,但福州確實是個好地方。這片土地上所有的一切,我惟願與你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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