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六十給曹繼武的,是真情實意,曹繼武不知道怎麽感激他。


    然而佟六十好像不需要他感激,他需要的是佟君蘭的幸福。碰到佟六十這種見地高深的父親,曹繼武覺得很幸運。然而幸運的幸福,卻是佟六十骨肉分離的劇痛,曹繼武很無奈。


    正在歎息之間的曹繼武,忽然瞥見一絲亮光,頓時大驚失色,扭頭一看,原來是顧炎武,挑著一盞燈,正往火器營大門趕來。


    曹繼武急忙飛跑到顧炎武身邊,顧不得喘氣:


    “火器營禁火,舉火者立斬!”


    顧炎武聞言,嚇了一大跳,隨即醒悟過來,急忙撲了燈,三腳兩跺,將火踩滅:“隻顧著想事,倒把這個給忘了!”


    曹繼武一腳將破燈踢得遠遠的,接著將顧炎武拉迴了精步營軍帳。


    “這幾天你溜哪去了?連個人毛都見不著。”


    顧炎武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你呀!”


    曹繼武指了指顧炎武的鼻子,搖頭無奈的笑了。


    顧炎武到底在幹什麽,曹繼武當然清楚,隻是他不想點破。


    因為在三兄弟眼前,沒有轉變觀念的顧炎武,所做的一切,全是白費功夫。此時曹繼武一旦給他點破,顧炎武不是一番長篇大論,就是滿腹的牢騷,要麽就是無盡的感慨歎息。眼下精步營整裝待發,曹繼武哪裏有那份閑心,來聽他一大堆的書生意氣?


    曹繼武倒了兩杯水,伸手遞過去一杯:“精步營要趕往廣東,你想不想去?”


    “廣東?”


    顧炎武吃了一驚,顧不得喝水,身長脖子忙問,“去那裏幹什麽?”


    曹繼武笑了:“怎麽著?嶺南曆來華夏蠻荒之境,招待流放貶謫之士的夢幻之地。你這號稱的正統人士,也會對那裏感興趣?”


    他說的是實話,但卻含著滿滿的諷刺。可是目前的形勢,盡管是一塊蠻荒,也是華夏最後的希望。


    從泱泱華夏,天朝上國,一朝淪為亡國奴,最終要靠一塊蠻荒撐臉麵,正統人士顧炎武渾身局促,又心有期待,低著腦袋,眼皮卻不住地跳動,期待曹繼武露底。


    曹繼武斜靠在椅背上,咂了一口茶:“想知道?”


    “願請賜教。”


    顧炎武急忙搬起椅子,靠坐在曹繼武旁邊,豎起兩耳,緊緊盯著他的眼睛。


    曹繼武不慌不忙,不緊不慢地悠著小茶,微微一笑:“你想知道,必須先告訴我,這幾天你得到了的消息。”


    顧炎武聞言,頓時遲疑,捋須思索起來。


    曹繼武見狀,知道他不願意說,雙眉一展,微微一笑:“我這是機密,你那裏也是秘密,咱倆交換,誰也不虧。你若不願意,那就拉倒。”


    見曹繼武起身要走,顧炎武急了,迅速拉住胳膊,忙不迭地叫道:“別別別,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曹繼武笑了一下,拍了拍顧炎武的肩膀,調侃道:“顧兄癡長二十多歲,好生的不老實啊!”


    顧炎武不甘示弱:“老大傻,老二奸,調皮搗蛋是老三,老弟傻是傻了點,不過這操蛋的功夫,也不差啊!”


    二人相視一眼,大笑不止。


    曹繼武喝了一口水,指了指顧炎武的鼻子:“你這麽個剩人,說出這樣的俚語,倒成了趕鴨子上架,不過最終還是上去了。”


    這又來調侃自己了,顧炎武於是捋須迴敬道:“沒辦法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鍋底灶灰一把瞎,剛才那句話,挺適合你們三個的。你好好想想,聖人和你們三個攪在一塊,豈不真成剩人了?”


    曹繼武捧腹大笑,顧炎武也笑聲不絕。


    過了一會兒,曹繼武敲了敲桌子:“廢話少說,快把你的齷齪事抖出來。”


    顧炎武聞言,喝了一口水,神色黯淡,低頭歎息:“堵胤錫在潯州,殉難了!”


    兵部尚書堵胤錫,主張聯絡農民軍,共同抗清。他是當今形勢下,眼光最高的棟梁之才了。如果他一死,農民軍和明國原本緊張的關係,一定會重新爆發。畢竟農民階層和士紳階層,不是一條船上的。千百年來,二者的對立關係,從來都沒有解決過。


    明國士紳高尚無能,沒有實力卻占據著位置。農民軍有實力卻沒有位置,雙方的矛盾一旦爆發,即便清國不來落井下石,華夏最後的一點點希望,也會被內訌消耗殆盡。


    曹繼武甚為惋惜,但忽然一個念頭一閃,急忙問顧炎武:“他身為兵部尚書,跑到潯州幹什麽去了?”


    顧炎武不以為意,隨口說道:“這有什麽奇怪的?兵部尚書帶兵出征,這是常有的事。當年我大明國,孫承宗、孫傳庭等人,不也是如此嗎?”


    曹繼武連連搖頭:“不對,孫傳庭乃加兵部尚書銜,是加銜。明國凡是帶兵出戰的兵部尚書,都是加銜。孫承宗卻是兵部尚書,但他去遼東,那是為了視察,不是帶兵出征。”


    自隋朝三省六部製以來,明國的兵部尚書,是全國武裝力量的總指揮,權利最大。終明一代,除了朱元璋和朱棣之外,明國幾乎所有的軍務,都是兵部在主持。作為老大,兵部尚書坐鎮中央。出去帶兵打仗的,僅僅是象征性的榮譽加銜而已。


    顧炎武很是疑惑:“老弟的意思是……”


    “他是被排擠出去的。”


    曹繼武話剛出口,顧炎武驚得一大跳:“不會吧,永曆皇帝,對他是絕對的信任啊!”


    “朱由榔連他自己都不相信,憑什麽對堵胤錫絕對的信任?”


    這句話一出,顧炎武頓時無話可說,捋須細想:


    曹繼武此話,極為有理,一個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人,又憑什麽相信別人呢?


    盡管他是皇帝,那又如何?


    不是跑,就是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逃跑身上,這樣的皇帝,又有什麽理由,會去相信別人呢?


    顧炎武終於理清了思路,一臉痛苦,不住地搖頭歎息。


    自古官賊不兩立,李自成等人,在大明正統的眼裏,就是賊寇。什麽民族大義,什麽民族氣節,統統都是扯淡!當初的主流,就是聯虜平寇。不是迫於當前形勢危急,堵胤錫根本不敢連寇抗虜。但是他一旦提了出來,那他在那個陣營裏麵,就是個異類。


    曹繼武無奈歎了口氣:“李自成消失後,其侄李過的三十萬大軍,皆聽堵胤錫號令。這樣一來,堵胤錫和農民軍,就成了一條船上的。朱由榔是那個陣營的頭,他能不心驚膽戰嗎?所以此時的朱由榔,是前怕清軍,後怕賊寇,因而他誰也不會相信的!”


    顧炎武點點頭,無奈歎息:“連寇抗虜,單單這四個字,就足以令大明震駭。真做起來,還真不容易!”


    感概完了,曹繼武又切入正題:“就這麽多?”


    顧炎武搖頭苦笑:“當然不止,不過,以老弟的智慧,僅憑堵胤錫這一件事上,應該能夠猜得到,顧某所知道的一切。”


    兵部尚書堵胤錫,是農民軍和永曆朝之間的聯絡人,他一死,紐帶不在,官府對賊寇天然的懼怕,賊寇對官府切骨的痛恨,將會瞬間爆發。官賊相鬥,清軍趁虛而入,很快就能平定西南。這和大明滅亡,南京弘光滅亡,福建隆武滅亡,幾乎是如出一轍。


    曹繼武無奈:“你在憂慮西南形勢?”


    顧炎武點頭,反問道:“以老弟來看,永曆還能維持多久?”


    曹繼武伸出了三根手指。


    顧炎武大喜:“三十年?”


    曹繼武搖頭。


    顧炎武疑惑:“難道是三年?”


    曹繼武仍然搖頭。


    顧炎武瞪大了眼睛:“三個月?”


    曹繼武點頭。


    顧炎武又驚又恐,幾乎蹦起來了:“不可能,西南地形複雜,山高水深,滿洲騎兵,根本沒有用武之地。”


    曹繼武微笑:“揚州人口百萬,城堅池深,糧草充足,運河中樞,進退自如,天時地利人和,要比西南好上許多倍,又能怎麽樣?”


    顧炎武頓時無語。


    眼前的揚州之戰,太過奇葩了。那麽好的條件,竟然瞬間崩潰,凡是腦袋沒進水的人,都想不明白,也不敢相信,但它偏偏就發生了。而且發生在自以為是的正統麵前,這讓優越感爆棚的華夏子民,情何以堪!


    別有用心者,把責任推在清軍倆字身上,巧妙地轉移了注意力,掩蓋了無能,瞬間引爆了雞血情緒。然而如果一直蒙在這種雞血情緒下,接下來的狀況,將會更加的不堪!


    顧炎武憤憤地捶足頓胸,似乎要把清軍生生給吃了。


    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隻要是人,上天都一視同仁。你有大義,我也有大義,誰的算數?


    誰實力強誰的算數。


    所以沒有實力,妄談高尚大義,被上天拋棄的命運,是避免不了的。


    大明兩百萬軍隊,不到數年,被李自成消滅。


    李自成百萬大軍,不到半年,被滿洲鐵騎打散。


    如此慘烈的事實麵前,竟然還沒有驚醒,這華夏犬儒的毒害,不是一般的無可救藥。不但不醒,反而心安理得的趴下。孫之獬之流提出剃發易服,連人家滿洲也是瞠目結舌。


    真相很殘酷,華夏真正的敵人,其實就是自己人,是被犬儒漿染的士大夫,以及他們帶節奏的所有無知之人。


    所以曹繼武,早已經和華夏正統分道揚鑣,眼前的他,沒有顧炎武那麽無謂的雞血,他關注的,是眼前的西南形勢。


    八旗軍中,不全是騎兵,除了上三旗——鑲黃旗、正黃旗和正白旗之外,其他各旗都有步兵。


    正麵重甲步兵推進,兩翼輕騎奇襲包抄,這是八旗軍和李自成數次會戰的主要方式。而李自成的軍隊,全是步兵,所以每戰必敗。


    步兵對騎兵,要充分利用地利優勢,才有勝算。但一旦正麵抗衡,步兵絕對不能跑,一跑即潰,所以李自成常常一潰千裏。


    山西東有太行山,中有太嶽山,西有呂梁山,北麵是陰山,南麵是中條山,可謂是華夏最典型的山地地形。那裏既然擋不住八旗軍,所以眼前的西南地形,同樣也不能指望。


    曹繼武的一番分析,顧炎武直搖頭。


    他沒去過山西,不知道那裏的實際地形,自然不願意讚同:“李自成軍中,騎兵也很多,你這些話,是韃虜拿來糊弄人的。”


    曹繼武笑了,指了指顧炎武的佩刀:“你配了把刀,就代表你是武士了嗎?”


    顧炎武很奇怪,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短刀:“這是顧某防身用的,老弟什麽意思?”


    “你雖然配了把刀,但你不是武士,因為你根本沒有武士的殺人技能。同樣的道理,李自成軍中,騎馬的是很多,但那不是騎兵,而是一群騎著馬的農民。”


    顧炎武聞言,驚得說不出話來。


    騎著馬的農民,自然不能算是騎兵。


    遊牧民族,打小就可以騎射,長大之後,無論男女,都是騎士。成吉思汗的女兒圖滿輪,懷著孩子,都能帶兵殺人百萬,溫柔富貴之鄉的華夏子民,敢想象嗎?


    騎兵的強大,在於速度和衝擊力,所以人馬一體的技能,是根本的基礎。


    一個種地好手要成為騎兵,首先要熟悉馬性以及馬鞍、馬鐙等裝備,掌握精湛的騎術,光是這兩樣基本功,達到人馬一體,至少需要兩年時間。


    其他還有馬上武器使用、戰術配合等等,所以訓練出一個合格的騎兵,據三兄弟測算,至少需要三年時間。


    顧炎武咂舌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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