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這一出現,士兵中嘩聲更大。


    單杭之既驚且怒,不知道這小殺才是如何跑到這裏來的。好在他商賈出身,反應還算靈敏,知道此刻哪怕是胡攪蠻纏,也決不能被對方的詞鋒迫得無言以對,“鍾羨,你在我們麵前挑撥離間信口雌黃也就罷了,居然還買通個孩子來為你冒險作證,你的手段,也未見得有多光明磊落!”他趁著鍾羨正與上去拿他的打手們交手無暇他顧,大聲嘲笑道。


    狗剩一聽急了,尖聲叫道:“我才不是被鍾先生買通的,明明是你為了讓鍾先生聽你的話,把我們十四個孩子都綁在後院的柴房裏,威脅鍾先生如果他敢不聽話,就把我們統統燒死。大家若是不信,去後院柴房看看就知道了。”


    離狗剩近的人看到他脖頸上那新褪了痂留下的刀疤,原本就已經心生疑竇,如今再聽到他這般說,當即便有幾人結伴要去後院柴房一探究竟。


    單杭之的人攔住他們。


    “誰說的話是真誰說的話是假,一看便知,為何阻撓?莫不是心虛?”被攔阻的幾名新兵嚷道。


    “你們身為兵丁,卻因為外人三兩句閑言碎語就質疑自己的將領,如此心念不定,怎麽配當兵?”單杭之知道今天自己的臉算是丟大了,也不去看一旁張豐年與吳玉坤是何表情,兀自嗬斥那幾人道。


    幾人聞言,麵麵相覷,其中有個急性子道:“不當就不當,若這孩子說得是真的,你連幾個孩子都不放過,兄弟們還真不放心把這條命交給你!”


    “豈有此理?來人!給我把這些人拿下,若有敢反抗者,就地格殺!”單杭之臉頰上肌肉搐動,紅著眼吩咐左右道。


    新兵們一聽他居然真的要下殺手,頓時一陣慌亂。


    張豐年眉頭一皺,正欲出言阻止,冷不防台上忽然飛下一道人影,砰的一聲砸在正向新兵們撲去的單杭之的親信身上,四五個人同時跌倒在地,呻吟唿痛之聲四起。


    單杭之定睛一看,原是上台的一名打手被鍾羨給踹了下來。他一迴頭,便見鍾羨已將衝上去拿他的幾名打手盡數解決,眼下正在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聲諷刺:“單杭之,這才剛開始,便狗急跳牆得連這些來投效你的無辜百姓都殺,你的真麵目未免也暴露得太快了些吧?”


    “張兄,吳兄,再由著他這般嚼舌下去,軍心可就要散了,二位還準備繼續作壁上觀嗎?”單杭之氣惱道。


    張豐年與吳玉坤沒出聲,如今這局勢誰都看得明白,他單杭之自己做的齷齪事當眾被揭發出來,那損的是他單杭之的聲望。可若他們倆這時候與他同氣連枝,豈不是被他一同拉下水了?失財失利都不要緊,可他們這些本就由百姓組成的軍隊,若是失了民心?將來靠什麽發展下去?


    單杭之仗著商賈出身財帛豐厚,招兵時就數投靠他的青壯最多,若是他這迴折了名聲,那以後張豐年與吳玉坤還能從他手下多分些兵過來,這筆賬誰不會算?


    單杭之見這兩人果然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心中暗恨,正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派人把鍾羨抓下來再說,鍾羨卻在此時再一次開口。不過這次不是對他,而是對下麵這些新老士兵們。


    “看到了嗎?這就是你們拋卻一切來投靠、並想為之不顧一切死而後已的軍隊。將領之間尚且不能彼此信任與守望相助,將來若遇險境,你們會被置於何地,已經毋庸置疑了。”


    “姓鍾的,你少在那裏充好人。若無太尉之子的身份給你撐腰,你算哪棵蔥?都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這等與那個天下第一奸宦——內衛司指揮使長安交好之人,又算得什麽善類?”見他一貶三家,吳玉坤終是忍不住跳出來道。


    鍾羨看著他不言語。


    “怎麽?該不是仗著這些百姓都不了解你的底細,想要否認你與長安交好的事實吧?前年春天你與他同赴兗州,至去年春節方返迴盛京,且迴京後你們二人也是往來不絕,這等交情,說一句至愛親朋,也是當得起的吧?內衛司是什麽東西,相信在場的不止我一人受過他們的剝削與迫害,以他們的行事作風來看,長安身為內衛司指揮使,稱他一句匪首也不為過。你與這樣的人是至交,你心裏能有幾分為民請命的誠意?不過是嘩眾取寵博圖虛名罷了!”吳玉坤義憤填膺道。


    在場的許多百姓其實原本並不清楚這內衛司到底是個什麽所在。既然能被逼造反,就算是在百姓中,他們也是最窮苦的那一批,身上沒有絲毫油水和價值足以引起內衛司這等朝廷機構的注意,是以雙方並無任何交集。隻是自吳玉坤來了之後,他們多少也聽說過他被逼起兵的內情,想想一個郡下的門下督賊曹都能被一個內衛司分屬逼到如此境地,那內衛司必是十分厲害與邪惡的所在了。


    眼見他以此質問鍾羨,眾人又眼巴巴地向鍾羨看去。


    鍾羨迎著眾人目光,仍是一派從容鎮定的君子作風,不急不躁地開口道:“我為何要否認?我從不認為與長安相交,是什麽值得慚愧羞辱之事,因為她即使算不上是個高風亮節涅而不緇的人,她至少是個認真交朋友的人。她從不會利用我們之間的友情迫我去做傷天害理之事,在我有難時,也會奮不顧身來救我,就這一點來說,交到這個朋友,我鍾羨三生有幸。”


    說到此處,他原本放得悠遠的目光忽而凝成一道精光,直逼吳玉坤麵門,冷聲道:“而你呢,吳玉坤?這些天,我眼見耳聞,你都與你手下以兄弟相稱。作為兄弟,你所做的,就是為你一家之仇,讓他們來為你造反赴死?朝廷的將士若在交戰中有所傷亡,朝廷會撫恤其老幼,恩養其家人,而你的這些兄弟在交戰中若有所傷亡,你能給他們什麽?一句毫無把握的封王拜侯的虛諾,還是一句虛情假意的來世再做兄弟的誓言?更別提一旦造反失敗,他們的親族師友,還會因他們眼下的輕信之舉而受到慘痛株連。


    “你不能讓父母安享天年是為不孝,你因一家之仇舉兵謀反是為不忠,你視百姓與朝廷兵將之間的戰力差距於無物,以無辜人命去填埋你的仇恨之心是為不仁,你不顧後果帶領親信朋友踏上這條不歸路是為不義。我方才不說話是不想與你議長安之長短,因為你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根本不配!”


    與吳玉坤同來的那些兵士在聽到鍾羨的前半段話時,很想出聲為吳玉坤正名,說他們是自願跟隨他來的,並非為他哄騙。但聽到後來他們卻全部沉默了,他們不是孤家寡人,他們都是有親人的,平時大家聚在一起多是展望將來謀反成功如何光宗耀祖封王拜侯,帶領全家一起過上好日子,卻從沒人說起過一旦謀反失敗會如何?並不是他們想不到,而是他們根本不敢去想。然而不敢想並不代表這個結果就不存在,如今驀然被人戳中痛腳,眾人一起沉默也是意料中事。


    身邊戰友的齊齊沉默如一把鈍刀砍在吳玉坤的心上。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大家跟著他起事,原來真的是一時意氣用事,至少,他們並沒有想過起兵失敗的後果,否則的話,此時此刻,他們不會如此沉默。


    他握緊雙拳,眼底遍布血絲,死盯著台上的鍾羨質問:“你說我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且問你,若哪一天皇帝以莫須有的罪名砍了你父母家人,你難道能忍住不反?”


    “不反。”鍾羨迴答得毫不遲疑,“如我是你,我會去保家衛國的戰場之上。若朝廷予我父母的罪名確鑿無疑,那麽我為國捐軀,是為父債子還,不負皇恩。若我父母是被冤枉的,那麽我戰死沙場,是為替父正名,不負親恩。而不是如你這般,坐實了父母逆賊雙親的名聲,永世不得翻身!”


    吳玉坤心中刀劈斧鑿一般,冷笑連連道:“是我妄言了,你與當今皇帝有自幼一起長大的交情,父親又是手握大龑一半兵力的太尉,正得皇帝倚重,自然是有恃無恐,自然能侃侃而談。我們這些底下人的苦楚與冤屈,又豈是你能了解的?”


    “你與他說這麽多做什麽?人家可是狀元出身,文曲星下凡,論這嘴上功夫,怕是我們都加起來也抵不過人家的一半。來人,去把他給我拿下!”單杭之見吳玉坤已被鍾羨說怒,趁勢一揮手,叫人上去抓鍾羨。


    “爹,你不要傷害鍾公子,他是好人啊!”這時候他的女兒單蓮蕊不知從哪個角落鑽了出來,攔在高台的台階前道。


    關鍵時刻給他來了個窩裏反,單杭之氣得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劈手就是一巴掌甩上去,斥道:“你個不知廉恥的,還不給我退下!”


    單蓮蕊是被他打摔一邊去了,可是卻有別人接替了她的位置。


    是跟著他從襄州遭遇洪災的郡縣來的百姓,人數不多,隻有百餘人,但這些人排成一個方陣攔在上台的階梯前,在如今的情況下看來,就顯得十分紮眼了。


    “不許傷害鍾公子。”方陣前頭一個身形壯實的男子麵無表情地對單杭之道。


    “這是幹什麽,你們想造反?”單杭之瞪大一雙陷在肥肉裏的小眼睛,高聲嗬斥。


    那男子繼續麵無表情地道:“俺家鄉遭了洪災,全家死得剩俺一個,你說給飽飯吃俺才跟你來的。但是鍾公子在俺家鄉如何帶領官兵和鄉親們抗洪救災俺們可是有目共睹。你閨女說得沒錯,他是好人,俺們不能讓你害了他。你如果定要害他……反正皇帝的反俺們都造了,再造一迴你的反,也不是什麽大事。”


    單杭之被氣了個倒仰,指著那男子“你你你”,你了個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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