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出發,長安有許多東西要準備。


    褚翔站在她房裏看著她來往忙碌,問:“你真的一個人都不帶?”


    “此行除了鍾羨,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身份。這樣,不管我出什麽事,都不會連累到陛下。”長安一邊收拾著她的瓶瓶罐罐一邊道。


    “我真的不明白,陛下為什麽派你去?你手無縛雞之力,關鍵時候能幫鍾羨什麽忙?”褚翔道。


    “真要有關鍵時候,就算十個你跟著鍾羨,也沒用,懂不?”長安經過他身側,用手肘拱了他一下。


    “那你又有什麽本事幫助鍾羨?”褚翔不服氣地迴身看她。


    長安將毒藥分門別類地裝在事先做好的小格袋子裏,衝褚翔吐了吐舌頭道:“我有這個啊。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句話聽說過吧?也就是說,口舌,才是這天底下最厲害的武器。就這一點上來說,你們誰都不如我,承認嗎?”


    褚翔一臉自我懷疑:“這句話是這個意思?”


    “不然呢?”


    褚翔懵了一會兒,決定不再繼續思考這個超出他專業範圍的問題,而是從懷裏拿出一把匕首遞給長安道:“拿去防身。”


    長安看了一眼,道:“不必了,你留著吧,防身武器我有。”


    “就這個?一柄尚未開封的鈍劍?”褚翔一把抓起她放在桌上的長劍,嗤之以鼻。


    “哎哎,別碰我的大殺器。”長安忙從他手中搶過自己的劍,還劍入鞘,道:“口舌解決不了的問題,可都指著它呢。”


    褚翔不屑。


    過了片刻,見長安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歎道:“平時看你吧總有幾分不順眼,可眼下你要離開了,這一走還不知能不能迴得來,倒是讓人生出些許不舍來。”


    長安可適應不了什麽生離死別的傷感氣氛,當即吊兒郎當地過去一肘搭在褚翔肩上得意道:“這就叫做人格魅力,懂不?若是換做你要遠行,我就絕對不會對你生出什麽不舍的情緒來。”


    “一邊去!”褚翔胳膊一抬將她推開,沒好氣道。


    長安順勢身子一轉在桌旁的凳子上坐下,一手托腮悠悠道:“唉,想起我這一走,陛下身邊就隻剩下了你和長福之流,實在令人擔憂呐。”


    褚翔一腳過去踢翻凳子,某人跌在了地上。


    長福今夜不用值夜,長安把他叫到自己房裏一起吃晚飯,在桌上叮囑他:“我不在時,陛下那裏你定要用心伺候,再犯錯,可沒人會保你了。”


    長福點點頭,問:“安哥,你到底要去哪兒啊?”


    “不跟你說了麽?陛下生我的氣,罰我去為先帝守陵。”長安道。


    長福道:“安哥,我雖然不聰明,可是你能不能別用這種話來忽悠我?”


    “不管你信不信,不管誰問你,這就是唯一的答案,給我記住了。”長安用筷子敲他的頭。


    長福頭一縮,老實道:“哦。”


    “還有,幫我照看著嘉容,那姑娘沒什麽壞心思,就是人比較單蠢,容易被人利用,加上她身份特殊,別人也喜歡利用她。但是她不能出事,因為她對陛下非常有用。看好她,別讓她有閃失。”長安道。


    長福道:“安哥吩咐,我一定盡力。”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吃完了飯,長福臨走,長安又再次告誡他道:“還有,後宮嬪禦間的明爭暗鬥,你千萬別攪和進去,記住我對你說過的話,自保為上。”


    長福迴過身看著她道:“我記住了。安哥,不管你去哪兒,你自己注意安全,我等你迴來。”


    長安:“……”上輩子加這輩子,她就沒聽過誰對她說過“我等你迴來”這種話,當即側過身揮揮手道:“快走吧。”


    長福出去將門帶好,她才迴過身來。在桌旁坐了片刻之後,她提著一盞燈籠去了蹴鞠隊那邊,告知袁冬和鬆果兒自己要去守陵的消息,讓他們以後有什麽情報交給褚翔。


    至於嘉容那邊,她就不去告別了,她敢打包票,那丫頭一定會拉著她的袖子哭到半夜的。


    除了這些人,宮裏就隻剩一個人她沒去見過了。


    長安提著燈籠一路來到甘露殿西麵的三岔路口,看著殿前幽暗的園景宮燈中那兩株落花似雪的海棠樹,她腳步忽然又有些遲疑起來。


    想來也甚是可笑,這世上居然也有她長安不願,或者說有點害怕去做的事情,而且是這樣一件根本不會危及性命的事情。


    更關鍵的是,她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怕些什麽?


    自最後一番談話後到現在,慕容泓不曾碰過她一分一毫,如果這不能說明什麽,那麽他此番能答應讓她去兗州的決定,已將他的理智和決心,自製力和判斷力都表露無疑。就算她此刻去與他告別,也不會讓目前的情況有絲毫改變,那她怕什麽?


    帶著這一絲猶豫和疑惑,長安沒去甘露殿前,而是來到甘露殿西側的灌木花叢旁,隔著幾丈距離看著甘露殿內殿那亮著燈的窗口沉思。


    就在長安注視著的窗後,慕容泓放下手中那道看了小半個時辰還沒看完的奏折,閉上眼伸手捂住了額頭。


    他感覺自己在等,卻不知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麽?他心裏並不希望長安過來跟他告別,此刻看到她,於他而言是一種煎熬,莫大的煎熬。


    兗州之行,她比鍾羨更危險。鍾羨不過是帶著使命去的,而她卻是帶著野心去的。這世上,還有什麽東西能比野心更容易讓人自尋死路?


    他同意她去兗州,同意她的計劃,與同意她去赴死別無二致?


    可他怎麽能同意讓她去赴死呢?


    隻因為她有可能成功,隻因為此事除了她之外無人敢做,無人能做,隻因為,他真的需要她去。


    他終究是為了他的帝位權力,他的複仇大計,以及他的江山社稷,舍棄了她。


    他為了他不得不要的,舍棄了他一心想要的。


    想到這一點他的頭便痛得似欲裂開,再看不進半個字去。


    他霍然站起身,來到窗前打開窗戶,向夜色荼蘼的窗外看去。


    今夜有月,月朗星稀。清冷的月光灑在園子裏,如霜似雪。這樣的良辰美景,往昔總能激起人心中的詩情畫意,而今夜,卻刺得人雙目澀痛,淚意橫生。


    即便知道根本不會有人瞧見,慕容泓還是繃著臉強硬地忍下了那股淚意。自他兄長去後,他放棄了許多,如今也依然在放棄著。但他永遠不會忘記,他第一個放棄的,是他曾經的軟弱和哭泣的權力。


    他喜歡粹園的那片薔薇,於是讓人移植了幾株到他的窗下,而今正是花季,夜色也遮掩不了它花枝招展的風情。


    慕容泓無情無緒地看著橫斜在窗口的那枝半開薔薇,甚至連自己為何會喜歡上這些薔薇都不敢去想。


    目光放空之後,透過繁茂而婀娜的花影,他忽然看見不遠處似乎亮著一盞燈籠,看那高度,應是被人提在手上的。


    是什麽人站在那裏?


    慕容泓頓了一頓,欲喚人前去查看,然而還未迴身,心中卻又是一動。這樣近的距離,這樣好的月色,他隻要撥開他眼前這一叢遮擋視線的薔薇,就能看出是誰挑燈夜站。


    他伸出手去,猶帶著墨香的手指剛剛觸及那柔軟卻暗藏尖刺的枝葉,卻又停住。


    那個位置,無論是殿前的守衛,還是巡邏侍衛,都能看得見的。


    一定是她,隻能是她。


    不是說對他沒感情嗎?那為何又要站在那裏呢?


    她站在那裏多久了?她在看什麽?她在想什麽?她想……看到什麽?


    慕容泓手僵在半空中,心中原本還未平息的痛又清晰而強烈地翻湧起來。


    原來他的軟弱還放棄得不夠徹底,至少在她麵前他還是會軟弱。他軟弱到連撥開眼前這叢薔薇的勇氣都沒有。


    他害怕再也見不著她,然而在還能見著她的時候,他又怕見著她。什麽叫天人交戰,慕容泓在這一刻算是體驗了個淋漓盡致。


    斜對麵,長安收迴目光垂下雙眸,默了一瞬,便提著燈籠轉身離開了。既然他也不想相見,正好省卻了她的這番遲疑和觀望,反正她也不知,見了麵到底該說些什麽。


    慕容泓自我厭棄了片刻,一抬眸,發現那盞燈籠居然不見了。他心中一抽,不及多想便猛的伸手撥開了那叢薔薇枝葉。


    靜夜中這番動靜不可謂不大,卻並沒能換來離去之人的一個迴眸。


    慕容泓看著長安在月光下漸行漸遠的背影,感覺著手掌和手腕上傳來的細密而尖銳的痛楚,一時間竟分不清此刻按在尖刺上的,到底是他的手,還是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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