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的身影,跟隨著禪池,漸漸消失在暮色中。兇僧一撣袈裟,撲滅了燈火。此時羅漢堂大殿中,伸手不見五指,靜謐的有點可怕。


    “普世皆空,阿彌陀佛!”


    老僧的聲音,有些無奈。兇僧即刻轉身,向老僧磕頭行禮:“普空見過師父。”


    原來這老僧,是普空的師父——渡葉禪師。


    “你我師徒,已有十年沒見了吧?”渡葉感概道。


    “十年又一個月。”


    二人雖然多年不見,但聲音還是很熟悉。渡葉大師,是無暇禪師的親傳大弟子。無暇禪師圓寂之後,他接任了住持之位。無暇禪師並不會武功,但他的朋友——雲摩道人,卻有一手驚人的柳葉鏢法。


    當年的兩位祖師,一釋一玄,一個在山頂摘星庵修佛,一個在山下流雲澗修道,時常聚在一起談佛論道,遂成莫逆之交。


    普空原來的法號叫禪靜,是渡葉禪師的首徒。無暇禪師圓寂之後,雲摩道人也預感到,自己不久即將羽化,於是他將一身的本領,傳給了禪靜。


    這禪靜和尚,生性閑不住,不願念經,因此傾向於雲摩道人的玄理。所以禪靜算是被雲摩道人,半路給截胡了。但即便如此,渡葉禪師也想將師父的衣缽,傳授與他。


    當年薩爾滸戰敗,舉國震動。朝廷官軍戰力低下得難以想象,後來不得不出榜招募私兵,以應對咄咄逼人的金國。禪靜應毛文龍之請,背著渡葉禪師,偷偷拉上了自己的兩位童年好友——曹士章和鄭魁元,一起跟著毛文龍,去了遼東前線。


    佛門四大皆空,但從軍報國,那是禪靜自己的選擇。上了戰場,生死就難以預料,渡葉無奈,又收了禪池,作為關門弟子,以防後繼無人。


    禪靜到了遼東,用起了自己的俗家名字陳敬之,憑借高超的柳葉鏢絕技,錦州城下,一人一騎,連殺金國四大巴圖魯(女真語勇士之意),被金國驚唿為錦城飛將。


    後來陳敬之和毛文龍二人,裏應外合,奇襲黃台機清國,收複鎮江(此鎮江乃遼東鎮江),活捉清國遊記將軍——原明國遼東副總兵佟養真。一時間,錦城飛將的大名隻要一出現,清國人人膽寒。


    當時明國前有孫承宗,後有毛文龍,對清國形成了夾擊之勢,遼東戰局迅速好轉。正當形勢一片大好之時,孫承宗卻被罷官,而緊接著,毛文龍也被書生袁崇煥殺害。


    毛文龍的毛家軍,和戚家軍、俞家軍性質差不多,都是自己籌措軍餉的私兵。所以毛文龍一死,毛家軍瞬間土崩瓦解。悍將孔有德等人,投靠了山東登萊軍。曹士章和鄭魁元二人,投靠了祖大壽。而陳敬之,不願和東林腐儒以及監軍太監扯皮,於是潛迴了九華山。


    渡葉禪師的師弟——渡石,繼承了無暇禪師的醫術。他經常去流雲澗采藥,這才得知,禪靜原來躲在了流雲澗。


    渡葉早已年過九旬,精力不比當年,早想卸任。渡石一心行醫,況且他也九十多歲了,因此不願接任。而禪池年方二十,太過年輕。無暇禪師那麽高的名望,一個年輕僧人,怎麽能擔當得起?如果渡葉強行讓位,萬年寺一大把的高僧,禪池能服眾嗎?


    所以聽說禪靜迴來了,渡葉喜不自禁,遂讓禪池把他叫迴來。然而由於臨行之時,沒有和渡葉打招唿,陳敬之覺得有愧。並且自己在遼東征戰,也惹了一身的傷痕,光是臉上,就有四道刀疤,已經毀了容,不再適合拋頭露麵。他不願見師父,渡葉也是無可奈何。


    禪靜以為,自己一生報國殺敵,卻處處被明國的套路掣肘,遼東局勢,一日不如一日,他所有的努力,終究是一場空,遂改法號為普空。


    當時的曹士章,得知陳敬之執意迴山之時,托他照顧兒子,以解他後顧之憂。陳敬之當時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此曹文恭和普空,暗中一直有聯係。


    曹文恭得知南京陷落的消息,知道形勢已經迫在眉睫,於是將妻兒托付給普空,他自己則投身於抗清的隊伍當中。


    形勢危急,故人之子托弱,普空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但鑒於自己麵容已毀,怕驚著母子二人,於是普空讓師弟禪池幫忙,請渡葉出來應對一下。


    此時的羅漢堂中,就剩下師徒二人,渡葉歎了口氣,無奈道:“為師年近百歲,形如朽木,時日不多了!”


    普空知道師父的話外之意,於是勸道:“還請師父傳位於禪池,他年……”


    “你這不是胡鬧嗎?”渡葉打斷普空道,“萬年寺之所以興旺,全靠師父無暇禪師的名望。禪池才二十歲,怎能服眾?如今亂世,我佛門弟子中,也有不少敗類。如果住持沒有手段,鎮不住這些敗類,等他們勾結匪類,無暇禪師一生的修行,豈不毀於一旦?”


    亂世當中,寺廟被毀的案例,比比皆是。因此要想保住萬年寺,住持必須有手腕才行。而萬年寺眾佛門弟子中,隻有普空一人,身懷絕技。因此住持最好的人選,非他莫屬。


    然而,道家崇尚清靜無為,追求的是逍遙灑脫,自由自在。普空雖為佛門弟子,但不喜佛法。他深受雲摩祖師影響,因此不願受到約束,更不願去管,那些按部就班,隻知念經打坐的呆板和尚。


    羅漢堂內,雖然漆黑一片,但渡葉殷切的眼神,還是透入了普空心中,他歎了口氣:“當年的道濟大師,修佛修心,放浪形骸,為當世所不容。弟子慚愧,對佛法是一竅不通。本寺眾僧,因循守舊者居多,因此弟子這副德性,不適合做他們的住持。”


    普空不修邊幅,心性自由,言談舉止,根本就不像個正經和尚。因此他在萬年寺中,幾乎就是個異類。所以他也幾乎從未在寺裏露過麵。


    “佛道皆為修行,沒有高下之分。眾僧照本宣科,佛法掛在嘴上,呆板拘泥,成不了大家!”渡葉歎了口氣,繼續遊說,“而你的佛法,修在心中,縱然不懂一句經文,然佛法仍然在眾人之上。你做住持之後,隻需鎮守寺院,免遭歹人襲擾。講經的事,自有德光大師主持。”


    渡葉還是堅持自己的主張,他給普空安排了個幫手。


    然而普空散漫慣了,實在受不得約束。常規方法,說服不了渡葉,普空於是換了個角度:“師父豈不聞,治世入山修行,亂世下山濟世?”


    亂世之中,萬民苦難,修行之人,不想著救民於水火,卻隻想著保住自己的廟宇。渡葉聽出了言外之意,很是慚愧。鬧了半天,師父的修為,竟然不如弟子,渡葉搖頭歎道:“原來你一直在修行之中,為師竟然落後了,慚愧,慚愧啊!”


    普空見方法湊效了,接著提醒道:“普空如果接任住持,可能會給萬年寺,帶來滅頂之災,還望師父三思。”


    滿洲突然揮師入關,曾幾何時,掃蕩了天下。普空和他們打過多年交道,知道他們野心極大,因此暗中從沒停止過反抗活動。


    錦城飛將,名聲在外,陳敬之躲在萬年寺中,滿洲一旦得知,那萬年寺就危險了。這住持之位,可真是難傳啊?渡葉思索了半天,一時拿不定主意。


    過了半晌,普空歎了口氣:“甲弑營,已經找到這裏了。”


    渡葉聞言一驚。這甲弑營,是滿洲的殺手組織。為了經略中原的需要,清軍重組了甲弑營,按五行排位,將人員派往東南西北中。其中這南下的一支,就是火營。


    火營中很多高手,都對陳敬之極為熟悉。所以陳敬之躲在萬年寺中,他們已經猜到了。眼線一直都隱藏在暗處,確認陳敬之的下落。


    普空將火營的大致人員,告訴了渡葉。渡葉聽完,極為擔心:“繼武母子來此,他們一定知曉,這麽說,你不是已經暴露了嗎?”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普空歎了口氣。


    渡葉聞言默然。剛才詳敘甲弑營的時候,提到了某些關鍵人物,普空的表情總是有些異樣,渡葉迴想了一下,於是對普空道:“以你剛才所說,這火營的高手,大多和你有舊,既然這樣,或許這事情會有轉機。”


    普空聞言,難過地歎了口氣:“大明是敗給了自己!”


    火營的高手,漢人居多。這些人之所以不願追隨大明,就是因為大明異常的黑暗。大明皇帝,大多奇葩無比,昏招接連不斷,能把有能耐的誌士給氣瘋。朱家把天下看成自家的,即便到了滅亡那一刻,也沒拿自家開過刀。能把子民好好當迴事,好像沒發生過。


    東林黨酸腐,大多占著茅坑不拉屎,不但嘴炮放得響,出幺蛾子的本事,那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事實證明,他們的所作所為,遠不如那些東廠太監。總之有誌之士,心裏懷揣著報國救民的熱切情懷,終歸還是玩不過明國的套路。


    以文製武,一品武將毛文龍,竟然能被二品文官袁崇煥,矯詔殺害。各位仁兄,如果你是明國的武將,聽到這個消息,心裏會是什麽滋味?


    明國各部隊,竟然還有太監監軍。上麵有個酸腐扯淡,身後有個太監捅腚眼子,身為武將的各位仁兄,是不是特別舒服?仗打勝了,酸腐指揮有方,監軍監察有功。如果是輸了呢?


    ……


    而對麵的清國,在籠絡人才方麵,遠遠要比明國強多了。然而盡管大明爛成了一坨,畢竟還是漢人王朝。因此許多仁人誌士,還是抱著一線生機的希望,在苦苦掙紮。


    滿洲入關以來,普空一直都在活動。他選擇暗中進行,就是不想給萬年寺惹來麻煩。既然甲弑營找上門來了,普空就不再適合做住持。


    渡葉思索了半天,無奈地歎了口氣:“這對母子怎麽辦?”


    “除了流雲澗,當年雲摩祖師,還有一個修行之處,那裏極為隱秘,除了我之外,再沒有人知道。就將侄女安排在那吧。至於曹繼武……”普空想了一下,懇求渡葉道,“還請師父將《無暇神相》,傳授與他。”


    這《無暇神相》,乃是無暇禪師和雲摩道人合著,裏麵記錄著二人百年來,對人世間的感悟與剖析。其內容包羅萬象,博大精深,涵蓋著世間,各個階層人物的心理心態,是無暇禪師和雲摩道人,二位祖師智慧的結晶。


    如果融會貫通《無暇神相》,通過察顏辨色,揣人讀心,能夠通過對細微的分析,感悟人的內心。因此無暇禪師擔心此書,被人用到邪路上,所以一度萌生燒毀的念頭。


    但雲摩道人卻認為,書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至於走什麽路,全憑個人的選擇,因此他極力反對燒書。


    無暇禪師無奈,直到圓寂之時,才肯將此書傳給渡葉,並囑咐他萬萬不可輕傳。渡葉遵從師命,從沒有將此書的信息,透漏給任何人。普空曾聽雲摩提起過書名,後來無意間才發現,書就在渡葉這裏。由於那時,他已經準備去遼東,因此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渡葉聽了普空的請求,搖頭道:“曹繼武還是個頑童稚子,他現在還不適合啊!”


    “時勢不同,江山即將易主。我們這一代,可能無能為力了,但薪火相傳,不可斷也。所以所有的事情,都要打破常規才行。”


    普空搖頭,語氣略顯無奈。


    清軍打垮李自成之後,一路勢如破竹,橫掃江南。整個中華,馬上就要變天了。所以在這種環境下,傳業之道,隻能盡快行動,少有怠慢,祖業就有可能斷絕。


    渡葉沉思良久,歎了口氣,終於同意了:“這本書,本來就是要傳給你的,既然你決定傳給曹繼武,為師照辦就是了。”


    普空聞言,謝了渡葉。渡葉又想了一會兒,對普空道:“甲弑營那些人,由我來應付,你最好不要露麵。等他們走了,再來處理母子倆的事。”


    這是渡葉深思熟慮的建議,普空再次謝了渡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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