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場麵一度失控,但麵前的曹繼武,一直沒有衝動。如此年輕卻具備如此定力,在年青一代,極不尋常。因此成名高手成楚客,對曹繼武的印象大為改觀,於是伸手讓座。


    對於大明和女真的爭鬥,天朝上國,原本強悍無比的大明,一直占據著絕對的優勢。然而最終的結果,卻落得如今這個地步,成楚客一直沒有搞明白這個問題,因此求教曹繼武。


    曹繼武隻是微微一笑:“其實這個問題,一直出在大明自己身上。”


    成楚客很是疑惑:“出在自己身上?”


    金月生笑了:“世間凡是人,都是有感情惡,往往在牽涉到自己不喜歡的方麵時,人容易選擇性遺忘,或者逃避。華夏文明的傳統,把推諉扯皮,可謂是發揮到了極致。”


    成楚客聞言,臉色相當難看。盡管金月生說的是實話,盡管成楚客老成持重,但他還是忍不住想發火。的確,人的好惡,一般人是無法避免的,所以推諉扯皮就出現了。沒有任何借口,這句話很少有人能做到。凡是能做的,都是高人。


    好在成楚客年過七旬,閱曆極為豐富。盡管實話難聽,他仍然控住了自己的情緒。曹繼武見他不太適應,決定從具體的事件分析入手。


    “大明朝廷,最根本的問題,就是內鬥和缺錢。”


    說完,曹繼武盯著成楚客,“邊兵經常性欠餉,前輩從軍多年,應該更清楚吧?”


    成楚客聞言,點了點頭:“別說普通士卒,就是高級將領,薪俸也經常性缺欠。有時朝廷下撥一部分餉銀,也會遭到各級軍官的層層盤剝。為了此事,當年督師經常殺人,然而還是屢禁不絕。”


    明國的軍事製度,繼承的是蒙古人遺留下來的軍戶製度。所以千戶、百戶等這些軍中職務,元代以前的華夏,從來都沒有,然而在明國卻非常普遍。


    凡是軍戶人家,軍職都是世襲製。老子是當兵的,兒子也是當兵的,孫子也是當兵的。隻要王朝不滅,軍戶的後代,都是吃軍糧飯的。


    然而人家蒙古人,是遊牧社會,放牧和騎兵打仗,幾乎沒什麽兩樣,因此軍戶製度,很適合草原文明。但是明國卻是農耕社會,農民要種地,這種地和打仗之間,區別可就大了,因此軍戶製度,極為不適合農耕文明。


    誠所謂老鷹抱了個夜貓子——一代不如一代,到後來,軍戶出身的部隊,戰鬥力慘不忍睹。因此明國的私兵很多,如李成梁的遼東鐵騎,秦良玉的四川白杆軍,戚繼光的浙東戚家軍,俞大猷的閩南俞家軍,毛文龍的鎮江毛家軍等等,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是自籌軍餉。


    私兵的軍餉,都有保證,因此私兵的戰鬥力,遠遠超過正規軍。所以明國威震天下的部隊,戚家軍、俞家軍、毛家軍等等,全是私兵。


    “私兵的戰鬥力很強,但除了主將,他們不會買任何人的賬。因此朝廷,特別是那些酸腐德賊,對私兵是極為忌憚。萬曆年間,援朝抗日戰爭,朝廷之所以不讓努爾哈赤參與,其中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消耗李成梁留下的遼東鐵騎。”


    “薊鎮兵變,戚家軍大部,在欺騙中被殺,俞家軍最終不知所蹤。以至後來,總兵毛文龍被殺,毛家軍解散。大渾河之戰,四川白杆軍和最後的戚家軍,全軍覆沒,朝廷那幫德賊的私心,絕對逃不了幹係。”


    曹繼武這一番話,說到了大明的痛處。成楚客不願意承認,但曹繼武說的是事實,因而他痛心哀歎不已。


    過了一會兒,見成楚客的情緒緩和了一些,曹繼武繼續分析:


    薊鎮兵變,以及遼東鐵騎的消耗,大明後期,最有戰力的兩支部隊,遭到了極大的打壓。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大明進攻力量的嚴重下降。而接下來的時間,幾乎就相當於,坐視努爾哈赤慢慢壯大。


    因為朝廷缺錢,打不起消耗戰,萬曆皇帝畢其功於一役,派出了十幾萬部隊,想一舉解決努爾哈赤問題。然而場麵看似宏大,但部隊大多是軍戶出身的邊兵,戰鬥力極差。


    遼東經略楊鎬,在朝鮮戰場,因為瞞報敗績而被革職。然而令人驚奇的是,萬曆皇帝竟然選擇了他作為主將。這是最為關鍵的一點。其最終的失敗,雖然令人痛心。然而失敗之前的戰略決策,更令人痛心。


    主將無能,坑死三軍。除了孫傳庭、洪承疇等極個別的文官之外,儒家出身的文官,絕大多數,不適合帶兵。大明的軍事思想,延續的是宋朝重文輕武的策略。職業軍人靠邊站,因此明國軍事上多次大敗,在所難免。


    金月生歎了口氣:“大明富有四海,然而錢財大多集中在皇家手裏。僅長沙一府,烏七八糟的藩王,幾乎占盡了所有的好田。全國各地的藩王,占盡了天下良田。然而當國難臨頭之時,這些家夥,幾乎沒有一個人捐資振國的。”


    金日樂接道:“崇禎這個小氣鬼,不敢打自家人的主意,反而耍了個小聰明,把驛站給裁了。結果把李自成給惹毛了。結果朱家子孫,幾乎被殺絕。”


    金月生點點頭:“僅僅楚王一家,據說張獻忠,就發出白銀兩千多萬兩。如果崇禎這小子長點囊氣,自己把楚王給整了,不但能收到大義滅親的美名,贏的民心。更關鍵的是,楚王的家產,能夠養活大明軍隊十年。這樣一來,哪還有大清和李自成什麽鳥事?”


    金日樂聞言,微微一笑:“可惜這是不可能的。朱元璋的子孫,再怎麽垃圾,那也是自家人。而其他人再怎麽忠心,那也都是奴才。所以即便李自成不出現,這王自成,孫自成、張自成,也照樣會出現。”


    金月生接過金日樂的話:“這就是關鍵,前輩把大明看成自己的,這隻是你自作多情而已。人家朱元璋,從來就沒把你,看成自家人。對於你的忠心,人家愛理不理。如果你不忠心,人家就翻臉不認人。”


    “不錯!”


    金日樂忽然一臉壞笑,“朱元璋即便死了兩百多年,南京鍾山的大墓,仍然在向世人炫耀他的豐功偉績。朱家是皇帝,占據著絕對的主導地位,掌控著絕對的話語權。所以盡管熊廷弼、毛文龍、孫傳庭等人,為大明灑熱血、拋頭顱,仍然沒什麽卵用。”


    二金連番話語,根本不在乎眾人的感受,差點把成楚客氣瘋。眾人再也忍不住了,紛紛大罵二金。


    金月生悄悄對曹繼武道:“師兄,這幫人要是講道理,他們早就散了。我看就這樣吧,甭給他們磨嘰。”


    金日樂也輕聲附和道:“大師兄,看你這幅肉揣樣,三爺就想踹一腳。”


    有人忍不住,終於又抄起了家夥。成楚客瞪了眾人一眼,眾人這才慢慢閉嘴。


    成楚客已經年逾七旬,早已將世事看淡。盡管二金的言辭,帶著調侃,但說的都是實話,所以成楚客還是忍住了。


    對於明朝滅亡這個大問題,成楚客不想再討論,於是問曹繼武道:“對於前幾年的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你怎麽看?”


    這是個極為敏感的問題,牽涉到太多的雞血,曹繼武沒有直接迴答,而是反問道:“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唐代胡風盛行,對於這兩點,前輩又是如何看待?”


    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是曆史上最為著名的風俗改革。華夏向來把自己看成正統,所有胡人漢化,都被視為歸化,加以高度讚揚。然而反其道而行之,主動尋求胡化,在正統華夏曆史上,趙武靈王是唯一的一次。


    至於千年之後的唐代,本來就是交融的文明,因此胡風盛行,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然而老成持重的成楚客,沒有敢迴答曹繼武。因為他一旦給予肯定的迴答,就相當於對剃發令的肯定。


    見成楚客不迴答,曹繼武笑了一笑:“趙武靈王胡服騎射,主動尋求胡化,在當時也遭到了巨大的反對。然而經過胡化改革,趙國達到了強盛頂峰。而唐代的胡風,是當時漢人的自發行為。因此這兩件事,對於作為後人的我們來說,絕對是兩件值得榮耀的事。”


    金月生接著說道:“世人隻有好惡,喜歡的事高興,不喜歡的事,就選擇性遺忘,譬如強悍的大元帝國,在曆史上幾乎沒什麽存在感。一個人如果僅憑好惡斷事,這和道德婊子,有何區別?”


    “就是。”


    金日樂也附和道,“對於剃發令,這屬於被動胡化,連大清第一文臣範文程,都起來反對,因此多爾袞,也是有那心卻沒那膽。這個時候,漢人孫之獬蹦出來了。在正宗大清漢人當中,這家夥第一個剃發,結果還被我們滿人胖揍了一頓。你說你們漢人,憤怒也要找對憤怒的對象,人雲亦雲,天天扯著嗓子瞎整,三爺都替你們著急。”


    說句題外話,對於關內漢人剃發的問題,不但範文程反對,就連大多數滿人,當初也是極為反對。在當時,要是看見哪個漢人剃發,滿人上去就是一頓揍。所以多爾袞當時,有那份心思,卻不敢行動。


    然而最恨就是無恥的自己人,孫之獬一陣‘慷慨陳詞’,給多爾袞壯足了膽量。從此,三百年的‘豬尾’,如同恥辱的印記,被拖在在腦後。其實大清初年,有些漢人的行徑,要比秦檜惡劣許多,這孫之獬就是其中之一。所以,請記住孫之獬這個人,以記明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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