贏燁正在氣頭上,沒心情見馮得龍,便問進來稟報之人:“他有什麽事?”


    那士兵道:“馮將軍沒具體說,隻說是有要事。”


    贏燁想著兗州的局麵還要靠他去收拾,遂道:“叫他進來。”自己轉身迴到主座上坐下。


    馮得龍進得殿來,見殿中椅倒桌翻一片狼藉,一抬頭又見長安正跪在主座之下的階旁,當即也顧不上別的,上前行禮道:“陛下,此人對末將之子下毒,如今犬子危在旦夕,還請陛下準許末將將此人帶迴府中為犬子解毒。”


    贏燁聞言,皺眉看向跪在階下的長安。


    長安先是一副茫然不解之相,見贏燁看她,忙辯解道:“陛下,奴才冤枉,奴才已是階下之囚,如何還能對馮公子下毒?請陛下明鑒。”


    “你還敢抵賴!明明是你自己親口承認在趙王壽宴之上對士齊和士良都下了毒,為報複我等迎了陛下前來捉住了鍾羨,你還特意將士齊叫去牢裏以言語刺激他以催進毒發過程,如今卻又矢口否認。”馮得龍抬頭向贏燁抱拳道“陛下,犬子與此人打過交道,知曉此人心計甚深,如今他這般作為更是顯得居心叵測,還請陛下千萬不要受他蒙蔽。”


    “陛下,奴才冤枉。”長安趕緊朝贏燁一個頭磕在地上,做出全然臣服之狀,惶急道“奴才叫馮公子去牢中,不過是為了試探他有沒有將趙王書房有密室之事告知陛下。奴才是這樣想的,能被趙王藏在書房密室之中的東西,定然對趙王乃至整個兗州都十分重要。這個密室是奴才發現後告知馮公子的,若是他將此秘密告訴了您,那麽這個功勞也該有奴才一份,若是他沒有將此秘密告知您,那麽奴才可以用不揭發他為條件讓他自行來向陛下坦白,以此換奴才一個生機。至於馮將軍說什麽刺激毒發,奴才真的不知所雲。”


    馮士齊方才在牢中的反應讓長安驗證了一個事實,那就是,趙王密室中關押的的確是馮士齊的親娘,馮得龍的女人。她猜測馮得龍投靠贏燁有這個原因在裏麵,但,作為一個男人,她賭馮得龍不管是以什麽理由投靠的贏燁,他絕對說不出‘劉璋搶了我的女人,我不敢也沒這個能力去搶迴來,所以我要背叛他’這樣的話。如今她將這個秘密挑明了,看馮得龍怎麽解釋這密室之事?即便他能讓贏燁相信密室中並沒有什麽重要的東西,而是他的女人,那麽贏燁也定然會對他投靠自己的誠意產生懷疑。


    沒錯,她今夜要做之事,就是當麵離間這兩人的關係。馮得龍當初能為了自己的女人背叛劉璋,如今,焉知他不會因為自己的兒子而再次背叛贏燁呢?


    不出所料,馮得龍聽長安突然提起趙王書房的密室,麵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贏燁雖腦子不見得有多靈光,眼神卻好使得很,馮得龍這表情自然沒能逃過他的眼睛。他問:“趙王書房有個密室?”


    “陛下,此人是在混淆視聽轉移視線,您千萬不要上他的當。”馮得龍道。


    贏燁麵色一沉。


    長安維持著額頭抵在地上的姿勢,唇角卻弧度極輕地彎了一下,心道:馮得龍,你慌了。要自己親手剝下自己道貌岸然之下的遮羞布,很難吧!


    “你的意思是,他在胡說,趙王書房根本沒有密室?”贏燁再問馮得龍。


    “奴才萬死不敢欺騙陛下,趙王書房書桌後那道屏風便是地道入口,陛下若不信,盡可派人去查看。”長安搶在馮得龍開口前表忠心道。


    馮得龍主動交代的先機又被長安搶去,麵色難看至極。


    贏燁的麵色也未比他好看多少。


    事到如今,馮得龍知道再遮掩下去隻會弄巧成拙,遂抱拳道:“陛下,劉璋書房中確實有一間密室,但裏麵並非存放的什麽重要之物,而是……一個女人。”


    “既如此,為何要對朕隱瞞?”


    馮得龍沉默了一下,道:“末將曾有個妾室,十數年前突然失蹤,外間傳言她與人私奔,但末將一直未能找到她的下落。前不久犬子在趙王書房下麵的密室中發現了她。”


    “也就是說,這個密室裏關著的其實是你失蹤的妾室。劉璋既然覬覦你的女人,你總不會一點都沒有察覺吧,在此之前,你就不曾懷疑過他?”贏燁問。


    馮得龍眉眼低垂,道:“懷疑過,但,因為一直沒能找到她,所以,懷疑,也僅僅隻是懷疑而已。”


    贏燁見麵前有一碗酒,習慣性地端起來想喝,想起長安的話,又放下,道:“來人。”


    門外進來一位校尉。


    贏燁吩咐道:“帶幾個人去把劉璋書房屏風下麵的密室搜一下。”


    見他如此,長安知道雖然馮得龍言語中盡量淡化了妾室一事對他自己的影響,但贏燁已經不那麽相信他了,所以才會派人去搜查密室。真說起來,贏燁和嘉容這對夫妻的情商還真是有的一拚,嘉容反正傻白甜且不去說她,這贏燁作為一個上位者,在事實未明之前居然也毫不掩飾自己對手下的懷疑與不信任。不過也好在他有這些缺點,如若不然,這麽能打,謀略又好,這天下還有慕容泓什麽事?


    “你是否知道密室之中關著的是個女人?”贏燁又將目光投向地上的長安。


    長安暗忖:這贏燁也不是那麽好糊弄嘛,這麽快就反應過來若是她知道密室中關著的是馮得龍的妾室,那她之前說的那些話無疑就是當麵挑撥他們之間的君臣關係。


    “奴才不知,奴才叫馮公子過來就是想問他密室之事,他不肯說,奴才正在猜測密室中是什麽東西時,他忽然暴怒,接著口吐鮮血,奴才委實不知到底是怎麽一迴事。”長安道。


    馮得龍已經從馮士齊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如今聽長安這般抵賴,真恨不能上去一腳踢死她。


    “陛下,此人給犬子下的是延時發作的毒藥,士齊已然毒發命在旦夕,士良也被大夫診出脈象異常。陛下若要問責密室之事,末將一力承擔,還請陛下先讓末將將此人帶迴去為犬子解毒。”想起自己出來之前馮士齊的慘狀以及大夫的束手無策,馮得龍開始著急起來。


    “陛下明鑒,在您把奴才抓起來之前,奴才與馮士齊乃是合作同盟關係,奴才對他是十分信任的,甚至連劉璋壽宴的事都交由他去善後,奴才又怎會對他下毒?”長安一邊努力為自己辯解一邊又不動聲色地給馮氏兄弟扣上一頂背叛同盟的帽子。


    “正是因為你對他下了毒,所以你才會讓他去善後。若沒有這迴事,他又豈會指認是你對他下毒?”馮得龍逼問道。


    “馮將軍,做人可要講良心,你迴去問問馮公子,當日我給他解藥,是不是把整瓶藥都給他了?他留下的那些人必然也都服了我給的解藥,若是解藥中有毒,他們必然也會中毒,他們出現中毒的症狀了嗎?”長安故意模糊給馮氏兄弟的那兩粒藥是自己親手喂他們服下的這一事實,反正當時贏燁和馮得龍都不在場,他們並不知道具體情形到底如何。


    馮得龍被問住。


    贏燁想了想,覺得有理,問馮得龍:“其它服了解藥的人有沒有中毒?”


    馮得龍看長安一眼,道:“這一點末將尚未去關注。隻是陛下,若不是此人對犬子下毒,性命攸關,犬子若是誣賴他,豈不是誤了自己的性命?所以末將以為,不管其中有多少蹊蹺,下毒之人必是此人無疑。”


    贏燁再次將目光投向長安,道:“馮將軍說的也不無道理。若真是誣賴,他怎麽不誣賴旁人,偏偏誣賴你?”


    長安抬起頭來,看著贏燁道:“奴才原本不知,但通過今天之事,奴才以為,馮公子對奴才如此記恨處處刁難,直欲除之而後快,大約是因為奴才讓他放走了一個女人。”


    馮得龍見長安一再岔開話題,急道:“陛下,您休要聽她胡謅,她分明是在拖延時間!”


    “陛下明察秋毫洞若觀火,奴才說的是不是事實他自會分辨。馮將軍,好歹此事關乎馮公子的性命,你還是容我把事情說清楚的好。


    陛下,我說的這名女子姓紀,原是馮府西席的女兒,隻因馮公子看上了她想納她為妾,馮公子的正房不願意,遂設下毒計讓她被趙王世子劉光裕看上。


    劉光裕為了得到她,殺了她全家連同當時的兗州知州,而馮公子為了抓住劉光裕的這個把柄,便將紀小姐與其弟作為人證扣押在自己手中。


    奴才與馮公子接觸一段時間後,紀小姐見奴才在馮公子麵前能說上話,便求我救救她們姐弟倆。奴才本不欲多管閑事,但那紀小姐天生麗質,哭起來的模樣讓奴才想起了宮中的皇後娘娘,這才生了惻隱之心,以與馮公子合作對付劉璋為條件,讓馮公子放紀家姐弟一條生路。


    馮公子當時應了,並同意由奴才的人送紀家姐弟出城,奴才沒料到他居然會因此記恨在心,見奴才落難便伺機報複。想必馮公子也不知到底是誰對他下了毒手,但他一口咬定是奴才,如此,即便他治不好,也能拖奴才去給他陪葬。既挾私報複若此,當初又何必假惺惺答應我呢?”長安一副我上當受騙遭人陷害我才應該委屈的模樣。


    馮得龍見她句句有損馮士齊的人品,甚至把紀晴桐的境遇與陶夭的境遇做類比試圖引發贏燁對馮士齊的反感,氣得幾欲吐血,剛想開口澄清,方才領命去殺劉璋家眷的將領卻進來向贏燁稟道:“陛下,行刑已畢,劉府家眷男女老幼共四十九人已全部伏誅。”


    贏燁點頭,道:“朕知道了,退下吧。”


    馮得龍卻是呆了,瞠目結舌半晌才迴過神來,急問:“陛下,您把劉府家眷給殺了?為何要這麽做?”


    “朕想殺就殺,你這是在質疑朕麽?”贏燁怫然不悅。


    “陛下,如今兗州無主,要穩住局麵,還是需得借助劉氏血脈,保住劉氏血脈以順利接掌兗州,這不是我們一早就議定的麽?”


    “劉璋已死,兗州四鎮將軍死了兩個,還有一個在你手中,這等情況下,沒有那些傀儡你就穩不住局麵麽?你也就這點能耐?”


    “陛下……”


    “不必多言!若無它事,你退下吧!”贏燁不是慕容泓,臣下在他麵前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馮得龍看向跪在地上的長安,長安雖是麵無表情,但雙眼中透出來的那種得意而嘲諷的光芒,仿佛比利劍更能直透人心。


    他麵色微僵,遲疑了一下,向贏燁行了一禮,道聲“末將告退”,轉身離開。


    長安迴過頭來,眸中立刻又換上一副怯怯的目光,看著上麵的贏燁。


    贏燁伸手撫了撫額頭,他今夜喝了不少酒,雖然沒醉,但到底有些頭腦發脹。


    他起身下了台階,一邊往外頭走去一邊道:“你跟我來。”


    長安跪了許久,膝蓋刺痛,站起身歪歪扭扭地跟在他後頭走。


    贏燁身高腿長,很快將長安甩在身後十幾丈遠。大約是沒聽到長安跟上來的腳步聲,他皺著濃眉迴身看了看。長安佝僂著身子捂著被他踢過的胸腹處做努力快走狀。


    贏燁見狀,便沒吭聲,轉過身繼續走。


    來到趙王府後院一處院子,贏燁已經進去了,長安看著站在院門口的幾個士兵,有些躊躇,主要是怕他們上來搜身。誰知他們見長安靠近,也不過進去一人通報而已,並無上來搜身的意思。長安鬆了口氣,得了應允之後便獨自走入那院子。


    誰知走過前院穿過月門,赫見後院正中一方邊緣鋪著鵝卵石的巨大水池,水池一周的宮燈盡皆亮著,一名全身都是腱子肉的男人正光著屁股披散著頭發站在池邊準備下水。


    長安:“……”心中默念:嘉容,我把你男人看光了,不過這不能怪我,都怪你男人太不檢點,一言不合脫個精光不說,還喊我過來圍觀……


    贏燁下了池子,靠著池沿坐下,雙臂展開擱在池沿子上,道:“過來伺候。”


    這贏燁也是自負到一定境界了,不搜敵人的身,還光溜溜地叫敵人伺候洗澡,這是她身上沒有毒藥,鍾羨又在他手裏,如若不然,不放倒他才怪?


    “是。”長安腹誹完畢,認命地過去半跪半坐在他身後,拿起池邊的水瓢開始往他頭發上潑水。


    “皇後娘娘說您的頭發粗硬濃密,很不好打理,往往梳個頭要三個丫鬟通力合作才能完成。原先奴才還覺著不可想象,今日一見,果然如此。”長安猜測今夜之事還沒完,是故繼續與他套著近乎。


    “你討好朕,就是在背叛慕容泓,為何要背叛他?”贏燁忽問。


    長安低聲道:“奴才雖然出身微賤,卻也從未想過為了什麽榮華富貴進宮做太監,當初是被強抓入宮的。既到了宮裏,奴才自覺出宮無望,隻得努力討好上麵以求自保。但在宮裏,像奴才這樣的太監,跟貓兒狗兒也沒什麽區別,縱使活著,也不過活死人一般熬日子罷了。後來奴才遇見了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與奴才以前見過的那些皇親國戚高官達貴都不一樣。她沒有架子,心地善良,她看著宮女太監的眼神是看人的眼神,而不是看貓狗畜生的眼神。奴才當時便想,即便是做貓狗,奴才也甘願做皇後娘娘這等主人的貓狗。便是從那時起,奴才生了要投靠皇後娘娘,若是將來娘娘能離宮與您團聚,奴才也想跟著她一同來投靠您的心思。”


    贏燁側過臉看向自己的右手,長安跟著看過去,這才發現他手裏居然還握著那枚香囊。


    “她是這樣的,是這樣的。”他低聲喃喃道。


    長安從他重複的語句中聽出了這個男人心底的柔軟,那是隻為他的妻子陶夭而存在的柔軟。


    接下來他沒再說話,許是陷入了對陶夭的思念,又或許正在追憶著有她在身邊的那些過往。


    長安往他的頭發上抹上了皂角,動作輕柔地抓著他的頭皮,據說這個動作能讓人神經舒緩,贏燁或許也感覺不錯,一動不動。


    “陛下,此番您來建寧,一共帶了多少人馬?”長安一邊抓一邊輕聲問道。


    贏燁並未起戒備之意,隻語氣淡漠道:“你問這做什麽?”


    長安道:“奴才見方才馮將軍離開時表情甚是不悅,如今趙王已死,四鎮將軍中又隻剩了他一人,建寧如今可說就是他的地盤了。奴才是擔心,萬一他起了反意……”


    贏燁不屑地笑了一聲,問:“你在擔心朕?”


    長安忙道:“奴才與陛下不過見了兩麵,陛下還對奴才又掐又踢的,若是奴才說擔心您,別說您不信,奴才自己也不會相信。奴才是擔心皇後娘娘,若是您出了事,她就徹底沒指望了。她那樣好的人,應該和她所愛的人在一起,應該過好日子。”


    贏燁不語。


    長安點到即止,也不再多言。


    贏燁沐浴完,剛穿上衣服,忽一名將領來報:“陛下,馮得龍率人強行攻入了地牢。”


    “那朕的刀來!”贏燁一邊大步向外頭走去一邊道。


    長安心道不妙,急忙跟上。


    走到一半路,又一名校尉模樣的人來報:“陛下,王府已被馮得龍的軍隊團團圍住。”


    贏燁一聲不吭,但看其背影,身形已然因為憤怒而緊繃。


    到得正殿,隻見正殿前的空地上已然密密麻麻地站滿了舉著火把的兗州士兵,一直延伸到王府的大門外,一眼掃過去,足有數百名之多。


    贏燁走到正殿前的台階上,居高臨下,看著站在隊伍最前麵的馮得龍問:“馮得龍,你想反?”


    這時馮得龍的手下已將鍾羨從地牢中押到了正殿前。


    跟在贏燁身邊的長安見鍾羨右肩傷口處在火光的映照下泛著濕亮的光,似是傷口又裂開了,不由眉頭暗皺心生焦慮。


    “陛下,末將並無反意,但是也請您體諒末將一片舐犢之情,將您身邊那名大龑細作交予末將帶迴去。”馮得龍道。


    “如果朕不允呢?”贏燁氣勢沉穩目光銳利。


    “那末將別無選擇,隻能自作主張了!”馮得龍拔出腰間佩刀,擱在一旁鍾羨的頸項上,對長安道:“安一隅,把解藥交出來,否則我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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