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太尉府秋暝居。


    鍾羨自己束好腰帶,抬眸往鏡中看了看,忽又覺著這腰帶的顏色比之錦袍似乎有些太淺了。他迴轉身想換一條,卻又停住。


    他以往雖注重儀表,卻也沒有精細到這個程度,現在又是怎麽了?幾乎一早上都在與腰帶較勁。不過就進個宮罷了。


    想不明白,他便幹脆不去想,略作收拾後便出了門。


    甘露殿,慕容泓已經去上朝了,長安在殿中擼貓。


    “安哥,鍾公子到紫宸門外了。”長福從外頭進來,對長安道。


    長安放下貓欲出去,想了想卻又把愛魚抱上腿來,一邊擼一邊道:“知道了。”


    慕容泓這廝心眼小,迴來看到她與鍾羨一起說笑隻怕又要使性子了。她倒也不是怕他使性子,隻不過,事業為重,與其浪費時間哄慕容大貓,還不如多看兩頁《本草圖說》。


    慕容泓下朝迴來見鍾羨獨自一人在紫宸門外等,迴到甘露殿又見長安抱著貓站在殿前迎他,表麵雖不動聲色,其實卻已龍心大悅,對鍾羨的態度比之上次不知好了多少倍。


    長安在一旁冷眼看著,心中嗤之以鼻:幼稚!


    慕容泓此番要鍾羨進宮其實也是受長安所托,他自己並沒有什麽事要交代鍾羨,不過就問了問陶行時的案子及鍾羨的折桂樓建得怎樣了。


    鍾羨到底是個君子,為著建個樓惹了一身臊,好兄弟還為此受了場牢獄之災,他非但毫無怨懟之情,言談間卻似比從前更為沉穩練達了。


    長安聽兩人說話聽得直想歎息:真是貨比貨得扔啊!


    慕容泓與鍾羨說了一會兒話之後,便打發他迴去。


    長安湊上前,以兩人心照不宣的表情道:“陛下,奴才去送送鍾公子。”


    慕容泓明眸一橫,道:“急什麽?先伺候朕更衣。”


    長安:“……”恨不得揪著這小瘦雞的後領子把他的頭往牆上撞兩下讓他清醒清醒,她這麽殫精竭慮都特麽為了誰啊?他倒還一臉不情願了。


    鍾羨獨自走出紫宸門,心中忽然有些悵然若失。想起這悵然若失的原因,他略微有些怔忪起來。


    晨間對自己的裝扮各種不滿意,明知皇帝還在上朝卻還是提前半個時辰進宮,站在紫宸門外時心中小小的期待,和皇帝一起進長樂宮時心中那淡淡的失落,以及此刻,這種對他來說尚顯陌生卻絕不稀奇的悵然若失,認真想來,都不過隻為了一個人而已。


    他曾對自己說要把長安當兄弟,但上述種種,又有哪個兄弟能讓他如此?


    他終究還是在自欺欺人吧。


    他鍾羨,到底還是……對一個內侍產生了世俗不容的感情。


    長安他是否已經察覺了他齷齪的心思,所以此番才對他如此冷淡?


    心中冒出這個念頭後,鍾羨一瞬間隻覺無地自容,步履生風地向宮外走去。


    眼看都快到麗正門了,後頭忽然傳來長安上氣不接下氣的聲音:“文和,文和你等等我!”


    他心頭微微一跳,卻不知是喜是憂,停步迴身,看著長安跑近。


    “文和,你怎麽走得這麽快?我不過略一耽擱,差點就攆不上你。”長安扶著牆喘道。


    鍾羨略有些赧然,見長安的模樣似乎與往常無異,心中又稍稍安定下來,問:“你找我何事?”


    長安臉色一肅,站直身子泫然道:“我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嗎?鍾公子這是要與我劃清界限的意思?”


    鍾羨見她一言不合就稱他為鍾公子,一時又好氣又好笑,解釋道:“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若是你無事找我,出了長樂宮不見我便不會追來了。既然追來,那應該是有事要托付我的,故此相詢。”


    長安一收泫然之態,腆著臉道:“那可不一定,就算為了跟你說聲‘再會’,我也是會追來的。不過……此番的確不僅僅為了跟你說再會。”她從懷中掏出一隻小布包,遞給鍾羨道“文和,請你幫忙找個信得過的工匠將這件暗器做成鐵的好嗎?”


    鍾羨打開布包看了眼,又看了看長安。


    長安道:“月初陛下在雪浪亭遇刺的消息你應該聽說了吧?我讓人設計了這東西,關鍵時刻好拿來保命。短箭多做幾支吧,這盒子裏頭雖然隻能裝三支,但練準頭大約還得費幾支。我也不知外頭打造這樣一件東西要多少銀子,你先幫我墊上,過後我再還你。”


    鍾羨收起布包,道:“此乃小事。”他看了眼長安勃頸上圍著的緞帶,道:“我聽聞那次遇刺陛下無恙,倒是你受了重傷,不知傷得如何?”


    長安一扯脖頸上的緞帶露出那圈疤痕來,笑道:“不礙事,早好了。”


    鍾羨一見那傷疤就知當時情況定然十分兇險,又見長安渾不當迴事的模樣,不由道:“仿佛不管多嚴重的事,到你這裏都不算事了。”


    長安道:“結合前段時間太尉府和京兆府發生的種種事情,再結合文和你方才在陛下麵前的輕描淡寫,你與我在這方麵越來越相像了啊。你說這算近朱者赤呢還是近墨者黑?”


    鍾羨答不上來,隻得無奈一笑。


    長安看著他簡單純粹的笑容,也莞爾一笑,這也算是她生活中難得的輕鬆一瞬了。


    雖然知道彼此間的笑容都不帶什麽特殊含義,但長安長眸眯眯唇角彎彎的模樣一如他印象中一般狡黠可愛,此情此景下,這相視莞爾的氣氛到底還是讓鍾羨有些不自在起來。


    他急於逃離,卻又戀戀不舍,矛盾之下,隻能用彬彬有禮來掩蓋,道:“若無他事,那我先告辭了。”


    長安忙阻道:“還有一事。”她從懷中又掏出一封信來,交給鍾羨道:“幫我將這封信轉交給征西將軍府的陶三小姐好嗎?”


    鍾羨拿了那封信在手,眼中笑意漸收,看著長安道:“我知道這樣有些冒昧,但是,我還是想問你這封信中到底寫了些什麽?”


    長安大咧咧道:“你想知道,可以拆開看啊。”


    鍾羨蹙眉。


    長安眸底笑意加深,微微傾過上身道:“你擔心我會害了陶三小姐?”


    鍾羨不想承認,但又不想自欺欺人,一時難免有些無所適從起來。


    “你若有事需要幫忙,盡可以找我去做。陶三妹……她心地單純卻又烈性如火,未必能幫到你什麽。”鍾羨斟酌著用詞道。


    長安失笑,道:“文和,與我說話你又何須這般小心翼翼?我了解你正如你了解我,你措辭再溫和,我也聽得出這溫和底下的戒備與不信任。別急著解釋,我有自知之明,但凡對我有所了解的人,恐怕都會視我如同蛇蠍吧。你看透了我,卻還願意視我為友,還願意幫我的忙,已是難能可貴了。”


    她從鍾羨手中抽迴那封信,道:“我對陶三小姐的性格不了解,但我也不認為我有這個必要去了解,我隻需了解一點就夠了,那就是,她心儀陛下,她想進宮成為妃嬪。陛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挑剔疏冷,不喜與人親近。且從上次陶三小姐入宮的情況來看,陛下對她怕是也沒有多少情意。在這種情況下,除非陶三小姐將來不入後宮,如若不然,得不到我的相助,她還真就未必能得陛下一顧。文和你既然如此了解她,那你說說看,她是不入宮能快活,還是入了宮得不到陛下的眷顧能快活?”


    鍾羨眸色深沉地看著她,問:“你能不能告訴我,當你看到一個人的時候,你到底是看到了他這個活生生的人,還是看到了一堆利用價值?”


    長安道:“你是問你自己,還是問別人?”


    “我與別人在你眼裏有何不同嗎?”鍾羨話一出口便後悔了,然而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又豈有迴收的餘地?


    “不必心存歉意。我長安可是個為達目的連爹都可以亂叫的人,被人質疑一下又算什麽?既然你認定我要害她,那此事就揭過不提了。但這封信,我還是會托人帶給她的。你若不放心,盡可去提醒她提防我。”長安說罷,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轉身向迴走。


    “長安……”鍾羨見她嘴上說著沒關係,眼神和表情卻分明在那一瞬間都黯淡了下去,心中頓時懊惱不已,想叫住她向她道歉。殊不料,他一開口,長安反而撒丫子就跑。


    因此處離麗正門不遠了,宮門口的侍衛雖然聽不到兩人說話,看卻是看得見兩人的。眾目睽睽之下,鍾羨也不能去追她,隻得眼睜睜地看著她跑到宮牆拐彎處,一晃就不見了。


    在原地站了片刻,他轉過身,悒悒地向宮外走去。


    策馬迴到太尉府,鍾羨剛進側門,竹喧便來稟道方才姚公子派人來請他去積微居一聚。


    積微居是一座書樓,就在離此不遠的紫薇街上。


    鍾羨想著兩人昨天才因送別陶行時而見了麵,若姚景硯沒事,斷不會這麽快又邀他見麵,遂連衣裳都不換,直接去了紫薇街積微居。


    在積微居二樓雅間,鍾羨見到了姚景硯。


    “文和,快坐。”這次見麵,姚景硯一改往日悠然自適的模樣,眉宇間有些心事重重,讓鍾羨頗為不解。


    “觀景硯你麵有難色,到底發生何事了?”鍾羨問。


    見他相問,姚景硯張了張嘴,卻又歎氣道:“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件事,我到底該不該找你。”


    “若是我能幫得上忙的,你但說無妨。”鍾羨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看著他道。


    姚景硯略一遲疑,問鍾羨:“文和,你可知最近盛京物價上漲之事?”


    鍾羨愣了一下,歉然道:“最近除了過問陶兄之事,我一直在家中閉門讀書,有些兩耳不聞窗外事了。物價上漲,此事有何稀奇之處麽?”


    姚景硯拿過桌角一疊資料,遞給鍾羨道:“你先看看這個。”


    鍾羨接過那疊紙,一張張翻看起來,越看眉頭愈皺,越看臉色越沉。


    片刻之後,鍾羨看完了整疊資料,抬眸問姚景硯:“你為何會有這些東西?”


    姚景硯道:“不瞞你說,是我無意中聽到我爺爺與父親談起此事,心中不忿,所以托朋友去打聽了,才得了這些資料。”


    “曆來這負責漕運的官員與世家都是沾親帶故的關係,此番因陛下斥責趙王一事,這些人居然以滯留船隻控製物價的手段來向朝廷施壓,真是豈有此理!”鍾羨憤慨道。


    “誰說不是呢?隻可惜世家勢力龐大,此事又做得隱晦,單看打聽來的這些零星線索,我們也隻能做出這個推斷而已,卻並無切實的證據,這就難怪朝中各位大人都噤口不言了。隻苦了平民百姓,米珠薪桂啊。”姚景硯歎道。


    鍾羨道:“你於此時叫我過來,如何解決此事,是否心中已有計議?”


    姚景硯點頭道:“我心中倒真有個想法,隻是不知可行不可行。”


    “你且說來聽聽。”


    “既然世家能向朝廷施壓,為何百姓不可以?”姚景硯看著鍾羨道。


    鍾羨經他這樣一點撥,心中豁然開朗,道:“這件事始作俑者心知肚明,朝中各位大人雖苦無證據,心中大約也是有數的,唯一不明情況的隻不過是百姓罷了。隻要有人將此事之真相公之於眾,激起民憤,朝廷再借此機會嚴查此事,不信他們還能如此囂張。世家雖然根深勢大,但目前能與之爭鋒的新貴勢力也不在少數,如此雙管齊下,世家若不想在失道寡助之下失去漕運這樣一條生財之道,必會有所收斂。則盛京物資短缺物價上漲之危局,可破矣。”


    姚景硯擊掌道:“正是此意。隻不過……”


    鍾羨抬手製止他繼續說下去,道:“此事鍾羨義不容辭,景硯若放心,就將此事交予我來辦吧。”


    姚景硯甚是慚愧道:“是我懦弱,卻拉你下水。”


    鍾羨道:“你不是懦弱,你是孝順。姚大人年紀大了,受不得刺激,你做孫兒的想讓他安度晚年,無可厚非。”


    姚景硯苦笑,道:“你總是這般善解人意。我卻擔心你做了此事之後,恐怕又得遭鍾太尉家法伺候了。”


    鍾羨笑道:“一頓皮肉之苦能換一個為民請命的機會,我何樂而不為?”


    片刻之後,姚景硯站在窗口目送鍾羨離開,此時雅間門外進來一人。


    姚景硯迴身作禮道:“王大人。”


    王咎招招手讓他坐下,道:“不必多禮。”


    姚景硯敬佩道:“王大人真乃神人也,您又未曾與鍾羨打過交道,如何就能將他的反應算得一絲不差呢?”


    王咎圓融地笑著,道:“這又哪是算出來的?少年人的血性與報國之心,幾十年前,我也曾經有過。”


    姚景硯道:“王大人若是這樣說,晚輩便愈加慚愧了。”


    “為何要慚愧?報國的方式有千萬種,衝鋒陷陣不過是其中一種罷了,且是最容易的一種,因為,隻要有勇氣,人人都能去衝鋒陷陣。真正難做的,恰是像你現在這樣,三言兩語便能讓最合適的人心甘情願去衝鋒陷陣。”王咎道。


    姚景硯汗顏道:“晚輩不過鸚鵡學舌罷了,大人謬讚,晚輩愧不敢當。”


    王咎笑道:“縱然是鸚鵡學舌,也不是天下所有的鸚鵡都能學舌,且學得這般像的。所以說,還是孺子可教。”


    姚景硯一愣,反應過來後忙誠惶誠恐地行禮道:“大人教誨,學生銘記於心。”


    ……


    鍾羨迴到太尉府秋暝居,將那疊資料又細細地翻看一遍,沉默片刻,招來竹喧道:“去叫耿全來見我。”


    不多時,耿全過來。


    鍾羨將那疊資料交給他,道:“派人去調查核實一下,這上麵記載之事是否屬實?”


    耿全領命。


    鍾羨又叮囑他道:“你可不必親自去,派親信去辦即可。但記住,別讓老爺發現。”


    如今府裏雖是鍾慕白說了算,但遲早都是鍾羨說了算。關於這一點,耿全這些人心裏門兒清,是以雖知瞞著鍾慕白擅自為鍾羨辦事可能引來禍端,但他仍毫不遲疑地答道:“是!”


    耿全離開後,鍾羨重新在書桌後坐了下來。


    非是他不信任姚景硯,隻是凡事多一分小心,不管是對他還是對別人,終歸都是利大於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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