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泓顯然是個生理極容易受心理影響的人,從長安問出那句話他怔住,到他別過臉放開她翻身坐起這短短一瞬間,他前一刻還瀕臨崩潰的身體居然奇跡般地恢複過來,甚至連臉上的紅暈都消退到了正常水平,唯一來不及恢複的是他的唿吸,還是略顯急促。


    他側著身坐在她旁邊,不遠處昏黃的燈光打過來,長安才發現,因著瘦,所以他的側影除了清雋之外,更為引人注目的其實是那一抹骨相上的冷峭,龍盤鳳翥捫參曆井那般攀援不得的高峻。


    長安自然知道自己又成功地將他惹毛了,但她並不後悔,因為若照目前的態勢繼續發展下去,有些問題遲早是要麵對的,而她長安又豈是那等自欺欺人的人?


    慕容泓沉默不語,長安也不去催促他。待到唿吸漸穩,慕容泓起身跨過長安來到榻沿,似是要下榻的模樣,然坐在榻沿上剛穿好一隻鞋,他又頓住。


    “朕用藥的。你可滿意了?”他冷著聲音說完這幾個字,也不看她,趿著鞋就往淨房那邊去了。


    長安:“……”用、用藥?難道慕容泓真的潔癖到臨幸後宮還得對自己下藥才能成功?可他和她親熱的時候反應明明很激烈很正常嘛,莫非真有人心理能對生理幹擾到這個程度?


    長安想起了他的暈血症和吃肉吐。


    她自榻上坐了起來,曲起食指遞到唇邊用門牙輕輕嗑住,暗想:若真是如此,她這般問他,確實是有些過分了。如他那樣的男人被逼的不得不跟人坦承他得用藥,否則不行,內裏會是怎樣一種心境?隻是他不說,她哪裏會想得到一個正常的男人去睡女人,而且是美女,還需要對自己用藥?雖說那些女人於他而言是陌生的,但男人花錢吃快餐,那也是陌生女人,不是一樣上一樣爽麽?這男人和男人,真有這麽大區別?


    或許還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那就是,慕容泓的自尊心之強遠遠超過她所能理解的範圍,任何違背他本願的事情都是在踐踏他的自尊,由此帶來的屈辱感讓他在麵對那些他不得不娶的女人時……硬不起來。


    隻是,這種藥能亂吃麽?他才十九歲,若是長期服用形成依賴,那還了得?


    這個念頭一浮出來,長安便覺著自己有些多管閑事了。他那方麵將來如何,與她有什麽關係?然轉念一想,他命途多舛身世堪憐,而憐憫之心乃人之常情,她長安也是人呐,可憐一下外表光鮮內裏苦逼的小皇帝,也不算過分。


    問題是,她要的答案他給了,雖沒明說,但想也想得出來,都需要用藥才能上了,還爽什麽?即便爽,那也是純生理上的,心理上他自棄得很。


    接下來她該怎麽辦呢?


    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那邊慕容泓出來,依然不看她,直接繞過床榻走到書桌後坐下了。


    寅時中張讓會來叫他起床,可問題是現在剛過醜時,還不到他起床的時候。


    兩人不見麵的冷戰長安無所謂,反正她有別的事情可做,可兩人共處一室的冷戰長安受不了,這氣氛也太尷尬了。


    她也下了榻,看了眼坐在書桌後形冷神更冷的慕容泓,先去書架頂端的盒子裏摸出幾條小魚幹去喂了愛魚,喜得愛魚咕嚕咕嚕地直用頭頂去蹭她掌心,將她蹭癢了,她便毫無顧忌地輕笑起來。


    她這一笑,慕容泓就更生氣了,他在這兒鬱卒得要命,她倒好,沒事人一般。


    每次都這樣。


    慕容泓拿著折子身子一斜,側倚在椅上背對這邊,準備來個眼不見為淨。


    長安瞄了眼他的背影,忍著笑躡足過去,從他肩後探出腦袋輕聲道:“既然陛下告訴了我一個秘密,那我也告訴陛下一個秘密吧。”


    慕容泓聽她這語氣是要哄他的意思,雖則好久沒享受過這待遇讓他心癢得很,但他心中的怨氣自然也不可能因為她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就盡數散去,於是便還想再拿一下喬。然轉念一想,自打兗州迴來後,長安的脾氣是越來越乖戾了,萬一他一拿喬,她又不哄他了,怎麽辦?


    他心思縝密地權衡了一下利弊,方不鹹不淡地問出一句:“什麽秘密?”


    長安拿過他手中的奏折放迴書桌上,牽著他來到他的妝台前,將他按坐在椅子上。


    慕容泓一照鏡子嚇一跳,自己脖子上那鮮紅的一枚印記哪來的?


    他伸手摸了摸那印子,發現不疼不癢也不腫,又見長安在一旁笑得賊兮兮的,立馬想起昨晚脖子這個位置似乎被她親了一口。


    他放了手,從鏡中看著長安,問:“你要這般對朕時冷時熱若即若離到何時?”


    長安斂起笑意想了想,也從鏡中看著慕容泓問:“陛下,若是我死了,你會如何?會否比現在更壓抑更不開心?”


    慕容泓唿吸一窒。


    她若死了,他會如何?他連想都不敢去想。


    她去兗州時他曾想過她可能會遭遇不測,他覺著自己應該能扛得住,但他不會否認,當他腦中浮現出這個念頭時,整個人和心都是麻木的。若是噩耗真的傳來,他到底能不能扛得住,那是個未知數。


    他活到如今愛過的人就那麽幾個,兄嫂侄兒,是親人之愛,她,是男女之愛。他天生冷情,除此之外,就再無其它了。


    他不用開口迴答,長安覷他表情便知答案了。她歎了口氣,道:“陛下,我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能變得更好,不想因為感情,臨了臨了,功虧一簣。”昨日她在德勝樓與秋銘對峙,事後想來不是沒有悔意的。其實以當時的情況來看,她忍下一時之氣,被他抓去設法拖延一些時間,等著慕容泓得到她被抓的消息再來救她比她自己以殺人的方式震懾對方要穩妥。如果秋銘再烈性一點,一刀將她劈了,她不過是個太監,去搜查德勝樓本就沒有什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殺人在先,即便慕容泓心中憤怒,也沒有為她打抱不平的理由。所以說她昨夜其實是死裏逃生一點都沒錯。


    這還僅僅隻是個開始而已,她領的這份差事,若想有所成就,唯有搞事一途,那就意味著她幹得越好,樹敵越多,自己這條命到底能折騰到何時,還真說不好。對於這一點,她很明白,也並不畏懼。她並非全然為了慕容泓才這般視死如歸,於她而言,烈火烹油鮮花著錦地光鮮幾年,遠勝卑躬屈膝庸碌無為地偷生幾十年。


    但對於慕容泓,她心中始終懷著一腔對旁人沒有的柔軟與憐憫。她見過他風雨之夜跑到外頭海棠樹下眺望宮門的模樣,她見過他在黑暗中蜷在牆角抱膝而坐的模樣,她實在不願終有一日會因為自己的離開,讓他再多一副這般可憐的模樣。而那時,他很可能連個心懷憐憫的旁觀者都沒有了。


    孤家,寡人,這是他身為九五之尊逃不開避不了的宿命。


    長安話音落下後,因著兩人都不再開口,殿中一時又陷入了靜默之中,然氣氛卻與方才截然不同。


    沉默了片刻之後,慕容泓伸手握住站在他椅子旁邊長安的手腕,將她拉坐在自己腿上,雙臂環住她的腰將臉埋在她肩頭,落寞中無可抑製地帶著一絲委屈,問:“真的不能就留在宮中陪著朕麽?”


    他這孩子氣的模樣最能讓她心軟,但再心軟,她的理智也始終在線。


    “陛下,我真的做不到和別的女人共侍一夫。”這老生常談的話題,長安自己說著都覺著膩味。


    慕容泓從她肩頭抬起臉來欲說話,長安搶在他前頭道:“我知道,若是你能讓我入後宮了,那必是你大權在握了。可是,縱你強勢到不需要靠裙帶關係來穩固你和臣下的關係,那子嗣呢?你也能不顧嗎?你是準備等到我進宮之後讓我給你生,還是準備在我進宮之前就先讓後宮妃嬪把子嗣問題給解決了,如此我入宮後,你便可心安理得地獨寵我不再去臨幸旁人?不管是哪種,你總歸是要有子嗣的,且至少得有兩個以上的兒子才能穩妥,如若不然,這皇儲之位可就要落到端王身上去了,你忍不得的吧?”


    說到此處,長安見慕容泓逃避一般將臉別過一邊,便伸手將他的臉掰過來,近近地看著他道:“這些都是現實問題,你逃避不了。”


    慕容泓知道她說的是事實,他不是沒想過撐著等大權在握將長安納入後宮之後再考慮子嗣問題,畢竟孩子和臨幸是兩迴事,臨幸他可以借藥物這種手段來完成,但孩子,如他這樣挑剔苛刻的人,自然希望自己的骨血是自己與心愛之人所生。


    可他的身份不允許他如普通男人那般,不管妻子生男生女都無所謂,他必須得有兒子來繼承江山。讓長安生,如果她頭胎不是兒子,難不成就讓她一直生,直到生出兒子來才罷休嗎?他並不是不喜歡與長安多些兒女,隻是大嫂因墜馬小產致病早逝之事讓他心裏過早地留下了陰影,知道小產生子這些事情對女子來說都是有性命之憂的。長安為他生幾個孩子,就等同於要為他冒幾次生命危險,他如何舍得?更何況,他真心不喜歡當皇帝,當一個人不喜歡做某事卻硬撐著去做時,這件事便會成為一種痛苦折磨,他若與長安有孩子,他必會視之如寶,哪裏舍得將他推上帝位這樣一個在他看來既艱辛又不討好的位置。


    若端王是兄長的親骨肉該多好,等他報了仇穩定了政局,便將江山重新還迴兄長一脈手裏,如此,即便他沒有子嗣又何妨?他和兄長一脈相承,隻要兄長這一脈不斷絕,慕容家的血脈便能綿延下去。可惜……


    每每想到這些,他心中的仇恨便如毒藤一般瘋狂地滋長蔓延,若不是還為長安留有一方淨土,那傷口裏滲出來的毒液恐怕早就將他自己都毒死了。


    長安挨得他這樣近,自然能感覺得出他情緒的變化,她一手覆上他於不自覺中勒緊了她的腰的他的手,溫聲道:“陛下,做你該做的事去,不要耽於情愛,別忘了你活下來的初衷是什麽。”


    張讓等人帶人進來伺候慕容泓洗漱時,長安本想去問問褚翔關於藥物的事,慕容泓雖未說藥是從哪兒拿的,但褚翔是他身邊最得他信任的人,慕容泓要這般不入流的東西,托付人選除了褚翔之外不做他想。但她仔細一想,褚翔護主,必不會隨便弄些來曆不明的藥給慕容泓吃,且此事怎麽說都有損慕容泓的麵子,她去問一個下屬詳情,貌似也不太妥當,遂作罷。


    因著在宮外,尤其是在珍饈館吃了兩次飯,長安的嘴便變得有些刁了,隻覺宮裏的早飯寡淡無味,想著去了內衛司再使人去街上給她買早點,反正她有私人辦公室,躲在裏麵吃個早點誰也管不著。於是去東寓所洗漱更衣過後,她便帶著袁冬鬆果兒等人往宮外趕去。鬆果兒從今日起就要鎮守惠民堂了,他向長安申請調兩名蹴鞠隊的太監過去幫忙,長安便從宮裏又抽調了兩名太監隨行,以補他們的缺,其中就包括了那個徐寶三。


    一行浩浩蕩蕩地來到甘露殿前,發現穿戴整齊的皇帝陛下正站在海棠樹下仰頭賞花。


    長安瞥了眼他雪白的頸間那條給他平添風韻的黑色絲巾,抿了抿唇,帶著人上前給他行禮。


    慕容泓見她來了,也不賞花了,轉身便向紫宸門那邊走。他麵上看不出什麽,但心情依然不佳,因為長安提及的那些現實問題,他一時想不出什麽兩全其美的法子來解決。他不想讓那些別有用心的女人孕育自己的子嗣還在其次,他本能地覺著,若是他真的和別人有了子嗣,他與長安,怕是真的就沒有將來了。他了解長安的性子,正如長安了解他。他雖不能理解一個從底層來的女子為何會是這樣寧折不彎的性子,但她既然已經是這樣的性子了,他除了接受之外,也別無他法。


    目前看來這是個死局,如何才能解呢?


    不過他也知曉,這些確實不是眼下最要緊的事,最要緊的,還是報仇和固權,隻有消滅了外敵,他才能騰出手和心來解決自己的內患。


    今天長安沒有默默地跟著慕容泓往外頭走,她走在慕容泓旁邊略後一點,一路嘰嘰喳喳地跟他說些天南地北的閑話。慕容泓雖不高興,但她高興啊,沒辦法,摸著懷裏厚厚一疊銀票,她不高興也難。感情的事暫且撇到一邊,她知道自己要龍榻下的箱子更滿,必須得到慕容泓的庇護,他這副精神萎靡鬥誌潰散的模樣,如何能給她提供庇護?


    但事實證明她多慮了,慕容泓若是這般容易放棄,他熬不到現在。所以當兩人不得不分別時,他已能中氣十足地叮囑她:“下值後早些迴來。”


    長安:“……”


    “奴才盡量。”她訕笑道。


    看著慕容泓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外朝的中和門那一頭,長安方轉身帶著人往麗正門的方向行去。


    因昨夜她迴宮後急著去找慕容泓討要銀子,故而未能聽鬆果兒匯報昨天的進展,到了內衛司之後,她便將鬆果兒單獨召進自己的辦公室問他。


    鬆果兒難掩興奮地告訴她沒等他開口呢,那呂添慈便說願給惠民堂捐銀五萬兩,他見他這般大方,又多要了一萬兩,呂添慈也答應了。說著便將得來的銀票從縫在貼身褻衣內側的口袋中拿出來呈給長安。


    長安拿著那疊銀票,心中頓時不是滋味起來。她原本交代鬆果兒的是至少要讓呂添慈出兩萬兩,方能放了他爹呂彤海,結果人家開口就是五萬兩……這顯得她多小家子氣,多沒見識啊!


    長安鬱悶一迴,覺著這也是好事,至少先例有了,後頭的事情就好辦了。


    “待會兒派人去廷尉府傳句話,就說證據不足,把呂彤海給放了。”她一邊說一邊伸手從懷裏摸出幾張口供來,隨便抽了一張遞給鬆果兒,接著道“讓葛月江帶人去將此人抓進大牢,餘下的事,知道怎麽辦麽?”


    鬆果兒忙笑道:“知道知道,有道是一迴生兩迴熟,奴才此番保管辦得比上次還要好。隻是這迴要多少銀子呢?”


    長安瞥他一眼,道:“這些人咱們一個都不認識,自是一視同仁。”


    鬆果兒應了。


    長安從懷中摸出早上從龍榻下的箱子裏取出來的銀票,數了一千兩給鬆果兒,道:“惠民堂那邊你先著手打點起來,有什麽不好決定的再來問我。”說著又拿了張一百兩的銀票遞過去,道“這是賞你的。”


    鬆果兒雖識字不多,但一百兩個字他還是識得的,一時受寵若驚得直接呆掉了。


    一百兩啊,當初他家裏把他賣進宮來當太監,才不過賣了區區十兩銀子,這銀子夠買十個他。


    他迴過神來,眼眶一濕,後退兩步就要給長安磕頭。


    長安抬抬手止住他道:“不必整那些虛的,我還是那句話,吃喝玩樂沒人管你,隻別砸了我長安的招牌就行。”


    鬆果兒連連道:“奴才若是砸了安公公您的招牌,您就把奴才的腦袋擰下來當鞠踢!”


    這些舌頭一打滾就能說出來的話長安從來不當真,當下也沒多說就讓他自去辦事。


    鬆果兒出去沒多久,何成羽來了。昨夜長安被褚翔拉走之前囑咐他們要送德勝樓的掌櫃的濮章鵬迴家,他們雖不明其意,卻也不敢不聽。誰知送濮章鵬到了自家宅邸之後,他讓他稍候了片刻,便拿出兩張店契來讓他帶迴來給長安。


    長安接過那兩張店契掃了一眼,暗忖:這濮章鵬也不知在外室那裏藏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竟然拚著送她一座錢莊一間米鋪也不讓她派人去搜查,搜他本宅他卻沒這般介意。不過現在想這些也是白想,縱有什麽要緊東西,經過昨夜那遭,也早給轉移走了。倒不是她見利忘義不幹正事,隻是慕容泓眼下還未明確何時要對丞相動手,她擔心她逼得太厲害引起對方反彈,亂了慕容泓的步子就不好了,這才順水推舟,收了鋪子放了濮章鵬一馬。


    “還有這兩千兩銀票,屬下等已拿碎銀票去錢莊換了整的來,這便歸還給公公。”經過昨夜德勝樓的事,何成羽算是領教了長安的厲害,知道其人又奸又狠還受皇帝的寵,這樣的人打賞幾兩銀子他們或許還敢接著,打賞兩千兩,他們不要命了才敢拿。


    長安笑著給他推迴去,道:“雜家既說了賞你們的,又豈有再收迴之理?你們裏外也有百來個弟兄,大家均分一下也就一人二十兩,不多。以後雜家要用你們的地方還多,你們收了雜家的銀子,雜家用著才放心。”


    她這話一說,何成羽不收也不行了,隻因按著她的話說,如若他們不收,她就不放心用他們了,既不放心用他們,那他們對她來說也就沒有價值了。如今這司隸部明麵上看起來雖然還是謝雍這個司隸校尉官銜最高,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長安這個內衛司指揮使才是說了算的那個人。他們在司隸部當差,卻在長官眼裏沒了價值……


    “那屬下就代弟兄們多謝安公公的賞了。”何成羽收起銀票拱手道。


    打發了何成羽,長安打發去給她買早點的人也迴來了,給她買的是餛飩和一種紅色的團子。


    這邊餛飩不叫餛飩,叫餶飿,那紅色的團子叫澄沙團子,太監們對外頭不熟悉,長安是派了司隸部一名當兵的去給她買的。眼下這名兵甲就強抑著喘息站在長安麵前朗聲道:“安公公,這團子得趁熱吃,冷了就硬了,不好吃了。”


    “為了讓雜家趁熱吃,所以你才跑得這般滿頭大汗?”長安看了那名兵甲一眼。


    兵甲被她那清粼粼的目光一掃,居然麵龐漲紅,說話都不連貫了,道:“應、應該的。”


    長安低頭用湯匙舀起一枚餛飩,嗅了嗅,咬了一小半,是肉末與某種不知名的菜做的餡兒,味道居然還不錯。


    “你叫什麽名字?”她隨口問道。


    她不讓走那兵甲也不敢走,見她問名字,他便老實道:“迴公公,屬下名叫應誌珍。”


    “哦,阿珍呐,以後你就專門負責給雜家買早點吧。雜家呢,沒特殊情況都是今天這個時辰到內衛司,你可算好了時辰在過來的路上買好了,如此便不必往返奔波。”


    阿、阿珍……應誌珍有些呆滯了,滿天下隻有他娘才這麽喚他,他覺著太女氣了,不喜其他人這般喚他,所以朋友或同袍一般都叫他阿誌或者誌珍。


    但是長安威勢重,連葛月江和何成羽這等校尉手下得用的人都對她恭恭敬敬,他這等小兵簍子又豈敢在她麵前有何異議,於是便繼續漲紅著臉應了聲是。


    長安從懷裏摸出銀票找了半天,找出張麵值五十兩的銀票,遞與應誌珍道:“得空去把這張銀票兌了,二十兩你收著,就當你的跑腿費,還有三十兩你給我買早點,何時花完了再來告知我。”


    應誌珍一個月的餉銀才一兩多銀子,哪敢收長安二十兩的跑腿費,一時推辭不迭。


    長安歎道:“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們既是為雜家辦差的,雜家也不能讓你們白花力氣不是?”


    應誌珍一介單純武夫,一時之間也分不清這話的好賴來,無言以對,便隻得稀裏糊塗地收了那銀票。


    看著他一頭霧水憨憨地出去了,長安才忍不住唇角一彎笑了起來。或許是她在暗夜裏行走了太久,對於這種自帶陽光的人,她有種本能一般的喜歡。


    用過了早點,長安坐在桌前計劃著下一步行動,既然有了銀子,有些事情便好辦了很多,但,還是那句話,因為羅泰那幫子人還隱藏在暗處,她一時挖不出他們來,行事就必須慎之又慎,以免為他人做了嫁衣裳。既如此,她便很可能需要組織起兩班人馬來,明麵上一班,用來誘敵,暗地裏一班,用來製敵……


    “長安!”她剛想了個開頭,便被一聲喚打斷了思緒。


    長安抬頭一看,見鍾羨站在她窗外,眉目間幾分擔憂幾分不滿地打量著她。


    “阿羨,你來啦。”她放下筆迎上去,嬉皮笑臉“一大早的便麵色不虞,是誰這麽能耐,能惹咱們的鍾大公子不快?”


    “你!”鍾羨在來理政院的路上遇見了秋皓,這才知道昨夜長安在德勝樓竟與執金吾秋銘起了衝突,不但殺了人,自己也被秋銘敲了一刀鞘,若非褚翔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不過見她身形靈活精神奕奕的模樣,想必即便有傷,傷得也不重,他心中略微放心了些。


    “你昨天不是信誓旦旦說帶了人手安全無虞嗎?”心弦一緊一鬆之間,餘悸未消,他劈頭便質問道,卻未細想自己是以什麽身份在她看起來狀況良好的情況下來質問她。


    長安一臉無辜地看著他,辯解道:“我這不就是安全無虞好端端的麽?”


    鍾羨噎了一下,道:“看起來你我對‘安全無虞’這四個字的理解頗有偏差。”


    長安認同地點點頭,一本正經道:“自幼嬌生慣養的人是比較容易大驚小怪些,我能理解的,我不怪你。”言訖,她還煞有介事地伸出手來安慰性地拍了拍鍾羨的肩。


    鍾羨差點氣了個倒仰,但他也知不宜在這人來人往之地與她做過多糾纏,便道:“日後但凡你下值後不迴宮去,都必須知會我你的去向。”


    “得了吧,幸好昨晚沒帶你,若是帶了你,你再為我跟執金吾幹起來,隻怕我今天還得再挨鍾太尉一刀鞘。”長安雙臂環胸吊兒郎當道。


    鍾羨本欲說“我能在執金吾麵前護你,難道就不能在我爹麵前護你?”但在這耳目眾多之地說這樣的話著實不妥,他便哼了一聲,轉身往理政堂去了。


    反正理政堂離司隸部近,以後下值時多盯著點這邊就是了。鍾羨邊走邊想。


    長安:“……”


    她迴到桌旁接著方才的思緒謀劃下去,直到外頭傳來連遝的腳步聲和低語聲,她才醒過神來,又站起挨到窗邊往外頭看。


    如今她吃虧就吃虧在認識的人太少,朝官何其之多,除了常去甘露殿見駕的那幾個,其他人她都是照麵不識。為了以後工作能順利展開,她必須得盡快和這些大小官員熟稔起來,如此方有機會見縫插針。


    “安公公。”


    “安公公早。”


    “安公公真是勤勉有加,這般早就來理事了。”


    “安公公早。”


    ……


    前兩日見著她還有些應付閃躲的朝官們今天卻似集體改了性子一般,經過她窗前時居然都要停下來跟她拱手打個招唿,害長安假笑笑得腮幫子都酸了。


    她雖有那麽幾分小自戀,卻也不會自戀到以為隔了一夜自己就魅力值飆升到令這些朝官都拜倒在她的宦官服下的程度,今日早朝上必然是出了什麽事,才能讓朝官們隱著忌憚之心與她來做這些表麵功夫。


    腦中驀然想起昨夜慕容泓討好她時曾說過要幫她出氣的話,長安心中悚然一驚,德勝樓之事執金吾親自趕來插手雖有幾分可疑,但她自己也不十分占理,慕容泓該不會真的為此在早朝上處置了秋銘吧?不,他不是這樣意氣用事的人。


    她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應付完外頭那些大小官員便急忙迴身去尋謝雍。


    謝雍剛喝完一盞茶,見長安來了,便給她也倒了一盞。


    聽得長安問詢,他麵色有些古怪道:“執金吾秋銘今日在朝上參了你一本,說你無故尋釁搶奪民財,擅動私刑殺傷人命。”


    “哦。”這不奇怪,既然雙方起了矛盾,且出了人命,秋銘自然不能草草掩過,否則隻會顯得自己做賊心虛,他在早朝上先發製人乃是情理之中的事。


    “然後呢?”長安見謝雍麵色古怪,心中更是好奇得要命。隻因若是慕容泓受了秋銘的折子,謝雍與她作為上下級,就算隻做表麵功夫,也該表現得為她擔憂才是。若是慕容泓沒受秋銘的折子,那謝雍理應替她感到慶幸和得意,怎麽也不該是這副難以形容的古怪表情。


    “陛下說你隻是破案心切行止失度,昨夜迴宮已向他認過錯,他罰了你一年俸祿以示懲戒。陛下還極力褒獎了秋大人在德勝樓剛正不阿鐵麵無私的表現,然後趁熱打鐵地下了一道聖旨,擢秋大人的嫡長子秋旭為兗州知州。”謝雍道。


    “噗——”聽到最後一句,長安剛喝下去的一口茶盡數噴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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