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羨這篇文章剛出來時,丞相府那邊並沒有什麽動靜。一來鍾羨並無官職在身,就算得到輿論支持,朝廷不想理會,照樣可以不理會。二來官場上混的都知道,一旦將這篇文章當迴事了,朝堂上必然又得經曆一番震蕩。


    官職高的牽涉多,一舉一動都必須權衡利弊,官職低的底氣不足,輕易也不敢做出頭鳥。在此等情況下,鍾羨的這篇文章就成了一條遊到淺水裏卻還未擱淺的肥魚,想抓,你就得冒著赤腳下水的風險,還未必抓得到。


    世家沉默,新貴猶豫,丞相府的廷議上出現了一種表麵如常底下卻相互試探的詭異氣氛。


    鍾慕白做了第一個下河捉魚的人。在文章出現的第三天廷議之前,他便將那篇文章拍到了大司農慕容懷瑾的桌上,道:“這建議本官認為不錯,大司農若覺著不夠正式,本官亦可重新抄錄一份給你送來。”


    漕運是歸在大司農寺下麵的,所以要漕運改革,還真得向大司農提議。


    慕容懷瑾哪敢真的讓鍾慕白迴去寫了建議書再來,眼看這燙手的山芋丟到自己手裏,他扔還來不及呢,便道:“鍾太尉的意思下官明白了,下官會具折子向陛下匯報此事的。”


    如今呈給皇帝的折子都是送去丞相府,隻要這折子一遞上去,趙樞等人就再也不能裝聾作啞了。


    當然世家也不可能坐以待斃,改革漕運之事在廷議上提出不久,便接連有兩武兩文四個中級官員遭到彈劾,湊巧的是,這四人不是出自新貴家族,便是與這些家族有姻親關係。這一下更是徹底激起了新貴勢力的反彈。


    丞相府廷議上雙方勢力水火不容刀光劍影,趙樞兩邊都不能得罪,夾在中間頭痛欲裂。慕容泓舉著‘尚未親政’的牌子高踞龍椅之上氣定神閑地看熱鬧。


    一晃便是半個月。


    無囂那老禿驢迴天清寺參加什麽伽藍菩薩聖誕慶典去了,所以這幾天慕容泓下朝迴來都比較閑。


    可是長安一點都不閑!她已經被逼著抄了半個月的《地藏經》,看到毛筆都快產生生理性厭惡了。


    這天上午,慕容泓下朝迴來,兩人又進入到這半個月來的固定模式——長安抄經,慕容泓擼一會兒貓,然後坐在窗下看書。


    長安抄了兩頁紙之後,蘸墨的時候看了眼窗下的慕容泓。嗯,容顏依舊,然而,卻已經半個月沒笑了呢。


    長安咬筆頭,深覺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兩個固執的人較起勁來,誰都不肯讓步的話,時間和精力都浪費在互相折磨上了啊!


    看來正麵硬扛的方法不可取,必須曲線救國才行。


    反正除了上床之外其它的事她都願意陪他去做,那為何不把他的注意力引向別處,開創一個‘他好她也好’的局麵呢?


    長安上輩子就是個吃喝玩樂的主兒,這輩子雖然被環境所限找不到那麽多可以消遣的方式,但畢竟性子在那兒,想玩總歸還是比一般奴才更會玩些。


    她擱下筆,一溜煙跑到窗下,蹲在慕容泓腿邊仰頭看著他道:“陛下,您看今日天朗氣清萬裏無雲……”


    慕容泓抬起臉看一眼窗外,天陰沉沉的,果然是萬裏烏雲。他迴過頭來冷淡地瞥一眼睜眼說瞎話的某人。


    長安臉皮多厚,別說他不溫不火地瞥一眼,便是瞪一眼,她該笑還是笑得出來。


    “陛下,悶在殿中好生無趣,奴才陪您去釣魚吧。”她笑眯眯道。


    “不去。”慕容泓收迴目光翻著書,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


    喲,氣性還挺長!


    “陛下,釣魚魚餌不一定要用蚯蚓,麵團也可以的。”長安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袖子,體貼道。


    慕容泓一聲不吭地從她手中抽出袖子,身子轉向另一側。


    長安:擦!巨嬰真難哄!以後還是不要輕易作死的好。


    “陛下,就當為了帶愛魚去玩嘛。您給它取名愛魚,卻連活魚都不讓它見識一下,愛的什麽魚呢?”長安給他找了個台階。


    慕容泓猶豫。


    他知道長安這是在向他服軟,他本該高興才是,可想起她跟他強了半個月才服軟他就來氣。


    隻是……他原本剛才就在想,這樣為難這奴才也沒什麽意思,反而還耽誤事。所以,待她抄完這一遍就找個借口不叫她抄的。如今她既然主動來服軟,還給他搭好了台階,他不下豈不是傻?


    兩刻之後,鴻池邊上的紅花楹樹下伸出兩副釣竿,長安與慕容泓並排坐在岸邊,看著湖麵上蘆葦做成的浮標,靜靜地等。愛魚在一旁的花叢裏撲蚱蜢。


    慕容泓還是第一次釣魚,內心甚是雀躍,之所以繃著臉不動聲色,不過是唯恐被身旁那奴才察覺罷了。


    等了沒一會兒,長安的浮標動了。


    “呀!有魚上鉤了!”長安站起身將釣竿往上抬,一條中等個頭的錦鯉破水而出,活蹦亂跳地被長安釣了上來。


    “陛下,您快看!”長安上輩子也沒釣過魚,平生第一次釣上條魚來心中自是高興,扯著釣線將那條魚拎到慕容泓麵前顯擺,卻不防魚尾甩了慕容泓一臉水。


    慕容泓:“……”


    長安:“!”趕緊把魚解下來扔進桶裏,又掏出帕子去給慕容泓把臉上的水擦幹淨,被慕容泓打了手,這才乖乖坐迴自己凳子上去繼續釣魚。


    湖邊安靜了一會兒,長安:“噫!又上鉤了!”這次是條小個頭鯽魚。


    又一會兒,長安:“呀呀呀呀!”釣上來一條錦鯉。


    再一會兒,長安:“伊呀呀呀!”釣上來一條小花鰱。


    看著自己身旁漸漸擁擠起來的水桶,長安興奮之情稍減,後知後覺地看了眼旁邊安靜如雞的慕容泓。


    “陛下,要不奴才跟您換個位置?”見慕容泓的麵色比天色還要陰沉幾分,長安也是無奈了。明明兩人挨得這麽近,用的一樣的魚餌,他的釣竿還比她高級呢,緣何她釣了幾條他都釣不到一條?莫非某人的王八之氣已經側漏得連魚都不敢靠近了。


    慕容泓:“哼!”靜坐不動。


    長安:“……”為了不弄巧成拙,她默默地將沒有上餌的魚鉤扔進了湖裏。這次總算能陪他一起安靜如雞了。


    過了片刻,慕容泓的浮標忽然動了。


    長安眼尖,當即叫道:“陛下,快,您的魚上鉤了!”


    慕容泓學著長安站起身來將魚竿用力往上挑。


    長安一看那魚竿繃成一座橋狀,魚卻還未露出水麵,忙道:“陛下,是大魚,不能這樣直接抬竿,竿子可能會折斷!”


    “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有魚上鉤,慕容泓自然不希望這時候發生竿子折斷這種掃興的事。


    長安過去把住他的魚竿,一邊左右劃動一邊往後退道:“這樣之字形往上拖就好了。”


    好容易將那條大魚拖到岸邊,長安握著魚竿迴頭對慕容泓笑道:“陛下,您這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奴才釣這麽多條許是都比不上您這頭一條呢,可別是把這池子裏的魚祖宗給釣上來了吧?”


    慕容泓正了正臉色,掩著眸子裏那點顯而易見的得意,走到池子邊上把釣線往上拎,結果也不知看到什麽,竟唬得將手中釣線一扔轉身就走。


    長安莫名其妙,問:“陛下,發生何事?”


    慕容泓麵色難看,道:“不是魚。”


    長安頭皮一麻,問:“不是魚,那是何物?”


    慕容泓表情有些不自然地微微側過身去,道:“不知道,朕沒看清。反正是黑乎乎的一團。”


    看他那別扭的模樣,長安心中又覺好笑又覺酸楚。初見,她就知道他是個膽小的孩子,隻不過在街上行走時被人抓了下鞋子就能嚇得哇哇大叫,要不是他叫得誇張,他身後的侍衛也不會過來踢她那一腳。


    入宮後再見,當年那個膽小的孩子成了城府深沉心機難測的少年,謀劃人心取人性命都不在話下。然而他本質卻終究還是膽小的,怕血,怕蟲,怕打雷,怕這黑乎乎的不明物體。


    隻不知這樣膽小的他,那日是以怎樣一副心性在甘露殿殺那刺客的。


    長安知道被環境硬逼著壓抑自己的本性有多痛苦,也許這也是她對慕容泓無法徹底硬下心腸的另一個原因。她同情他,她不想看到他這樣苦的一個孩子最終還會遭遇悲劇。


    若是他和她能一直這樣心無雜念地相互扶持著走下去,該有多好?


    長安將慕容泓口中那團黑乎乎的東西拖上岸一看,竟然是個大王八。


    “哈哈哈,陛下,是一隻鱉。”長安樂道。


    慕容泓過來看了一眼,皺眉:“為何朕會釣到這東西?”


    長安心道:因為您王八之氣側漏了唄!


    “按道理來說,這釣到什麽是各憑運氣,不過您釣到這東西,卻不得不讓奴才想到一種可能。”長安一本正經道。


    “什麽可能?”慕容泓問。


    長安道:“這東西,可能是來找爹的。”


    慕容泓一愣,隨即惱羞成怒,拿起一旁的釣竿道:“死奴才,你再說一遍?”


    “陛下,奴才絕沒有罵您的意思,奴才隻是想到您是真龍天子,而龍生九子中的老六贔屭,不就長這鱉樣嗎?”長安忍著笑振振有詞地解釋道。


    “就你會想!”慕容泓作勢要拿釣竿去抽長安。


    長安忙往王八旁邊一蹲,縮著脖子討饒道:“好吧好吧,它其實是來找奴才認親的。陛下您看奴才縮著脖子的模樣,跟它有幾分相像嗎?”


    慕容泓看了看那縮頭縮腦的奴才,再看看她身邊那腦袋縮進殼裏的鱉,旁的不說,一人一鱉那慫樣還真是如出一轍。


    他想笑,卻又不想被這奴才看見,於是假做生氣地將魚竿往地上一扔,背過身去的瞬間,唇角卻早已忍不住地彎了上去。


    “陛下,”長安忽然從他身旁探出頭來,將他偷笑的表情看了個一清二楚,道“您這一笑,天都晴了呢。”


    慕容泓收斂笑意抬頭望天,見分明還是一片陰沉,遂將她的腦袋推開,斥道:“又胡說八道。”


    長安道:“奴才說的,是奴才頭上這片天。”


    慕容泓側過臉看她。


    長安不笑,但晶亮的眸中卻笑意盈然。


    慕容泓低眸看那鱉,頓了頓,複又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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