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國公府北院。


    紀晴桐與張君柏一道用過晚飯,張君柏撥了兩個自己從夔州帶來的丫鬟伺候紀晴桐洗漱,自己避出去了。


    這兩個丫頭一個名叫董杏一個名叫周蓮,單看她們能隨張君柏從夔州來盛京,便知這兩個定是張君柏身邊得臉且用慣的丫鬟。所以紀晴桐也沒讓她們真的動手伺候自己,熱水打好後她自己去隔間洗了。


    兩個丫頭站在屋裏麵麵相覷不明所以,礙於規矩也不敢私下議論。


    紀晴桐洗漱好散著頭發從裏頭出來,見兩人還在屋裏聽候吩咐,遂溫言道:“二位姑娘請自去伺候世子吧,我這邊無需留人了。”


    “是。”二人行了禮,退出門去。


    紀晴桐獨自一人在房中呆了片刻,心中又開始不可抑製地想迴到安府去。自家破人亡之後,那是唯一一處讓她感到安全和自在的地方。


    張君柏雖目前看來人品還不錯,但畢竟認識沒幾天,又能真正了解多少?如今她孤身一人在他手裏,說不害怕那是假的。


    但是事到如今,再害怕也無用,若被他看出,反而會壞事。


    紀晴桐穩定一下情緒,自己去床上拉過堆在裏側的被子,鋪了兩條被子在床上,然後自己鑽到裏側的被中躺下了。


    若是一個真正的妾室,她理應等張君柏迴來,但她不是,所以還是表現自然為好。


    睡,她當然是睡不著的。


    上一次睡這般大的床,還是在彭繼善那個狗賊手中,那些屈辱痛苦的經曆,怎麽忘也忘不掉。


    紀晴桐閉著眼,眉頭緊皺地側過身去朝著床裏,告訴自己一定要克製,要堅強。彭繼善已經死了,劉光裕也已經死了,那些不堪迴首的過往,可以與他們一起埋進土裏,永不見天日。


    小半個時辰過後,紀晴桐一直緊繃的神經終於扛不住稍稍鬆弛了一些,人也變得昏昏欲睡。可就在這時,門響了。


    紀晴桐幾乎瞬間便恢複了清醒,她轉過身向床榻外麵投去一瞥,目光卻正好與從外頭進來的張君柏對上。


    張君柏腳步一頓,盯著大紅錦衾間紀晴桐那張堆雪砌玉的臉看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於禮不合,移開目光解釋道:“今日是你入府的第一天,我若不來,這府中人多眼雜的,怕是會有些不好的流言傳將出去。你暫且忍耐,待離了此地,便無需如此了。”


    紀晴桐不知道說什麽好,便輕輕“嗯”了一聲。


    張君柏在桌邊燈下坐了下來,翻開他帶來的書看了起來。


    房間裏再次安靜下來,紀晴桐有些不知道接下來自己該怎麽做才好。


    憑心而言,她當然希望張君柏就在那裏規規矩矩地坐一夜,不要靠近最好。可是,她不是單純地跟著他去過鄉間生活的,所以她不能這樣做。


    但是一個女子主動叫一個男子來與自己同床共枕,會被男子視作輕賤吧?


    任由他坐在那裏,顯得自己對他漠不關心,叫他上床來睡,一則她害怕,二則又恐顯得輕浮。該怎麽辦?


    紀晴桐細白的手指擱在頸邊緊攥著身上錦被的邊緣,準備再等等看,說不定待會兒他自己就上床來睡了。


    等著等著,外頭唿嘯迴旋的風聲中傳來了三更的梆子聲。


    紀晴桐熬得眼睛發酸,自覺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索性將心一橫,努力用平靜的聲音道:“張公子,冬夜寒冷,你、你上床來睡吧。”


    張君柏愣了一下,目光往床上一瞟,隻看到幾根嫩玉似的手指緊緊地抓著錦被,知道紀晴桐語氣雖平靜,心中卻緊張,遂道:“你自睡吧,我還不困。”


    紀晴桐默了片刻,強迫自己擁著被子坐起身,看著坐在燈下的張君柏道:“張公子,此番是我有求於你,若給你帶來太多不便,我心難安。你上床來睡吧,我不會對你怎樣的。”說到後頭,她有些羞窘地垂下小臉。


    驀然聽到“我不會對你怎樣的”這種話從一個女子口中說出來,張君柏真是覺得又好笑又無奈。看看她披散著一頭流錦樣的烏發紅著小臉坐在床上的模樣,她難道不是更應該擔心他會對她怎樣嗎?竟還敢邀他上床去睡,她便真的如此相信他的為人?


    想到這一層,張君柏心中忽的微微警覺。但轉念又想起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孤伶伶地跟著他去他的地盤,他若還需要忌憚她,未免也太可笑了。


    紀晴桐這個女子,在端莊之外還有幾分天然樸拙的可愛,讓人情不自禁地就想逗她。張君柏這麽想著,也就這麽做了。他合上書,看著紀晴桐道:“你若真的不害怕,我便上床來睡。”


    “我相信張公子的為人。”紀晴桐聲如蚊蚋。


    “既如此,我亦不能辜負了姑娘的信任。”張君柏起身,將房裏的燈燭滅了大半,隻留了一對龍鳳喜燭照明。


    房裏的光線驀然暗了下來,紀晴桐一下子又緊張起來,忙縮進被中麵朝床裏躺下,將被子拉得高高的,邊角都朝裏側掖好,仿佛這樣便能保護自己不受侵犯一般。


    張君柏脫了外衣掛在屏風上,穿著中衣上了床,躺進了床外側那條被中。


    他本是世家子弟,自小身份金貴,雖為人處事自有原則,從不做欺男霸女之事,但若論對女子有多尊重,那也談不上。世情如此,他也不過是眾多貴胄子弟之中的一員罷了。之所以對紀晴桐如此禮遇,一半是因為她的確招他喜歡,另一半則是看在長安的麵子上。


    既然她都不介意與他同床共枕,他自然也不會拘泥於什麽君子風度而在外頭枯坐一夜。


    察覺到他真的上了床,且就躺在距她咫尺之遙的地方,紀晴桐一顆心在胸腔裏跳得好大聲,大聲到她都擔心會被他聽到她的心跳聲。


    張君柏自然是聽不到她的心跳聲的,事實上他這一天天的要考慮的事情很多,人也甚少有空閑,待到上床時,身體基本上也很疲乏了,入睡並不艱難。


    但今夜上床不久,他便發現,想睡著,很難。


    他習慣在入睡前放空思緒,因為睡前想得太多不利睡眠,還容易多夢。但今夜的感覺有些反常,心裏躁躁的,鼻端又一直縈繞著一絲若有似無卻不絕如縷的幽香,更是加重了他心裏的這股燥氣。


    他側過臉看了眼一旁的紀晴桐,發現她用後腦勺對著他,整個腦袋都快縮進被子裏去了,然而一大把青絲就這麽蜿蜒在枕邊,其中稍長的幾縷甚至都落到他的枕上來了,想必是躺下時太過緊張,忘了把頭發理好。


    那若有似無的幽香,是這發絲上散發出來的麽?


    張君柏伸手將落在他枕上的發絲拈起,放迴她那邊。


    他已經盡可能地放輕動作,但光線昏暗視線不佳,動作間大約還是扯到了她的頭發,她因此而瑟縮了一下。


    “別緊張,是你的頭發落到我枕上了。”張君柏一開口,才發現自己似乎有些口幹舌燥。


    那鵪鶉般縮著的姑娘僵了一會兒,一隻白皙柔軟的小手從頸側伸到腦後,努力將那一把青絲全部收攏,捋到胸前去了,蓬鬆的烏發間隱約露出一隻瑩白漂亮的耳朵。


    張君柏盯著那隻可愛的耳朵,忽然就找到了自己心裏那股讓自己夜不能寐的燥氣的來源。那是因為,他對躺在他身邊的女子有欲念。


    他是個正常男人,對一個吸引自己的女子產生欲念並不可恥。他原本的確沒打算讓她做他真正的妾室,但是今天短短的接觸下來,他發現她與他頗有些一見如故的默契感。自鬆音死後,他已經很久沒能與一個女子如此愉悅融洽地說過話了。


    她甚至比鬆音更得他意,因為鬆音畢竟出自小門小戶,在他麵前不是放不開便是太急於表現,失了些從容嫻雅的味道。


    但她不是。她在麵對他時始終很放鬆,縱有拘謹,也是因為不太相熟之故。她方才大膽邀他同床而眠,大約是不忍心見他枯坐到天亮,但等他上床之後,卻又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喘了,真是可愛又可憐。


    張君柏發現自己難得的有些衝動,他也沒有刻意去壓抑,順其自然的開口道:“紀姑娘。”


    可愛又可憐的姑娘繼續瑟縮著,過了半晌才輕“嗯”了一聲算作迴應。


    “你可願做我真正的妾室?”張君柏問。


    紀晴桐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猛然睜大了眼睛。她不明白張君柏為何突然這麽說,這是……一種試探嗎?她該如何作答?


    “……張公子為何有此一問?”她保持著背對他的姿勢,謹慎地問道。


    “姑娘曾言跟我走是想求幾年庇護,但今日相處下來,我覺著,縱給你一世庇護也無妨,隻要你願意。”張君柏道。


    紀晴桐腦中有些混亂,但很快便又清醒過來,因為她知道自己若此刻答應他,隻怕他勢必會對她做那種事。她如何能接受?定然會被他看出端倪的。


    “張公子一番美意,我心領了。隻是我與張公子相識不久,實難托付終身,還請公子見諒。”因為實在不知該如何措辭才好,紀晴桐索性實話實說。


    她話沒有說死,張君柏便順著她的話道:“是我莽撞了,請姑娘切莫介懷。”


    紀晴桐緊張得手心都濕了,見張君柏並無強迫之意,這才略略放鬆下來。


    這一夜兩人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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