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泓知道自己付出真心不易,是以也格外重視這個能讓自己付出真心的人,為此,他甚至可以容忍她辜負他。但他不能容忍她欺騙他。他慕容氏的悲劇,就毀在一場又一場的騙局之上。他兄長若不是輕信了身邊之人,就不會英年早逝,還連累了君行……


    一想起這些,心都仿佛要燒起來。他從她臉上收迴目光,攥了攥拳頭,迴身就走,卻不防踢到了原本就放在榻下的水盆。盆中的水受到震蕩濺出來些許,打濕了他的鞋。


    他看著自己鞋上那一小塊水漬,突然就忍無可忍,一腳將那水盆踹得遠遠的,水潑了一地。


    外殿守夜的奴才聽著裏頭這動靜,一個個麵麵相覷惶惶不安,而與風暴中心近在咫尺的長安卻不過皺著眉頭翻了個身而已。


    慕容泓原本怒火中燒,批了幾本奏折之後,倒是漸漸被分去了注意力,如此直到深夜。


    思緒再次從公事中被拉扯出來,是因為長安醒了。


    長安是被凍醒的,她醉得不算特別厲害,睡了兩個多時辰也就恢複得差不多了。一醒過來隻覺渾身涼浸浸的,口中卻又火燒火燎般的幹渴,靜下心來一聽,發現外頭如蠶食桑葉一般沙沙聲不斷,想來是下雨了,是故才這般冷。


    她瞄一眼坐在禦案後頭連頭都不抬一下的慕容泓,腹誹:果然不能指望皇帝會照顧人。


    撫了撫還有些昏沉的頭,長安挪動身子想下榻,卻發現自己光著腳,而不遠處的地麵上翻著一隻銅盆,地磚上水跡未幹,一塊濕噠噠的棉帕淩亂地團在地上。


    什麽情況?難道是慕容泓想給她洗腳,脫下她的鞋襪之後被熏到了?


    長安背著慕容泓盤起腿彎下腰去聞了聞自己的腳,發現不臭啊。不對,這根本不是她的腳臭不臭的問題,而是就算被熏到,也不至於拿水盆發泄?


    長安覺著自己可能真的是醉糊塗了,慕容泓那樣高高在上、等級觀念根深蒂固的人,怎麽可能紆尊降貴給她洗腳?況且她剛才睡過去了,還能惹他生氣不成?地上那水那盆,說不好是愛魚的傑作。


    如是想著,她便套上襪子穿上鞋,去桌上找水喝。


    喝完半壺冷茶,長安迴頭,發現慕容泓還埋頭在折子上,心中暗道:喲,小樣兒,處理起政事來還挺認真。既然自己睡醒了,他一時之間看起來也沒空和自己談事情……長安隔著衣服摸了摸懷裏那隻讓自己想入非非的信封,快步走迴軟榻邊上拿起自己的帽子戴上,然後對慕容泓道:“陛下,夜深了,奴才先迴去了。”


    自她醒了,慕容泓雖未抬眼看她,但眼角餘光一直注意著她,畢竟地上還翻著一隻盆,以她的頭腦,足夠她聯想到很多種情況了,就算她想不到真相,至少也該來問他一聲發生了何事?他便可以趁機發難,雖然他還沒想好該怎樣發難,但他相信沉默也算一種無聲的發難。


    結果呢,她居然視若無睹,無動於衷。瞧她剛才返迴榻前拿帽子時的步子,輕快得就差一雙翅膀讓她起飛了。


    原先哪怕是裝的,她至少還會關心他,而今她連假裝都不屑了。誰給她的底氣,鍾羨麽?


    慕容泓此刻心中的鬱卒之情簡直無法言表,聽得她說要迴去,他立時又想到若是放她迴去了,瞧她這沒心沒肺的模樣,八成不會將今夜之事放在心上,到最後又是他一個人在生悶氣而已。憑什麽?!


    “你最好不要迴去。”他抬起頭來,目光如月光下的澄湖,清而冷地看著她,道:“今天你讓朕很不高興,你在兗州時,朕曾對自己發過誓,隻要你此番能活著迴來,今後絕不與吵架,也不與你冷戰。所以,現在你必須付出點代價來換取朕的信任,否則,從明天開始,內衛司就不要去了。”


    長安看著他的眼睛,知道他是真的生氣,她一時有些不解,明明她剛迴來時他都沒這麽生氣的,難道是她那時候醉眼朦朧看差了?


    今天她做了什麽事能讓他生氣?除了和鍾羨一起吃了禦賜的午膳之外,不做他想。


    這不是插科打諢就能含糊過去的事,所以長安也格外認真地看著他,問:“不知陛下要奴才付出何等代價,才能不生氣?”


    慕容泓自她臉上收迴目光,語氣冷靜得近乎冷酷:“去榻上等著。”


    “是。”對於他這道命令,長安並未做任何無謂的抗拒,行過禮後便走到他的龍榻邊上,先摘下帽子,然後開始寬衣解帶。


    慕容泓聽著床榻那邊傳來的窸窣之聲,心中不覺痛快,反而更煩躁了。


    長安將自己脫得光溜溜,這才上床拉過被子,仰麵躺下。不管愛還是不愛,男人與女人之間,說到底不就那麽迴事嗎?人都說了上床等著,難道她還要矯情地等他來給她脫衣服不成?


    他若早些這樣反而簡單,談情說愛以心換心什麽的她不擅長,睡男人她倒還算得上有經驗,說什麽愛不愛的,虛偽!


    心中琢磨得越清楚眼眶便越酸澀,長安努力睜大了眼睛看著床頂,告訴自己隻是方才沒睡醒,才會這樣罷了。


    殿中一共兩人一貓,現在一人一貓都躺下了,還有一人在看奏折,也沒什麽動靜,氣氛一時便又安靜下來。窗外春雨綿綿,屋簷上響聲不絕,卻隻顯得這夜更深更沉寂了。


    慕容泓將最後三兩本奏折處理完了,坐在書桌後不動。


    他方才叫她去榻上等著是一時鬼使神差,更沒想到她居然真的一言不發就去了,不僅去了,還……


    他自然不會天真到看她如此自覺就認為她真的願意,不過是他將她一軍,她不動聲色,反過來又將他一軍罷了。要緊的是,現在該怎麽辦?


    他若不去,顯得他外強中幹,他若去了,以她的性子,既然心裏憋著氣,一個處理不好,隻怕又是一場禍事。


    他正在這兒進退維穀騎虎難下,冷不防耳邊傳來長安的聲音:“陛下,您再不來奴才可就睡著了。”話音裏那股挑釁的張狂味兒簡直撲麵而來。


    慕容泓被這語氣刺激得一下子就毛了,心想生氣就生氣,他原本不就生著氣,怕她不生氣才留下她的嗎?若不趁她還未成氣候先使些手段製住了她,將來這日子怎生得過?夫綱何在?


    他當即起身去浴房淨了手,迴到殿中看到長安脫在榻前毯子上的那堆衣服上頭那件雪白的褻衣,腳步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迴身將殿中的燈燭滅了幹淨,這才摸索著走到榻前,脫下外袍搭在屏風上。因長安睡在外側,他隻能從榻尾爬了上去,趁著殿中光線昏暗視物不清,他假作不知長安裸著,掀開被子在她身邊躺了下來,兩人之間至少隔著四五拳的距離。


    慕容泓嗅覺敏銳,床幃更是他的私密之地,如今這私密之地多了旁人的氣息,他自是分辨得格外仔細。原本隻有一絲淡淡酒味,然躺了一會兒之後,才發現這酒味兒中還夾雜了一絲極其溫淡的香味,不是什麽花香果香,更不是俗氣的熏香,而是一種,從肌骨皮肉下透出來的女兒香。


    這一縷若有似無的女兒香難免就讓他聯想起了錦被下長安的模樣,一時隻覺口幹舌燥心如擂鼓。


    靜謐的夜,讓他的心跳聲顯得如此劇烈而清晰,他唯恐身邊的長安也能聽到,遂清了清嗓子,故作冷漠地問:“你怎麽不說話?”


    “不知陛下想聽什麽?”這會兒長安的語氣中倒是沒了那絲挑釁味兒,隻顯得有些漫不經心。


    鼻腔間那縷溫香揮之不去,慕容泓心煩意亂的同時猛然發現方才還欲滔天的怒火居然氣焰大減,他一麵恨自己在她麵前總是意誌不堅一麵又覺著,與其這麽一次次猜忌著矛盾越積累越深,還不如將話一次性攤開了說明白的好。於是他道:“朕問你幾個問題,你要如實迴答。”


    “是。”她語氣恭敬,但那絲漫不經心還在。


    此時此刻慕容泓也沒心思去計較這些細節,穩了穩心神,他問:“鍾羨是否已經發現你的女子身份?”


    “是。”那絲漫不經心消失了。


    慕容泓心中似被人用錘子敲了一下,猛然側過臉看著她問:“他如何知道的?你告訴他的?”


    長安不耐煩道:“奴才受了箭傷,身邊的人死得就剩他和兩名侍衛了,他幫奴才包紮的傷口。”


    慕容泓不能去想象當時的場景,抑著胸口的窒悶感迴過頭來看著昏蒙不明的帳頂,問:“他是否對你有男女之情?”


    “您與他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對他當是比旁人更了解才是,他什麽心思,您看不出來嗎?”長安不答反問。


    悄悄攥起平放在身側的拳頭,他再問:“那你呢?你喜歡他嗎?”


    這迴長安默了一下,才給出答案:“喜歡。”


    慕容泓在她麵前本就隻剩個了虛殼的驕傲自尊乃至靈魂,都被這兩個字一下給擊得四分五裂。他甚至懵了一會兒才找迴些許理智,腦中一片□□昏聵,卻還不忘問一句:“為什麽?”


    “他身材好性格好會體貼人。”長安不假思索地說完,想了想,猶嫌不足般又補上一句“還很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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