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半瓶得了吳三桂的授意,秘密帶著朱由榔,到了篦子坡涼亭,突然停住了。


    亭中早有一人等候,從背影來看,甚是熟悉,但一定不是沐天英。朱由榔甚是奇怪,但想不起這人是誰。


    楚半瓶一鼓掌,那人極不情願地扭過來臉。


    朱由榔吃了一驚:


    “盧少卿!”


    患難之中突見老熟人,天子朱由榔大喜過望。然而他下馬剛走了兩步,突然想起磨盤峰事變,頓時又停下了腳步。


    當年的大西軍,原本就是一群闖賊。永曆朝絕大多士紳,對於聯賊抗清,都持反對意見。闖賊燒殺皇族無數,所以無論如何,朱由榔都接受不了他們。但迫於形勢,朱由榔不得不委曲求全。


    即便如此,朱由榔擔心這群人賊性難改,於是恢複以往的監軍製度。由於眾將對太監極為反感,朱由榔迫不得已,改派文臣監軍。


    而李定國部,是大西軍最有戰鬥力的部隊。為了控製這支部隊,朱由榔於是派了心腹,鴻臚寺少卿盧莫渝。


    哪知令朱由榔萬萬沒想到的是,不被信任的闖賊,流盡了最後一滴血。而被視為心腹忠臣的盧莫渝,不但叛變了自己,反而將大明最後的精銳,當做籌碼,出賣給了吳三桂。


    想起磨盤峰冤屈的將士,朱由榔頓時血脈噴張,要義憤填膺一迴。然而他腦袋剛剛一熱,又想起了烏龍渡。


    烏龍渡的三百勇士,在他朱由榔麵前,活生生地跳江自殺。就連他皇帝本人,都沒有辦法扭轉乾坤,盧莫渝作為臣子,他又有什麽法子呢?


    烏龍渡和磨盤峰一對照,朱由榔在盧莫渝身上,頓時又找到了同感。


    這真乃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畢竟所有的大臣中,就屬盧莫渝,最合朕心。烏龍渡三百勇士的壯懷激烈,磨盤峰六千健兒的慷慨激昂,對朱由榔來說,都沒有盧莫渝貼切。所以朱由榔念及同感舊情,又不忍怪罪盧莫渝。


    盧莫渝可謂是朱由榔肚子裏的蛔蟲,看見龍顏臉色,就知道天子的心思。自己犯了那麽大的錯,白白葬送了六千忠魂,皇上竟然還能選擇寬恕自己!盧莫渝感動得稀裏嘩啦的,撲通跪在朱由榔麵前,磕頭如同雞奔碎米。


    自己一個亡國之君,如今已經成了別人的俘虜。即便境況如此的不堪,昔日的心腹臣子,仍然忠心不減。盧莫渝的一陣至情至性,朱由榔也被感動得稀裏嘩啦的。


    君臣二人,連連煽情,折騰了好大一陣子。楚半瓶不耐煩了,於是踢了盧莫渝一腳。


    盧莫渝頓時收起了泣血真情,無奈對朱由榔說了實話。


    原來盧莫渝奉吳三桂的命令,在此等候多時了。他的目的,就是要親自送朱由榔,去見列祖列宗。


    長腿天子朱由榔,什麽都可以不要,就是自己的性命不能丟。所以一聽盧莫渝要送他去見朱元璋,朱由榔頓時跳了起來:“你我好歹也是君臣一場,你怎麽能這麽做呢?”


    其他所有人的性命,包括他盧莫渝自己,在他朱由榔眼裏,都一文不值。別看他剛才感動得稀裏嘩啦的,其實這家夥,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作為心腹的盧莫渝,對天子實在是太過了解了。


    楚半瓶嫌盧莫渝磨嘰,朝身後揮了揮手。一群士兵,頓時搭肩頭攏二背,把朱由榔給摁住了。楚半瓶把一張勁弓,套在了朱由榔脖子上,將繩子交給了盧莫渝。


    這張勁弓,早已被木棍支滿,隻要盧莫渝一拉繩子,木棍脫落,弓弦迴彈,就能割斷天子的脖子,送他去見列祖列宗。


    此時此刻,無上光輝的列祖列宗,對自己的身家性命,沒有任何作用。所以即便是數典忘祖,朱由榔也要哇哇大叫,賣力祈求盧莫渝,看在以往的舊情上,不要拉繩子。


    然而此時的盧莫渝,他可不想陪著朱由榔,去見列祖列宗。否則到了南京鍾山,以朱元璋的個性,還不扒了他盧莫渝的皮?所以要想活命,他必須有所選擇。


    朱由榔歇斯底裏地祈求,盧莫渝又傷心得稀裏嘩啦。畢竟眼前的這位天子仁兄,當年沒少照應自己。


    磨蹭了半天,見盧莫渝還沒動手,楚半瓶又踢了他一腳。


    盧莫渝撲通又跪了下去,磕頭如搗蒜,悲悲切切:“皇上先行一步,將來以後,臣一定再為皇上盡忠!”


    朱由榔嚇壞了,然而他隻來得及叫喊了一半。


    嘭——


    繩子猛被一拉,弓繃弦響,割斷了天子高貴的喉管。朱由榔奮力地蹬了幾下腿,靈魂終於出竅,見到了他的列祖列宗。


    原來殺人,就這麽簡單!剛才還心驚膽戰的盧莫渝,此時頓時一陣解脫。


    楚半瓶甚為滿意,微微一笑,拍了拍盧莫渝的肩膀:“殺人是為了更好地生活。你不殺他,自會有人殺他。反正要送他去見朱元璋的,誰送不是送呢?”


    盧莫渝擦了擦額頭的汗珠,點了點頭。


    士卒們三下五除二,刨個坑,將朱由榔草草地葬了。早已準備好的墓碑,也被身強力壯的士卒,安放在墳頭。


    看著冷冰冰的墓碑,盧莫渝的熱心,突然又涼了。


    楚半瓶察言觀色,拍了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你也想為大明盡忠?”


    “嗯!”


    盧莫渝下意識地走神之後,迅速反應過來,連連擺手,“不不不,將軍說笑了,如今是大清時代,怎麽能給大明盡忠呢?”


    “老子不是將軍!”


    楚半瓶敲了他的腦殼,一臉壞笑,“老子關中老農民,在你眼裏,應該叫闖賊才對!”


    盧莫渝捂著腦袋,渾身發抖,如同篩糠,不敢正視楚半瓶的眼光。


    楚半瓶哈哈大笑,帶著手下,離開了篦子坡。


    不大一會兒,墳前就剩盧莫渝一個人了。想起朱由榔以往的種種恩情,盧莫渝頓時又撲通跪了下來,傷心地痛哭起來。


    篦子坡荒郊野外,到處都是荒草亂樹。一陣燥風忽起,吹起了一團塵土,像是極不甘心的靈魂,打在了盧莫渝的臉上。向朱由榔表忠心的盧莫渝,吃了一嘴的土,頓時停止哭聲,大罵老天不公。


    腥味引來了無數蒼蠅,燥風一起,地上的龍血,早被吹幹。相對而言,此時腐臭的汗味,對蚊蠅更具吸引力。於是這些像是從地獄裏飛出來的精靈,帶著憋屈而窩囊的靈魂,叮得盧莫渝滿身都是。盧莫渝不斷飛舞著袖子,然而靈魂實在是太過饑渴,趕都趕不走。


    遠處的叢林中,隱隱約約,傳過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毒蛇,又像是毒蜂。孤零零的盧莫渝,頓時又心驚膽戰起來。


    荒郊野外,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盧莫渝及時收起傷痛,起身就走。


    突然空中響起一陣甩鞭的聲音,極為的瘮人。盧莫渝還沒扭過頭來,脖子上頓時被纏了一圈。低頭一看,盧莫渝頓時嚇得肝膽俱裂。


    原來是一條花蛇,搭在了脖子上。


    這本是一條赤練蛇,渾身紅黑花紋相間,看起來非常嚇人,但卻是沒有毒的。但盧莫渝剛剛殺了人,凡是屈死的人,往往會化成毒物,前來索命。盧莫渝嚇得抱頭鼠竄,眨眼之間,就不見了蹤跡。


    盧莫渝剛走,樹林裏突然跳出一群人來。姬龍峰、田推雲、諸葛兌、蘭新亭、唐天書和宇文慶,紛紛來給朱由榔上香。


    當初阿瓦城營救朱由榔,姬龍峰等人,本來穩操勝券。但朱由榔拉稀的表現,實在是令人絕望。如果真把他弄了迴去,非把李定國等人,徹底坑死不可。所以赤膽忠心的眾位英雄,果斷地放棄了正牌的天子。


    李嗣業和劉震迴到興達戶,沒敢把真相告訴李定國。他們拿吳三桂半路截胡,搪塞李定國。


    盡管永曆爛泥一灘,但他畢竟還是漢人的正牌皇帝。李定國不死心,於是懇請眾英雄,繼續營救。眾英雄無奈,隻得違心前來。


    朱由榔是吳三桂的籌碼,因此平西王府,戒備極為森嚴。但蘭新亭在昆明城長大,這裏的一草一木,全印在他的心中。所以眾英雄有很多解救的機會,但他們卻沒有行動。


    因為他們都明白,如果把朱由榔弄出來,還會坑死更多的忠義之士。所以朱由榔盡管極不情願,但死亡無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活著的人,都是一種解脫。


    然而讓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送他去見朱元璋的,竟然是盧莫渝。而且臨死之前,兩人還無比的至情至性。這大大顛覆了眾英雄,對至情至性的認知。吳三桂這麽安排,好像就是給眾英雄看的。眾英雄滿腔憤慨的憋屈,根本無處發泄。


    朱由榔死後,盧莫渝竟然還傷心欲絕。宇文慶實在看不下去了,想出來送他去見朱由榔。但盧莫渝這種人,自會有人來殺他,用不了宇文慶動手。於是蘭新亭故意搞出怪響,唐天書趁機扔了條蛇,把他給嚇跑了。


    眾人正在祭拜之時,毛金星等人,也從樹林裏出來了。


    大家都是基於一種莫名的情懷,所以誰也沒有動手的意思。兩班人馬,你拜你的,我祭我的,井水不犯河水。


    話說兩頭,這盧莫渝被唐天書的赤練蛇,嚇得飛竄。跑出來三裏多路,盧莫渝腳下酥軟,癱倒在地上。


    想起剛才的場景,盧莫渝仍然心驚肉跳。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樹後突然一聲冷冷的聲音傳來,盧莫渝嚇得靈魂出竅,似乎看到了朱由榔在招手。


    原來葬了朱由榔之後,楚半瓶並沒有走遠。


    盡管朱由榔爛泥,但劉玄初等人,還是對他有著極深的情懷。而大清朝廷上,那一堆早已背叛大明的酸腐,應該也有這種情懷。那幫沒廉恥的家夥,不了解內情,也根本不願意了解內情。他們隻願意知道,朱由榔去見了朱元璋,至於其他的,統統選擇性遺忘。


    所以基於情懷,這幫沒骨氣的東西,一定會鼓搗套路,高舉著仁義道德的大旗,大肆詆毀吳三桂。而心懷鬼胎的大清,也極有可能利用這件事,和吳三桂討價還價。所以吳三桂的將令:借盧莫渝的手,送朱由榔去見朱元璋,然後再送盧莫渝去見朱由榔。


    這樣一來,將來大清在酸腐的鼓動下,如果拿朱由榔來說事,吳三桂完全可以推到盧莫渝身上。


    鋼刀漸漸舉起,此時的盧莫渝,完全明白了,開始大罵吳三桂和楚半瓶。


    楚半瓶挨了罵,不怒反笑:看得出來,至情至性,確實是真的。感恩戴德,也當然是真的。顧身惜命,同樣也是真的。總之篦子坡事變,盧莫渝表現出來的一切,除了做事,其他的,全是真的。


    所以盡管覺得盧莫渝虛偽透頂,但楚半瓶還是覺得他特別好玩。眾士卒也覺得可樂,圍著盧莫渝哈哈大笑,盧莫渝極為憤怒,掄起不屈的老拳,不住地捶打眾人。


    然而這些家夥,個個皮糙肉厚,盧莫渝那一通‘粉拳’,就像撓癢癢一般。


    不大一會兒,盧莫渝累的上氣不接下氣,癱坐在地上。楚半瓶蹲下身來,不住地撩撥他。盧莫渝憤恨交加,但渾身卻沒有力氣了。


    仰天長嘯,盡情釋放爽感的楚半瓶,臉上突然一坨濕漉漉的滑膩。一陣無法言喻的口臭,突然極其蠻橫地封鎖鼻孔,緊接著又直溜溜地墜入肺腑。楚半瓶平生最為燦爛的笑容,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殺人舔血的過往,頓時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憤怒,楚半瓶繃全了所有的力量,要將盧莫渝的腦袋剁碎。


    當——


    一聲巨響,火花四射,盧莫渝嚇得渾身都酥了。


    正當鋼刀即將入頸的一刹那,突然另一把鋼刀,及時出現了。


    楚半瓶憤怒異常,提刀就砍:“哪來的驢球子,竟敢壞爺爺的好事!”


    然而剛刀舉了一半,又無力地垂了下去。麵前這人,卻是吳世璠。


    楚半瓶驚得目瞪口呆:“你這驢球子,不是在軍師身邊嗎?”


    吳世璠沒有生氣,向楚半瓶見了禮:“軍師有令,暫時不得傷害盧莫渝。”


    吳三桂要殺人滅口,劉玄初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軍師太了解吳三桂了,所以派來了吳世璠。


    聽聞是劉玄初派人來救,盧莫渝急忙把自己和軍師的人情關係,滔滔不絕地說給吳世璠。


    楚半瓶極為不解,然而吳世璠帶了軍師的手令。劉玄初智謀高深,他的手令,在眾將眼裏,要比吳三桂本人的,還要管用。


    楚半瓶憤憤地踢了盧莫渝一腳:“算你小子走運!”


    吳世璠禮數周全,不比楚半瓶等人粗野,盧莫渝懸著的心,頓時舒服了許多。軍師特意叮囑,因此吳世璠把盧莫渝,安排在了劉玄初的住處。


    盧莫渝感動得跪地了,可吳三桂卻懵了。


    劉玄初重任在身,仍然派來吳世璠插手,吳三桂也是無可奈何:軍師不是最痛恨漢奸嗎?怎麽會對劉玄初網開一麵呢?看來這盧莫渝,和軍師的關係,確實不一般。


    這也不應該啊!軍師向來公私恩怨,都極為分明。自和他接觸以來,三桂從來就沒見,他幹過,哪怕一丁點的糊塗事。


    哦!或許軍師隻是想敘敘舊,別無他意。曆代以來,背鍋的倒黴蛋都是要死的,就讓他多活幾日吧。


    吳三桂理順了思路,便不再搭理這檔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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