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昇平街的路上,長安坐在轎中,表情凝重,因為她知道,王咎一案最要緊的關頭到了。


    靳寶川這種老油條,但凡出他口的話,應當都不怕她去查,但朝中大臣都知道她是慕容泓的人,她著手去查他們兩個的話,不管真相為何,不管最後到底誰為此案負責,都會被視作是慕容泓的態度,或者說是他的選擇。而君主和臣下的選擇,往往是雙向的。


    她方才提起李展,但故意沒問靳寶川那次帶李展去南院到底是怎麽迴事,這靳寶川自己居然也沒交代,這裏頭還是有問題。靳寶川,還有陳璧,到底是誰的人,在她看來,這是一個疑問。


    這件案子如今浮出水麵的幾個人她都還未做過深入接觸,但不知為何,她總覺著自己仿佛站在陷阱邊上一般,一不小心就會掉落下去。所以,她需要給自己一些時間好好理一理頭緒。


    但願跟鍾慕白沒關係,不然的話,鍾羨……


    大約過了有半個時辰,長安在轎中晃晃悠悠的都快睡著了,鬆果兒在外頭道:“安公公,到昇平街了,咱們去哪兒?”


    長安猛然清醒過來,頓了頓,道:“找間布莊,雜家要扯布做衣裳。”


    外頭的人見走了半個多時辰來到這裏,居然隻是為了找間布莊扯布做衣裳,無不滿頭黑線,不過官大一級壓死人,又有誰敢有隻言片語的抱怨?


    葛月江很快在昇平街偏北一些的地段找到一間名為“恆聚祥”的綢緞莊,綢緞莊的掌櫃夥計看到外頭忽然來了一隊兵甲,正戰戰兢兢不知道發生何事,又見轎中出來一位麵容白皙清秀文弱的少年,看著未及弱冠,卻頭戴官帽身穿官袍,隨行之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心知來了大人物,忙誠惶誠恐地跪在一旁聽候吩咐。


    長安下了轎後並未立刻進入綢緞莊,而是站在門前四顧了一番。她這一轉身瞳孔便是一縮,因為就在這間綢緞莊的斜對麵,居然開著一家寶豐錢莊。


    她迴過頭看了看眼前的恆聚祥,是座兩層小樓,空間看起來還算寬敞。


    “誒?你們跪著作甚?叫我自己挑料子算錢結賬?”長安進了綢緞莊,見掌櫃夥計都跪在進門處,哭笑不得道。


    掌櫃的這才知道這位年紀輕輕的大人聲勢浩蕩地過來,居然是來買布的,遂帶著夥計起身,小心地過去伺候。


    “不知大人想要挑什麽樣的料子?”


    “時新的,鮮亮的,像我這個年紀穿的,男女的各來十匹。”長安道。


    掌櫃的沒料到這位小大人不僅不擺架子好說話,還很大方,忙點頭哈腰地讓小二去找樣布來給長安挑選。


    “掌櫃的,這間店鋪,是你自家的,還是賃的?”小二在忙活的時候,長安靠在櫃台上和掌櫃的嘮嗑。


    “迴大人的話,這間鋪麵是小人祖上傳下來的。”掌櫃的恭敬道。


    “那你這綢緞莊子,一年能有多少進項?”長安再問。


    掌櫃聽這話題走向,暗忖:該不是來敲詐銀子的?可是看這這排場也不至於來自己這小小的布莊敲詐銀子啊?


    “不多,也就幾百兩,刨去日常花費和稅賦,剩不下幾個錢,糊口飯吃而已。”他小心翼翼道。


    “兩三百兩是幾百兩,八九百兩也是幾百兩,所以,到底是幾百兩?”長安收迴投於布料上的目光,看著掌櫃的問。


    掌櫃的聞言,別無它法,隻得道:“請大人稍候,小的去樓上取賬冊來。”


    “誒?取賬冊就不必了,我隻是問個大概。實不相瞞,我呢,看中了你家店鋪的這個位置,想賃下來開個惠民堂,租金也不能讓你吃虧,就尋常租你這個店麵的銀錢加上你每年做生意的收入,你看如何?”長安問。


    掌櫃的怔了半晌也沒反應過來。


    長安懶得跟他解釋了,曲起手指敲敲台麵,道:“一千兩銀子一年,賃你這鋪子,同意不同意?”她自己的俸祿一年一千石,折合銀子大概也就五百兩,一千兩銀子賃一間店鋪,絕對不便宜了。


    果然,掌櫃的這下反應過來了,點頭如搗蒜道:“同意,同意,大人您是說真的嗎?”


    長安笑了笑,道:“拿紙筆來,現在就簽契約。兩日之內把貨物都盤出去,樓裏收拾齊整,你若願意留下幫忙照顧鋪麵,我付你工錢,你若不願,也隨你。”


    掌櫃的忙道:“若大人不嫌棄小人鄙陋粗笨,小人自是願意留下為大人效勞的。”


    當下便取了筆墨紙硯過來,雙方簽訂了租賃契約按了手印,長安身上隻帶了張一千兩的銀票,便與掌櫃的說好下午著人送兩百兩定金過來,餘款正式交接店鋪那日再一次算清。她挑的那二十匹布料也暫時寄存在店裏。


    做完這些長安出了恆聚祥,上了轎子之後,從懷中將那幾份供詞拿出來,挑了其中一份從窗口遞出來給葛月江,道:“去把這個人抓到廷尉府大牢去。”


    葛月江領命帶人去了。


    長安迴到內衛司,將袁冬和鬆果兒叫進自己的辦公室,對他們道:“昇平街那間店鋪,我要用來開一間惠民堂,日常就是接受豪門富戶各級官員的捐贈,用來幫助那些吃不上飯看不起病,抑或有狀不能告的窮苦百姓。此乃大項,我需要你們之中的一位去坐鎮惠民堂,你倆誰願意去?”


    此乃肥差,以鬆果兒的精明,自然立刻就明白了這一點,所以長安話音方落,他的眸子就亮了起來,但顧忌著一旁的袁冬,他並未著急開口。


    袁冬還是一如既往的沉穩,見長安看著自己,便俯首道:“奴才聽安公公安排。”


    長安又看鬆果兒。


    鬆果兒知道,自己一旦離開內衛司去坐鎮惠民堂,這內衛司副指揮使的官銜怕是就與自己無緣了。但內衛司副指揮使這塊肥肉本就如同吊在天上一般,自己蹦躂到死也未必能咬上一口,還不如將能夠咬到的先咬住再說。


    他覺著自己應該爭取一把,遂期期艾艾道:“安公公,若是您覺著奴才能夠勝任,奴才願為安公公分憂。”


    長安坐在書桌後頭,雙手交握,在鬆果兒緊張而又期盼的目光中思慮了片刻,抬頭道:“好,那就你去。”


    鬆果兒喜形於色,忙作禮道:“多謝安公公栽培。”


    “你先別急著道謝,若是辦不好差事,雜家立馬擼了你。袁冬,你先出去,我有話要單獨交代鬆果兒。”長安道。


    袁冬毫無異議地出去了。


    “你人雖機靈,可惜大字不識得幾個,做賬想必就更不會了,需要有個人幫你記賬。那掌櫃的既然願意留下,就聘他做賬房先生。知道這賬該怎麽記麽?”長安問。


    鬆果兒眼珠轉了轉,討好道:“請安公公示下。”


    “入項折半,出項增倍。”長安道。


    鬆果兒道:“奴才記下了。”


    “賬雖是假的,但事兒你可得給我辦真了。老百姓求到門上來,可不興給我弄虛作假,若讓我聽到一句老百姓說惠民堂不好的話,別怪我削你。”長安瞪著他道。


    鬆果兒忙道:“安公公您放心,您縱然借我一百個膽兒,我也不敢故意把您的差事辦砸了呀。”


    “這惠民堂開起來,定然還是要雇人的,雇多少人到時候視情況再定,屆時可讓掌櫃的介紹一些身家清白的百姓過來,你仔細核對好戶籍資料,造好名冊送來內衛司存檔。”


    鬆果兒應了。


    長安忙碌了一上午,有些乏了,便道:“餘事以後再說,你先出去,別叫人來打擾我,我休息片刻。”


    鬆果兒退出長安的房間後,一抬頭發現袁冬正坐在他自己的書案後頭,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他走近,訕訕地小聲道:“袁隊長,你該不會怪我方才在安公公那裏毛遂自薦。”


    袁冬道:“哪的話,都是為安公公辦差的,各司其職,何錯之有?”


    兩人自來到長安身邊後就一直麵和心不和,兩人心中也十分清楚這一點,表麵功夫做足了,便無暇深談,鬆果兒迴到位於袁冬左側的書案後坐下不提。


    到了下午下班時分,長安將出入宮門的令牌交給袁冬,道:“你帶他們先迴宮,雜家今夜有事,就不迴宮了。”


    袁冬拿了令牌,僵著不走。


    “怎麽了?”長安問他。


    “安公公,您就這麽不迴宮,合適嗎?要不,還是奴才替您迴去先請示陛下一聲?”袁冬道。


    長安看著他,目光興味,不說話。


    袁冬被她盯得有些局促起來,硬著頭皮解釋道:“奴才隻是擔心您會因此受罰。”


    “是我會因此受罰,還是你會因此受罰啊?”長安問,“陛下派你看著我,我是你能看得住麽?迴去替我轉告陛下,要派人跟著我,可以,但必須下明旨,否則,我隻當不知。”


    她話說到這個地步,袁冬哪裏還敢再留,拿著令牌告罪走了。


    長安迴過身,獨自坐在窗下的幾案旁等著。


    過了大約有小半個時辰,才終於看到鍾羨與尹衡結伴從理政堂出來。


    長安本打算等兩人行經窗外時咳嗽一聲提醒鍾羨這兒還有人,不曾想鍾羨還未走到她窗前目光便先一步瞟了過來。


    長安順勢站起身趴在窗欞上,笑眯眯地看著兩人。


    鍾羨與尹衡見狀自然便走了過來,彼此打過招唿後,鍾羨問她:“你怎麽還未迴宮?”


    “今晚不迴宮了,你請我吃晚飯。”長安道。


    鍾羨一愣。


    一旁尹衡忙道:“我知道一家新開不久的館子,裏頭酒菜味道還不錯,若是二位不嫌棄,不如今夜我做東,請二位吃飯。”


    長安搖頭,看著鍾羨道:“就要他請。”


    尹衡不免有些尷尬,欲告辭,長安卻又問他:“尹公子你說的那間館子在哪兒?”


    “在城西,歸燕巷。”尹衡道。


    長安點頭,道:“甚好,那尹公子你先迴家更衣,晚些我們在那兒碰頭。”


    尹衡的父親不過是太倉令,家宅自然不可能如鍾府一般離皇城近,故而長安讓他先行一步迴去更衣,難免就被理解為是一種體貼。尹衡麵色稍霽,禮貌地告辭走了。


    鍾羨這才對長安道:“我請你吃飯沒問題,為何一定要叫上他?”


    長安故作驚訝道:“我不過看你們同進同出的,以為你們關係很好,才叫上他的,原來阿羨你也懂得做表麵功夫了?”


    鍾羨被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道:“也不能這麽說,隻不過……罷了,好歹同僚一場,就算性格沒那麽相投,試著相處融洽也沒什麽不好。”


    長安笑了起來,道:“哄你呢。我不過想著,以鍾夫人對你的疼愛程度,必然每天都備好飯菜等你迴去吃飯,結果你迴去說不在家吃了,要到外頭去吃,那鍾夫人肯定得問一句跟誰一起吃啊?你說你是迴答跟我一起吃還是跟尹公子一起吃比較容易讓鍾夫人接受?”


    看她笑得調皮而又開朗的模樣,鍾羨心中卻隱隱地難受起來,懷著難言的歉意和愧疚,他試圖寬慰她:“長安,我娘她……”


    不等他往下說,長安便搖搖頭打斷他道:“不必解釋,可憐天下父母心,別說是提放我,鍾夫人為你做任何事情我都能夠理解。”


    鍾羨無以為繼。


    “哦,還有一事。那王進寶的事我本想親自查個水落石出的,不想太後得到消息後突然橫插一手,令衛尉所強行介入此案。你迴去請示鍾太尉一聲,是否使人去廷尉府狀告蓮溪寺往你鍾府安插奸細之事,若是去告,我可以替你們作證。”長安道。


    鍾羨點頭應承。


    “還有還有,穿著官袍下館子實在不像樣,你迴去後找件我能穿的衣裳帶給我,就上次那個粉色茶花的袍子就很好。”長安毫不見外地跟他提要求。


    “好,還有什麽?”鍾羨溫聲問道。


    “還有,帶兩個小廝,我買了二十匹布,先放在你府中。別帶竹喧,他老瞪我,害我每次都恨不能幫他把眼珠子按迴去一些。”


    鍾羨失笑,問:“還有嗎?”


    長安想了想,揮揮手道:“暫時沒了,快走,早去早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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