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長安的話,劉光初愣了好一會兒,方迴過神來道:“我與嘉容之間的事?我與她有什麽事?”


    長安道:“你固然知道自己與嘉容之間其實什麽都沒發生,然而傳到贏燁耳朵裏的話,卻並非如此。”


    劉光初騰的一聲站起身來,道:“你的意思是,因為有人在贏燁耳邊搬弄是非,讓他以為我對嘉容做了什麽不規矩之事,所以他才過來殺我父兄滅我滿門?”


    長安點頭:“據我這段時間的了解,正是如此。”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我不過就與她說過兩迴話,送過兩迴東西罷了!”劉光初握緊了拳頭,額角青筋直跳。


    “對於別有用心之人,別說你與嘉容說過兩迴話送過兩迴東西,哪怕你隻看了她一眼,也足夠旁人用來借刀殺人了。”長安道。


    “借刀殺人?對了,你方才說此事與趙合有關,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劉光初繃著臉急切地問道。


    “你還記得趙合曾在含章宮的鞠場上故意尋釁打過你嗎?”


    劉光初點頭。


    “你可知他為何打你?”


    劉光初搖頭。


    “因為他也喜歡嘉容,而當日,他親眼看到你在樹下對嘉容獻殷勤,於是心生妒意,才在鞠場上借故尋釁,以泄怨氣。”長安道。


    劉光初目瞪口呆,道:“那你何不早點告知我,讓我也好有個防備?”


    長安歎氣道:“王爺,以你當時的處境,我若告知你真相,是你的外祖家能為你討迴公道,還是你遠在兗州的家人能為你報仇雪恨?都不能,豈不是讓你徒增煩惱?再者,我又怎麽會想得到,丞相的幕僚,居然會是贏燁的亞父呢?”


    劉光初這迴是真的驚呆了。


    “什、什麽?丞相的幕僚是贏燁那邊的人?”


    “如若不然,你以為你在宮中的區區舉動,如何就會傳到贏燁耳中?贏燁大軍未動,僅僅帶了百來人來建寧殺你父兄,明擺著就是為報私仇,而這也是他留了我與鍾羨做人質,卻屠你劉家滿門的原因。”長安有理有據道。


    劉光初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


    “居然、居然隻為了這點小事便將我劉家連累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握起拳頭在桌上捶了一下,又站起身道“我要迴盛京,我要去告禦狀!讓陛下還我劉家一個公道!”


    “告禦狀,你有證據麽?”長安問他。


    “安公公,你不能給我作證嗎?”劉光初道。


    長安搖頭,道:“贏燁滅你劉家的真正原因,除非他自己親口說出來,否則誰又能為你劉家作證?但是,有一件事,我倒是可以為你作證,不但我可以,鍾羨也可以。”


    劉光初反應過來,道:“你是說,丞相的幕僚是贏燁的亞父一事?”


    “沒錯,隻要證實了這件事,丞相就算不死也得褪層皮。他若開始倒黴,你如今貴為藩王,還愁找不到收拾他的機會嗎?”長安道。


    劉光初細細一想,覺得此事確實可行,遂問:“那我應該怎麽做?”


    長安道:“此事急不得,我與鍾羨這傷勢,恐怕得過了年才得返京。你計算著時間,在我們快要抵京時用此事參丞相一本。記住,不能早也不能晚。早了,你的奏折到了,我和鍾羨卻沒到,就會給丞相以狡辯和斡旋此事的機會。晚了,丞相見我和鍾羨活著迴去,為了掩蓋此事,肯定會設法陷害我們。我與鍾羨的忠誠若是受到了陛下的質疑,我們所說的話,可信度也會大打折扣。所以,此事要成,關鍵就在於這個時機。”


    劉光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我明白了。對了,安公公,贏燁那狗賊怎會這麽輕易就放了你和鍾羨迴來?”


    “此事說來話長,容我日後慢慢講給你聽。眼下我卻有一要事要拜托王爺幫忙。”長安坐得久了,說話都有些氣弱。


    劉光初想起自家血仇能否得報還著落在長安身上,便道:“你有何事直言無妨。”


    長安手捂著胸口傷處道:“此番贏燁因擔心嘉容在宮中受苦而放我和鍾羨迴來,他那亞父孟槐序是極力反對的,我和鍾羨的傷,就是他派人半途截殺所致。如今我和鍾羨雖平安到了兗州,但孟槐序其人陰狠奸詐,隻怕不會善罷甘休。他若想殺我們,最便利的方法無非是利用馮得龍那邊的餘孽以當日王府壽宴上幸存之人的身份,將王爺壽宴上的血案推在我們身上,來個賊喊捉賊,借你的刀,來殺我們……”


    “安公公,這一點你不用擔心,如今我既已看清他們的真麵目,又豈會再上這些奸賊的當!”不等長安把話說完,劉光初便憤然道。


    “王爺,你不要把他們想得太好對付了。當日,馮家兄弟在壽宴上突然發難,我和鍾羨都被他們控製住,提前帶離了大殿,殿中那些人究竟死了多少,又有多少人是他們那邊的人,我們都不得而知。如今馮得龍和馮氏兄弟雖然已經死了,但這些人,忠奸難辨,除非你有寧可錯殺也不輕縱的決心,如若不然,總歸是一大隱患。好在壽宴之前我從馮士齊手中救下一名女子,這名女子曾是馮府西席的女兒,在馮士齊身邊也呆了很長一段時間,或許對他們那邊的人事有所了解。”


    “這名女子現在何處?”劉光初問。


    “這名女子現被你手下的戍南將軍之子劫去做了侍妾,我要拜托王爺之事,便是將她要迴來。而今,關於馮士齊這個弑主求榮的奸賊,隻怕沒人會比她更了解了,我是要帶她迴京麵聖,以佐證我對王爺您一家不幸遭遇的陳述的。”長安道。


    劉光初略一思索,道:“這個好辦,我即刻派人去將她帶過來。”


    “王爺切勿輕舉妄動。”長安忙阻止他道,“你還是先以公事為名將戍南將軍召進王府,然後再派人去他府上要紀家姐弟為好。”


    劉光初微微蹙眉,問:“為何?”


    “在這種時候偏偏將紀姑娘劫去做了侍妾,王爺可能確定他們是無心還是有意?今時不同往日,偌大的權柄如今都落在王爺一人的肩上,王爺年少孑然,每行一步,都需小心為上啊。”長安語重心長道。


    劉光初看著長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從書房出來後,外頭風雪愈大,長安戴上風帽裹著大氅往後院走。快要到自己落腳的院子時,她略感不支,便停在路旁扶著一株梅樹略作休息,不想一抬頭,卻看到不遠處堆著一個外形粗糙的雪人,估計是鏟雪的仆役隨手堆起來的。


    梅樹,雪人。這似曾相識的場景,不免勾起長安的一些舊憶,隻是……


    她從懷中摸出贏燁的那枚青銅扳指。


    那些本如磐石一般壓在她心上的情感,在這枚青銅扳指麵前,忽然就如沙化了一般,不堪一擊,所剩無幾。


    她無法想象如贏燁那樣的男人為什麽每晚都會細致到要脫下這枚扳指再睡覺,正如她無法想象他那樣的男人居然也會流淚一般。


    這份感情與她無關,卻刷新了她原本模糊不堪的愛情觀。


    她原本隻知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卻不知不是所有的情,都擔得起生死相許之名。


    而今,她知道了。


    尋常之情,隻配尋常以待,不值得以命相許。


    耳邊傳來沉穩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從她落腳的那個小院方向而來。


    長安放下扶著樹幹的手,站直身子抬眸向那邊看去,卻是鍾羨過來了。


    鍾羨當是看到了她方才的虛弱樣,走到她身邊也沒說話,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就往她身上披。


    “不用了,我不冷。”長安拒絕。


    “方才是我不好。”鍾羨一開口便是道歉之語,“捫心自問,我也不會對著隨便一個人便坦露心跡。你不肯說,終究是我不夠好。”


    長安看著他,道:“你錯了,真正的問題並不在於我肯不肯說,而在於你肯不肯相信。你覺得我不夠坦白,不過是因為我沒有說出你更想聽的那個理由罷了,但這並不能代表我說出口的,就不是我真心所想。”


    “沒錯,我就是不相信你是僅僅為了點私仇便欲屠人滿門的人。”鍾羨道。


    長安笑了笑,忽問:“你說二張兄弟最後一戰,在不敵對手時會不會自報身份?”


    鍾羨凝眉。


    “為了完成任務,應當會吧。然而,他們還是被殺了。你說這彭家是不把你鍾羨放在眼裏,還是知道你已經落入了贏燁之手,對他們沒有威脅了,方敢如此?”長安再問。


    鍾羨不說話,連李展他們都能知道贏燁進了建寧,作為戍南將軍,彭耀祖確實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


    “你知道贏燁一共帶了多少人馬過來,雖然一開始他有馮得龍的軍隊護衛左右,可在馮得龍被殺後,他在建寧還呆了大半個月。在這期間,別說四戍將軍聯合起來攻打建寧會有怎樣的收獲,便是隻有一位戍衛將軍來攻打建寧,你我,也不至於被贏燁帶去益州。如今我們是活著迴來了,但那是我們付出代價換來的,絕不能成為原諒他們不作為的理由。建寧陷落他們視而不見隔岸觀火,他日若是大龑真的跟贏燁打起來,你能指望這幫人保疆衛國嗎?你覺得我屠人滿門殘忍,你可曾想過,一旦開戰,他們臨陣脫逃,又將會有多少無辜百姓被敵軍屠戮滿門!此等情況下,殺雞儆猴,算得殘忍?”


    鍾羨眉間蹙起神情糾結,彭耀祖固然是可恨的,這一點毋庸置疑,可是他家裏那些老弱婦幼,又何其無辜?


    “更關鍵的是,”說到此處,長安四顧一番壓低聲音,“如今劉光初剛剛繼位趙王,兗州人心未穩,不趁此亂局在兗州挖出一些坑來讓朝廷把蘿卜種下去,難道還要讓輔國公這等世家勢力搶得先機不成?隻要劉光初砍下這第一刀,邁出這奪權的第一步,他就與他父親留給他的這些舊部徹底成為兩個陣營的人了。從今往後,兗州趙王,不過是一個與部下不睦、隻能仰朝廷鼻息以存活的傀儡而已,對朝廷而言再也不具威脅。”


    長安說完,見鍾羨眸中似有豁然開朗之意,她臉上笑意一斂,問:“這樣的理由,你是不是比較容易接受?可是我卻還有另一個理由。”


    她微微側過身,看向遠處道:“我借你的人保護紀家姐弟,原以為以你鍾家的名頭,定然能保他們安全無虞,誰知到頭來卻是這樣的結局。紀家姐弟本身如何對我而言並不重要,可當他們出事時,他們的身份是我長安想保的人,我長安想保的人被人給動了,這就是打我的臉。一輩子很長,我不能永遠被人這樣打著臉度過。我要有我自己的名頭,我要天下人不管是黑是白在官在野,隻要聽到我長安兩個字,就誠惶誠恐不敢造次。我要讓我長安想保護的人,隻要我一息尚存,不管境遇如何,她們都能安全無虞。這是一條為我自己而戰的征途,一將功成萬骨枯,彭耀祖一家,就是用來堆砌我權位之座的第一根白骨。”


    她迴首看著鍾羨,道:“比之這個理由,我知道你更願意相信我先前所說的那個理由。但是,我要告訴你的是,不要以為你足夠了解我,你了解得還遠遠不夠。你可知我們不同在哪裏?你出生富貴,錦衣玉食讓你覺得你比尋常人得到的多得多,所以你也應該付出更多來迴饋天下。而我與你恰恰相反,我認為為了生存,我比大多數人付出的更多更艱辛,所以我理應得到更多。你是大樹,你伸展濃蔭庇護弱小,而我隻想做一根毒藤,我延伸之處,就不許他人踏足,為了開辟我自己的疆土,我不介意將擋在我麵前的一切障礙統統清除,不管他是不是無辜。我還要告訴你,在這個世界上,如我這樣的人多,如你這樣的人少,隻要你還立於廟堂之高,你就該不憚以最大的惡意去揣度別人。今日若是陛下在,我說要殺彭耀祖一家,他保管連眼皮子都不會掀一下,你信不信?為君者尚且如此,你身為人臣,又哪來的自信能夠以德服人?”


    鍾羨被長安一番話說得啞口無言,他原以為經曆過這場磨難之後,自己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鍾羨。而今方知,改變於他這樣的人來說,到底有多艱難。


    長安在外頭耽擱了太久,體力流失得厲害,便欲迴去了。


    經過鍾羨身邊時,她卻又停了下來,低聲道:“鍾羨,我們保持現在這樣的距離就好,不要再向我靠近了。我有毒牙,你卻無盔甲,靠得太近,我會傷了你。而如今這世上,我唯一不願去傷的,也唯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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