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漸離靜默地同她對視。


    一陣沉默之後,他突然說:“你給我的資料,我看完了。”


    聶棠:“哦。”


    葉漸離又補充一句:“我挺意外的。原來我的父母並不是不想要我。”


    這些年,他見過不知道多少生離死別,他對於那些眼淚和鮮血的別離早已冷漠到心硬如鐵。


    可憐人這麽多,大概是命不好。


    可就在一夕之間,他突然得知,原來他並非父母不抱期待的產物,原來他也是有一對恩愛的父母,他們還是死在圍剿謝沉淵的漫長戰役之中。


    命運就像在跟他開一個非常可笑又殘酷的玩笑。


    他的父母無法撫養他長大,而他的堂伯沈正沛在把他過繼過去以後,又把他拋棄在福利院門口。


    他在福利院飽受欺淩,又被一對不懷好意的夫妻收養,是謝先生帶著最後一線曙光把他從魔窟中拉了出來。


    他手把手教導他,耐心地把自己的本事一項一項傳給他。


    他剛被謝沉淵接走的第一天,他就教了他折紙的技藝,還告訴他,這是他家傳的技藝,雖然現在沒落了,可是能夠多學一門手藝總是好的。


    而最後,謝沉淵居然是那個害得他父母雙雙身亡,害他流離失所的罪魁禍首。


    就像一個首尾相連的圓。


    他在漫長跋涉之後,又迴到了原點。


    聶棠道:“你可以再去查證一下,看看是不是這些資料有錯。”


    “我當然會去證實真假,不用你提醒。”葉漸離突然問,“我知道沈家每隔幾年都會有一次祭祖,這是什麽樣的?”


    聶棠曾有幸受邀參加過一次沈家人的盛典。


    可是葉漸離卻沒有機會。他跟著謝沉淵,就代表了他隻能隱藏在暗處,一旦出現在光明之下,就會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意沈家的祭祖,也許還是這割不斷的血緣在作祟。他就是這樣莫名其妙地想知道。


    “……還有沈陵軒,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這本來應該是他的名字,他的人生。


    可是現在他隻能被冠以一個不詳的名字和並不屬於他的姓氏,本該屬於他的人生被另外一個人給替代了。


    聶棠迴想了一下沈陵軒這個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在沈家祭祖大典上一直跟在沈正沛身後。


    她搖了搖頭:“沒什麽印象,也沒什麽特別到值得我印象深刻的地方。”


    葉漸離突然伸出一隻白玉般的手,攤開手掌端正地擺在她的眼前。


    聶棠莫名其妙:“……什麽?”


    葉漸離輕咳了一聲:“你那個巧克力糖……還有嗎?”


    可可的香味會令他不自覺反胃。他總是會想起在福利院那段灰暗的被孤立和欺負的日子,可是現在,他卻迫切地想要嚐一嚐那讓他退避三舍的滋味。


    聶棠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伸手在口袋裏摸索了一陣,又打開背包的側袋,才找出一顆來:“最後一顆了。”


    葉漸離接過那顆巧克力,就隻有小小的一塊,可是不知為何,落在他掌心的分量,忽然又變得沉重。


    那些過去的、縈繞不去的陰影,他以慧劍斬斷,那些不堪的迴憶,他都要鼓起勇氣去麵對。


    他鄭重其事地撥開糖紙,遲疑了好一陣,視死如歸一般把巧克力往嘴裏一扔。


    微微苦澀的,卻又充滿了甜蜜的滋味在他的口腔裏蔓延。


    這味道就跟當初那位來福利院參觀的夫人,她悄悄塞給他的那顆巧克力是一樣——微苦又香甜,在那個時候是他狹隘的認知中最美味的零食。


    曾經,他還認真考慮過,一定要省著吃,每次隻咬一小口,也許能吃上三天。


    最後這顆巧克力被福利院裏的大孩子搶走了。他不服氣,拚著一股狠勁將巧克力搶了迴來,一腳踩碎。


    他得不到,別人也別想從他手上討到好。


    他就是這樣一個陰暗狹隘又計較偏執的人,哪怕就是因為他這一個舉動,在今後的日子裏遭受了永無止境的孤立和謾罵,他也從不後悔。


    ……


    夜色周而複始地降臨。


    周冬青帶著一群傀儡孩子出現的時候,就看到了讓他們非常震驚的一幕:那些被困在這個重疊空間的村民,橫七豎八地躺在教學樓前方那片空地上,睡得人事不知。


    他抬起手,摸了摸腦門,奇道:“姐姐,你們在搞什麽?這些人怎麽會這樣?”


    聶棠彎下腰跟他對視,微笑道:“哦,是因為他們太吵了。”


    “太吵了……?”周冬青疑惑地重複了一遍,他機械地眨了一下眼睛,不明白,“你不是想要把他們救出去?現在這樣的話,會很麻煩吧?”


    葉漸離突然彎腰,跟聶棠擠在一塊兒,摸了摸他的臉蛋,溫柔地問:“那你願意放這些村民離開嗎?”


    周冬青張開嘴,剛要說話,就見葉漸離伸出一根白皙細長的手指,輕輕地按在他的唇上。


    葉漸離又道:“這些人,又髒又無聊,還不能陪你們玩,你留著他們有意思嗎?”


    “沒意思,”周冬青撇了一下嘴角,用他那雙黑嗔嗔的像玻璃珠子一般的眼睛望著葉漸離,“但再沒意思,總比沒人好啊。”


    葉漸離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塊圓圓的鵝卵石,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還記得它嗎?”


    周冬青眼前一亮,欣喜道:“啊,你是上次那個短頭發的姐姐!”


    聶棠:“噗!”


    顯然,葉漸離並不是那種因為別人錯認他的性別而生氣的人。


    他反而還笑了:“對,就是我了。你能打開空間,放這些村民出去嗎?他們走了,我們兩人留在這裏陪你玩,這不是更好?”


    周冬青皺著眉,糾結道:“可是……”


    “沒有可是,也沒有但是。你到底選誰?選我們這兩個漂亮姐姐,還是選那些又臭又髒又無聊的村民?”


    聶棠聽他這迴又麵不改色地自稱“漂亮姐姐”,隻覺得好笑,輕聲道:“你無恥……”


    葉漸離當然聽見了她那句“無恥”的評價,可他就是巋然不動,連嘴角那溫柔的笑容都沒有動搖過半分,柔聲道:“姐姐最討厭朝秦暮楚的小朋友了……”


    周冬青停頓了好一會兒,才有點不好啟齒地問:“招親慕那個什麽?這是什麽意思?”


    葉漸離梗了一下,他顯然沒想到這孩子居然連這麽簡單的成語都不知道。


    隻聽聶棠笑道:“葉姐姐的意思是,她最討厭那種吃著碗裏還惦記著鍋裏的人。冬青在學校裏應該很受女孩子歡迎吧?”


    周冬青一聽聶棠這句話,立刻驕傲地挺起胸膛:“那是當然。”


    葉漸離順勢接上話茬:“受歡迎?是那種對誰都好,表麵上是暖男,本質是渣男的那一種吧?”


    周冬青頓時垮下了一張臉,爭辯道:“沒有,我才不是這樣的!”


    “那你還要留著這一大幫人做什麽?”葉漸離挑眉,秀麗的眉目間仿佛籠罩上了一層如煙似幻的哀愁,“你有我們兩個還不夠嗎?”


    聶棠:“……”


    她不得不說,他這戲真的很多的,還特別能唬人!


    這三言兩語一過,周冬青整個人都不好了,青著一張臉,支支吾吾接不上話。他喜歡這位漂亮的葉姐姐,能激起他胸中那股小男子漢的保護欲。


    而且、而且他之前送給“她”的那塊鵝卵石,“她”居然一直帶在身上……


    周冬青皺著臉道:“那我迴去想想——再想想吧。”


    “別走呀,”葉漸離偏偏還被勾起了“戲癮”,非要再飆上一場好戲,“你迴去想事了,誰來陪我呢?來,姐姐跟你一起玩啊。”


    聶棠幾乎是看著葉漸離半哄半拖著把那男孩給拐走的。


    周冬青年紀雖小,可是也懂得了男女之情,他露在頭發外麵的耳朵和半邊臉頰都漲得鐵青鐵青——這是害羞的。


    聶棠失笑,又搖搖頭,重新走到那天看到周冬青等傀儡孩子消失的竹林處。


    她的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著這片看似毫無破綻的接點,下意識地伸手捉住了一片竹葉,用力碾碎。


    她幾乎可以斷定,如果這個陣法在哪裏會不得不產生破綻的話,就一定是在這裏。


    隻有接點處,才是最不穩定的。


    謝沉淵再是厲害,也得遵守陣法的基本法則:破綻是可以隱藏的,卻不能直接消亡。


    當他為了隱藏一個破綻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製造出新的破綻,她隻要抓住其中一處,就能像抽出毛線團裏的一根線頭,牽一發而動全身。


    既然現在周冬青被葉漸離略施小計騙走了,那麽就該輪到她了。


    ……


    沈陵宜原本集中到忘我的注意力突然被打散了。


    他一下子從聚精會神的玉雕工作中清醒過來,站起身道:“蘇老師,聶棠應該找到裏世界的破綻了!”


    蘇源景音調上揚地嗯了一聲,抬起一雙眼,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他一遍,就像第一次見到他似的。


    打量完畢,他露出了一個惡劣的笑容:“哦,可是,這事你爸知道嗎?”


    “……”沈陵宜一下子就猜到蘇源景的意思,但他還是硬撐著嘴硬,假裝不懂,“他該知道什麽?”


    蘇源景傾身,歎息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覺得有點不爽,這小子到底是吃什麽長大的,怎麽能比他還高出半個頭?


    “我是說,你隨隨便便就動了你們沈家的族譜,這好像不太好吧?”


    他的感官可是很敏銳的。


    之前沈陵宜根本就沒有跟聶棠聯係過,就突然就知道聶棠在裏麵的情況了,除了聶棠的名字已經被寫在沈家的族譜上——還是以沈陵宜妻子的身份上的族譜,就不會再有第二種可能。


    他們玄門是最講規矩的,聶棠的名字起碼也得他們三媒六聘,領過證和擺過酒席,在翌日才能在祖廟中被鄭重地記上族譜。


    而現在這種情況,沈正清要是知道真相,怕不是得崩潰?


    蘇源景雖然沒直接把話說得最直白,但是徐臨川和姚晴可都是從小在玄門長大的,隻要聽半句就能秒懂。


    徐臨川都要為他這騷操作感到絕望了:“弟弟,你知道你幹了一件什麽沙雕事嗎?!你已經親手把你人生中的最後一線希望給毀掉了!”


    他們這樣做,就跟古時候的趁夜私奔有何區別,還是那種互換庚帖的奇葩私奔法。


    更可怕的是,一旦聶棠的名字被記上族譜,沈陵宜這輩子就等於跟她徹底綁定在一起了,不死不休,永無分離。


    聶棠這種天坑一樣的女人,就是白送給他,他也是不要的!


    姚晴笑著咳嗽了一聲,打趣:“聶棠不是在玄門長大的,不懂這些規矩。可是你該不會不知道吧?等到沈叔叔開祖廟的那天,卻發覺聶棠的名字已經在了,看他不打斷你的腿!”


    沈陵宜當時把族譜偷出來,也是一時衝動。再加上新年氣氛好,他還喝了許多椒柏酒,色令智昏,什麽後果都置之腦後。


    等他一覺睡醒,腦子裏的熱度退去,這才意識到他到底幹了一件什麽樣的好事。但他轉念一想,又覺得其實這也沒什麽吧?


    反正總是要負責的。


    他可不是那種占了便宜又甩手不管的渣男。


    他還記得聶棠當時可高興了,非要留他過夜!


    於是,他擺出了滿不在意的架勢:“那又如何?規矩是人定的,然後也可以人為更改,又不是古代人,哪有這麽講究的。”


    先上族譜再開家廟,還是在家廟中上族譜,這先後順序就有這麽重要嗎?


    蘇源景輕聲一笑:“好了,玩笑話說完,我們動手破陣吧!”


    原本他還沒有十足的把握,一擊必殺,一舉摧毀謝沉淵布下的陣法,可是現在有聶棠裏應外合,這成功就直線上升。


    他把雕刻完成的玉雕埋在學校門口,做好標記,又拉出了一股又一股又紅線,纏繞在空地上。


    準備工作剛剛完成,就見陰沉沉地壓在學校上方的烏雲開始劇烈翻滾,仿佛在垂死前準備反撲的猛獸……


    蘇源景劃破手掌,殷紅的鮮血從他的掌心流出,滴落在埋了玉雕的四角。


    當一滴滴鮮血落到地麵時,地底下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拚命吸收他的鮮血,幾乎在一瞬間就無蹤無影。


    他手掌上的傷口凝結,他又再次把劃拉出一道新的傷痕,讓更多鮮血紛湧而出。


    就在這時,頭頂壓境的烏雲終於變成了形似檮杌的獸形,背後豪刺倒立,張開血盆大口,虎視眈眈地垂頭盯著蘇源景,似乎想等他力竭之時就將他一口吞下。


    蘇源景臉色泛白,出聲清喝:“沈陵宜,出手!”


    沈陵宜早就等著他這一句,手上紅光乍現,銳不可當的勾陳出現在了他的手上。他運力於臂,掄起勾陳直接迎上了那頭擇人而噬的兇猛檮杌!


    一直坐在車上看管車子和材料的司機不禁把四麵車窗完全降了下來,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臥槽,這檮杌不是山海經上的十大兇獸?”


    這是什麽神仙人物啊,布局一個陣法竟然能引動檮杌?!


    當沈陵宜手上的勾陳同兇獸檮杌短兵相接之際,勾陳突然爆發出極其刺眼的、明亮的金光,一頭比兇獸檮杌還要威風凜然的麒麟騰空而起,和檮杌正麵相撞。


    那些黑壓壓的烏雲就在這一刻突然消散,周圍的空氣不斷波動扭曲,埋在地底的玉雕發出了清脆的碎裂聲響——


    蘇家的司機呆呆地張大了嘴,眼見這那頭麋身龍尾、滿身鱗甲的瑞獸麒麟高昂著龍首,八足踩踏金光,在半空中巡遊一周,拋灑金光無數,這才緩緩消失在空氣中。


    他激動地拍著椅背,都無法克製地開始爆粗口了:“格老子的!沈家小少爺這招太牛了,炫酷啊!”


    他又扭頭問陶情:“你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異象吧?這迴出來真是太他媽值,簡直大開眼界啊!”


    陶情的臉色越加蒼白,簡直比失血許多的蘇源景還要白,她抽動嘴唇,勉強彎起了一縷僵硬而又滿懷心事的笑紋:“是、是啊,太厲害了……”


    她抓著背包的手指都因為過度用力泛著青白。


    突然,她的手機響了一聲,她手一抖,啪嗒一聲,手機落在座椅底下。


    她顫抖著手把手機找出來,隻見屏幕上出現了一條很簡單的信息:“我對你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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