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羨從鎮南將軍府迴來,半路恰好遇見從府衙出來的仵作與衙役等人。眾人見了鍾羨,上來行禮。


    “發生何事?”鍾羨問。


    捕頭上前稟道:“迴大人,小人接到百姓舉報,說是繁盛大街上發生命案,正要過去查看。”


    鍾羨想著這大白天的在大街上發生的命案,怕是不尋常,正好也不遠,便與他們同行,想親自去現場查看一番。


    來到繁盛大街,遠遠就看到鴻運樓前圍了一圈看熱鬧的,捕快帶人上去將人驅散。


    鍾羨無意間聽見圍觀百姓言語中提及劉光裕,正分神聽他們議論案情,耿全卻一眼就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人。


    “大人,是長……”耿全大驚之下,差點將長安的名字說出口,好在及時反應過來,止住了話頭。


    鍾羨見他神情不對,抬眸往那邊一看,神情僵了僵之後,臉唰的一下就白了。他衝過去近乎失態地推開正要上去驗屍的仵作等人,看著掉在長安手邊沾血的匕首以及長安身下那大灘的血漬,他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陣發暈,竟是愣在了當場。


    “大人……”仵作小心翼翼地靠過來,想要問鍾羨意欲何為?不意卻將鍾羨從短暫的震驚和無措中驚醒,他蹲下身,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手不要發抖,伸出兩指去探了探長安的頸動脈。


    一探之下他眼睛一亮,道:“人還活著。”當下也顧不得長安身上鮮血淋漓,他動作輕柔而迅速地翻過她的身子抱起她,顧左右問:“哪裏有醫館?”


    “大人,那邊街口轉角就是,小的給您帶路。”捕頭一聽人還活著,而鍾羨又欲救人,忙獻殷勤道。


    “大人,還是屬下來抱他吧,小心弄髒了您的官袍。”耿全上來道。


    “不必。”此時此刻鍾羨哪有心思與他說話,抱著長安心急火燎地往街角方向跑。


    圍觀眾人聽說那少年紮了自己那麽多刀流了那許多血都沒死,嘖嘖稱奇,於是都跟過去看。


    短短十數丈的距離,此刻看來卻似格外的長,鍾羨心中著急,跑得飛快,然而剛跑出去兩三丈遠,耳邊卻傳來一聲:“阿羨,你慢些跑,晃得我好生頭暈。”


    鍾羨一愣,腳步驟停。


    身後耿全等人沒料到他會突然停下,險些撞在他身上。


    鍾羨低眸看著懷裏的長安,她仍無聲無息地閉著雙眼,然而那眼瞼下的眼珠子卻似玩耍一般從左滑到右,又從右劃到左,兩次之後,她忽然睜開一隻眼。


    看著她睜開的那隻眼裏滿是調皮之色,鍾羨這才注意到她麵色紅潤,這哪像是失血過多之人所該有的麵色?


    這時周圍也有那眼尖的百姓發現長安睜開了眼,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道“看,醒了。”“醒了?流那麽多血還能醒?”“真的,我看見他眼睛都睜開了,不信你自己看。”“來,讓讓,我看看,喲,還真的睜眼了,就是怎麽隻睜了一隻?”……


    長安見自己剛睜眼那會兒鍾羨的表情還有些呆滯,但此刻那眼中卻隱有風雷欲來之勢,忙訕訕笑道:“本來是想愚弄一下劉光裕的,不曾想一不小心把你一起給愚弄了,對不住啊!嘿嘿。”


    鍾羨看她的小腹。


    長安領悟,撩起下擺伸手到衣裳下掏了半晌,扯出一隻被紮了幾個刀眼、已然癟掉的血淋淋的水囊,對鍾羨道:“道具,道具而已。”


    鍾羨確認她沒事,手一鬆將她往地上一放,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長安見他生氣,忙將水囊一甩,追上去道:“大人,您別生氣啊,我就跟劉光裕開個玩笑罷了,誰知道他那麽蠢啊,信以為真不說,還氣得哇哇大叫,您沒見當時那場麵,我差點就繃不住要笑場了。哎,大人,您聽我說呀……”


    他們一行離開了,留下看熱鬧的百姓們八卦情緒卻達到了史上最高,因為,在他們眼中那曾如天一般不可撼動的趙王世子劉光裕,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給愚弄了。


    劉光裕當時那抓狂跳腳的模樣不少圍觀百姓依然記憶猶新,於是乎,這少年是什麽人?他與劉光裕是什麽關係?他與這新來的知州大人是什麽關係?當劉光裕發現自己被愚弄之後,按他的秉性又會做出什麽事來?新任知州會為了此事和劉光裕對上嗎?聽聞新任知州是太尉獨子,他對上劉光裕的話,誰會贏呢?


    想到這些問題,百姓們深覺這個熱鬧他們或許能夠看一年……


    趙王府東院上房,劉光裕正在兩名新納的美妾的服侍下用午膳。


    他心情煩躁鬱結,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要說這世上什麽人最厲害,不怕死的人最厲害,因為她一旦死了,就算你有再大的本事,在她那裏吃過的虧也休想再討迴來一星半點。劉光裕長到這麽大,殺人無數,還是第一次被一個人的死亡弄得如此鬱悶,而且束手無策。


    那兩名美妾知道他心情不好,在一旁伺候的時候更是倍加小心,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酒剛喝到一半,外頭有侍衛求見。


    “世子,屬下剛才得到消息,那女子沒死。”侍衛進來向劉光裕稟道。


    劉光裕剛要把酒杯往嘴邊送的動作一頓,看著侍衛問:“沒死?那樣都能被人救活?建寧城裏哪個大夫有這般妙手迴春的功夫啊?”


    侍衛聽問,硬著頭皮道:“世子,那女子根本沒受傷。”


    劉光裕麵色凝重起來,將酒杯往桌上一頓,蹙著眉問:“你說什麽?”


    “那女子在腹部綁了個灌滿血的水囊,那幾刀,其實都紮在了水囊上,水囊破了,裏麵的血自然就流了出來,她本人卻是毫發無傷。”侍衛將打聽來的消息複述給劉光裕聽。


    劉光裕愣了半晌,緩緩笑了起來,顧左右對兩位美妾道:“聽見沒,老子又被她愚弄了一迴,而且是當著滿大街百姓的麵。這會兒,這件事應當已經傳遍全城了吧。”


    兩位美妾為了迴應他的話,戰戰兢兢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劉光裕對那侍衛勾勾手指,侍衛躬身上前湊到桌邊上。


    劉光裕問他道:“老子不想成為那些市井賤民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和笑料,你說現在該怎麽辦?該怎麽辦才能挽迴老子的名聲和形象?”


    侍衛想了想,道:“要不,屬下今晚潛進府衙替世子殺了那女子。”


    “殺了她就能改變老子曾被她愚弄的事實了嗎?殺了她能解決什麽問題啊?隻會讓那些賤民說老子惱羞成怒卻又無計可施,所以才殺人泄憤!到底該怎麽辦?快說!”劉光裕用拳頭捶著桌沿道。


    侍衛見他一副快要暴怒的模樣,一時也膽怯起來,慌亂道:“屬下、屬下不知。”


    “不知?”劉光裕猛然站起身來,一把扣住侍衛的左肩將他麵朝下按在飯桌上,一手掄起自己剛坐過的紅木酸枝大理石圓凳就朝他的後腦勺上砸了下去,一邊砸一邊道“你剛才在大街上不是很能說會道麽?這會兒怎麽就不知了?你說你攔我幹嘛?讓我把那小賤人砍成十八段不就什麽事都沒了?我叫你多嘴!我叫你不知!”


    飯桌上鮮血飛濺腦漿橫流,兩名美妾嚇得縮到一旁抱頭痛哭。


    沒幾下,侍衛的腦袋就被他砸成了一個摔爛的西瓜樣,血肉模糊不辨麵目了。


    劉光裕將沾著血肉的凳子一扔,迴身看到兩名美妾縮在牆角哭,又過去一手一個將她們甩到飯桌上,罵道:“叫你們來陪爺用飯的,哭什麽哭?老子還沒死呢!給老子吃飯!”


    那兩名美妾一抬頭,飯桌上咫尺之遙便是侍衛那被砸扁變形的血糊腦袋,一名美妾當時便眼白一翻暈倒在地,另一名則側過身去嘔吐起來。


    “沒用的東西!”劉光裕一腳踹翻了飯桌。


    步出房門時,他看了眼陽光燦爛風景宜人的院子,眉目間的嗜血戾氣稍稍褪去幾分。抬手抹了把濺到自己頰上的鮮血,又捋了捋衣襟,他自語道:“很好,能在戰場之外激起我這般血性,也算難得。新雨,哼!我劉光裕若是降不住你,這個劉字倒過來寫!”


    午後,鍾羨獨自在三堂看賬冊。


    長安已經換迴了女裝,端著一盞茶來到三堂外,悄聲問站在外頭的耿全:“大人還生氣嗎?”


    耿全點點頭,道:“你自己看他臉色。”


    長安溜到窗口往裏一看,複又迴到耿全麵前道:“媽呀,那臉拉得比驢臉都長,這氣性夠大的了。”


    耿全忍著笑道:“今天你真的把大人嚇到了。”


    “誰知道他這麽笨,習武之人,居然連真死假死都看不出來。”長安撇嘴道。


    耿全聞言,臉色一肅,道:“安公公,我家大人那是關心則亂,你不領情便罷了,但千萬不要說他笨,如若不然,可別怪我不念舊情。”他一邊說,一邊向長安展示了一下他鬥大的拳頭。


    長安:“……”轉身便溜進屋裏去了。


    “大人,這飯後久坐不利克化,喝杯茶休息一下吧。”長安將茶盞放在鍾羨的案上,道。


    鍾羨翻過一頁紙張,恍若未聞。


    長安眼珠轉了轉,看著案上那堆賬冊道:“你在查賬啊,這麽多賬冊,我幫你看兩本吧?”


    鍾羨不說話,也不看她。


    長安試探地搭一隻爪子到賬冊上。


    鍾羨依舊沒反應。


    她便當真抽了一本到窗下去看了。


    房中一時靜了下來。


    長安倒是真的想幫忙的,可惜她又不是十項全能,上輩子也不是學的會計,看了幾頁數字便頭昏腦漲食困上湧,打了三個哈欠之後,她不再堅持,頭一歪趴在小幾上睡著了。


    鍾羨雖一直不曾抬眼看她,但因兩人離得不遠,眼角餘光總也能掃到她。見她趴在桌上不動,鍾羨也不敢妄自斷定她就是睡著了,若她又是在做戲,自己這一眼過去,她八成又會得意起來。


    如是想著,他便耐著性子強忍著不去關注她的狀況。過了好半晌,見她依舊不動,他才抬頭往她那邊看了一眼。


    青衣素顏的少女趴在窗下的小幾上睡得正香。


    午後燦爛的天光在她臉上淺淺地鍍了一層淡白的光暈,她的眉眼因而顯得柔和而舒展,額角的細發被窗口拂進來的微風吹亂,絨絨的一片。因是半邊臉頰直接壓在了賬冊上,所以那紅嫩的小嘴因受擠壓而撅起般微微張開了,隱約能看到唇內雪白玉澤的牙齒。


    睡得很沒形象,但……無端的讓人覺著歲月靜好流年可追。


    看著她的睡顏,鍾羨無聲地歎了口氣。


    她以為他不理她是在生她的氣,她又怎會知道,他不理她,不過是怕她如方才對耿全說的那樣對他也來一句“你一個習武之人,怎會連真死假死都分不清楚?”


    他不應該分不清楚的,但他當時真的沒分清楚,因為他的確是……關心則亂。


    也就是這份關心則亂,讓他明白,他對眼前這個人,真的是動了心的。他隻是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對那個心狠手辣機靈古怪的皇宮內侍長安動了心,還是對眼前這個姿容秀麗俏皮狡黠的丫鬟‘新雨’動了心?


    這一顆動了的心,最後又將於何時何地,能夠重獲安寧?


    他不知道,他目前也無暇去想,他尚有重任在身,若是兗州之事能順利解決,到時他再細想也不遲。


    隻是,她將劉光裕得罪得如此之深,劉光裕又是那樣一個沒有底線德行不修之徒,在如此混亂複雜的局勢下,他該怎樣才能保她安全無虞呢?


    思慮一迴,不得結果,他又抬起眼來看她,忽見她嘴角一點晶瑩,那是……


    鍾羨怔了一怔,忙從袖中拿出帕子折成方塊,起身來到長安身旁,小心地將那塊帕子塞到她的嘴角下。剛剛塞好,那點晶瑩便似衝破了隘口的溪流一般,沿著她的嘴角蜿蜒而下,在帕子上洇出小小一塊水漬。


    鍾羨將這一幕盡攬眼底,一時間隻覺又好氣又好笑,心底卻又柔軟得一塌糊塗。目光上移,他看到她額角的細發亂了,下意識地伸手想為她捋順,忽又驚覺這樣的動作於禮不合。


    他的手指在她額角上方停了停,沒有收迴,反而繼續向上,輕輕摸了下她那奇形怪狀的靈蛇髻。


    發絲細軟柔順,與它的主人給人的感覺大相徑庭。


    鍾羨少有的起了些貪玩般的興致,正想伸手捏一捏那發髻的尖尖頭,看是什麽手感,外頭卻忽然傳來耿全與旁人的說話聲,似是有衙役來稟報什麽事。


    鍾羨忙收迴手迴到自己的書桌後坐下,剛捧起賬冊,耿全果然大步進來,道:“大人。”


    長安被他驚醒了,嘴角掛著口水睡眼惺忪地抬起臉來。


    鍾羨繃住表情,沉穩地問:“何事?”


    “劉光裕來了,要見您,說是有要事相商。”耿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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