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微風吹拂,龍首山滿目新綠隨風搖蕩,長安城的三月春意正濃,生機勃勃。


    宸極宮正寢大殿內,明黃重幔錯落有致,地上黑青色的金磚光可鑒人。南邊一排殿窗在外邊看著燦爛奪目,裏頭看卻甚是黯淡,一重重門前都站著宮女,掩映在簷下的陰影中,悄然而立,紋絲不動。偶爾也有女官來往,著的都是平底軟鞋,腳步輕盈,落地無聲。


    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偌大殿宇明亮軒敞,侍者如雲,偏又是那樣的寂無人聲,繁忙而機械地運轉著,給人一種感覺,宮裏冷清了很多!卻又有一股皇家特有的威嚴與厚重透出來。——這種氣氛上的變化無影無形,卻又是如此的無處不在,如果真要形容的話——那麽好吧,這裏比從前更像皇宮了!


    寢殿內室,一個軒昂的男子穩立鏡前,那是一麵足有一人高的落地明鏡,映出了一張年輕充滿朝氣的臉龐,他頭戴珠頂冕冠,緙絲麵金燦燦的九龍紋火長袍直裰下來,一條軟金明黃馬尾紐帶束緊,昂藏七尺,端然凝立,氣度雍容沉穩,英武威嚴中透著儒雅,和藹可親卻又剛嚴可畏,當真令人一見忘俗。——如果不看他表情的話。


    他的表情……很多變,也很抽象。時而溫和微笑,時而擰眉怒目,時而莊嚴肅穆,時而輕鬆自如……最後,終於變迴本來麵目。——他是劉明睿。


    “還是不行啊。”劉明睿有些沮喪:熙和有餘,亦見威嚴,奈何無法將這兩種相反的氣質完美融合在一起,終究沒有父皇的那種從容不迫。——那是久居人上,慣經生死之人,才有的特殊氣質,缺一不可。


    劉明睿對鏡自覽,看得十分投入,這已是兩個月來每天起床時雷打不動必做的動作,哪天不看渾身不自在。不是自戀,而是不得不以這種帶有強烈心理暗示的方式提醒自己——身份變了!


    看得入神,沒發現背後那俏麗女子正貓兒似的躡手躡腳悄悄接近,直到她攏起雙手耳邊猛喊一聲:“陛下!”


    劉明睿嚇一大跳,近乎本能地就要依禮下跪,嘴裏脫口而出:“兒臣參見——妙竹!”青年羞惱地訓斥道:“不許開這樣的玩笑!”


    妙竹眸波流轉,無辜地眨了眨,腦袋一歪吃吃笑道:“可您是皇帝了呀,臣妾理應尊稱一聲‘陛下’呀!”


    劉明睿氣唿唿的,瞪視著女孩偏又有理說不出。一扭頭,一個器宇昂揚的年輕皇帝赫然鏡中!也正看著他,與他茫然對視。


    妙竹,是對的。——雖然自己還沒有完全進入角色,但事實無法改變,自己……是皇帝了!


    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可笑。自己拚死拚活要爭那太子位,結果得來的……卻是那至高無上的須彌寶座!


    這兩個月,朝廷發生了很多大事,不可思議的大事。——先是三皇子遠征東瀛,接著是長公主下嫁藩國,七皇子提前晉封山越王……臨了又是皇帝陛下巡幸天下。每一件都足以撼動朝野驚駭民間,這一連四下組合拳,隻把滿朝文武打得暈頭轉向滿地找牙。


    就在這時,就在臨走前,皇帝再次果斷出手,使出一記勢大力沉的廬山升龍霸,終於將他們徹底打趴下了。


    如果在此之前,劉明睿隻是一個站圈兒看熱鬧的,那麽這下就輪到他自己被人當熱鬧看了。——三月初一,大楚始皇帝劉楓,當著滿朝文武頒布詔書,正式傳位於皇四子劉明睿,自己則棄權退居幕後,升格為太上皇。


    此次巡幸,劉楓便是要以“太上皇”的新身份,微服出宮,入世修行,以身濟世,為國禳災祈福。這年頭,少有不敬天地無懼鬼神的,尤其是楚國,當真有個火德星君下凡的活神仙。——有了“為國應天”的大帽子,加上“微服民間”的小鞋兒,頓時讓那幾個抱怨皇帝“荒怠國政、勞民傷財”的禦史們無話可說了。


    劉明睿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父皇在朝堂上說過的每一個字:


    “朕自起兵以來,十年征伐,十年倥傯,幸賴天佑祖德,終於推翻暴狄,恢複漢家天下,恪盡先帝遺願,也算心滿意足此生無憾。如今,朕未及不惑,本應克勤克儉孜孜求治,為天下子民再多做些事,奈何紅蓮夜照,石龜出世,欽天監說這是天人感應,是天意要朕惜福去尊,入世修行,積善還願,‘哪裏來那裏去’,唯有如此,方可保我大楚江山太平黎庶安康,更可避過天懲,為朕增福添壽,德蔭子孫。”


    “你們不要這樣驚訝,也不要盯著洪濤炎,這是天意斷斷不錯的!朕,曾遇仙人托夢,說的就是這個事兒!星君臨凡濟世渡人,如今大功告成自然是要功成身退的!如今天兆應驗,朕已深信不疑,也是勢在必行了!”


    “如今四皇子明睿,溫良恭讓,孝順賢德,且前後數次奉公辦差多有建樹從未有過錯失。朕擬仿堯舜先賢,擇吉日傳位此子,退居上皇。”


    好吧,盡管很丟臉,可劉明睿不得不承認,那一刹那,當滿殿群臣一起轉頭望過來,他險些當場尿了褲子。那一身的冷汗,活像一隻水裏撈起來的濕猴子,大腿根子都在打顫。


    直到此刻,劉明睿終於明白,父皇那句“我什麽時候說過,要立你做太子了?”原來並不是開玩笑!不!這是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這傳位之事太過突然了,前一刻連太子都不是,下一刻就要直接繼位皇帝!?


    “父皇,此事萬萬不可啊!”劉明睿撲地痛哭連連叩頭:“兒臣鈍駑,年輕識淺,才微德薄,不及父皇遠矣。何以敢當父皇厚望?萬請父皇收迴成命!——眾臣工!你們還不趕緊勸一勸!?”


    平常時候,但凡皇帝提出重大決策,一入廷議,或附和或反對,文武百官立刻會有無數人排著隊激昂上奏。然而,這一天也不知是因何道理,之後竟是全場一片沉寂,但見滿殿的呆雞愣鵝,瘟了似的傻站著一動不動,竟是無法接受這個離奇怪誕的事實。


    上古至今,其實不乏君王自動退位的先例。隻不過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種“禪讓”與其說是自動退位,還不如說是被自己強勢的兒子逼得走投無路了,這才迫不得已下台的,類似於“給你留麵子,自己遞辭呈吧。”


    可這一次劉楓的傳位卻不一樣。他是自覺自願地傳位給皇子。與其說是別人逼他,還不如說是他逼迫群臣、甚至是逼迫自己的兒子……這不願意當皇帝而異想天開要當太上皇的,實在是不多見呐!


    待得緩過神來,有頭腦靈活的大臣以為皇帝隻是試探一下,便也試探著站出來反對,他們大多說得很委婉,無非“陛下康健春秋鼎盛”、“儲君初立資曆尚淺”、“天兆玄奧未可盡信”之類的麵話,打的是猜度聖意的主意,誰知道在無數砰砰叩頭的聲音中,皇帝陛下巋然不動,隻是淡淡一句:“諸卿且退,此事朕意已決,切莫再勸!”


    這斬釘截鐵的語氣透著不容置疑的決心與威嚴,當場震住了群臣,莫說試探了,竟是絲毫沒有迴旋的餘地,頗有幾分“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的天朝王霸之氣。


    接著皇帝陛下又看向自己的兒子,拋出另一番奇談怪論:“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話朕細細思量了,覺得不妥!大大的不妥!——於家,這是敗家之言,於國則是亡國之音。在朕看來,不管前人後人,都要栽樹!哪個不會,後人的後人也就無涼可乘。君子之澤三世而斬,就是這個道理。”


    “且是時不我待,不能等老樹倒了師傅去了,你才想起學,生疏懵懂,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幹,這就晚了!——朕,是個栽樹的皇帝,不準自己的後人作個隻乘涼不栽樹的二世祖,也不能允許一個不懂栽樹的無能紈絝,成為大楚朝的九五至尊!朕要你現在開始就真學真幹,就是要趁著朕還在世,還精神,教你如何栽樹,栽好樹!更要親眼看著你造一片大大的林子留給子孫,隻屬於你劉明睿的林子!”


    “睿兒,父皇是知道你的,你秉性溫和,又一向守正剛直胸懷磊落,並不缺乏人君氣度。最要緊的都有了,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學嘛,何必妄自菲薄?——再者,朕雖退位,還有這許多賢士能臣在呢,定會竭力輔佐你的。還有你的弟弟恭郡王在呢,遇有兵事征伐,又可代你臨陣督師,這是文武兼濟,上下齊心的大好格局啊!——你隻管放手去做,若真有軍國大事難決不下,朕又沒死,仍會過問的。你又何須擔心?”


    大道堂皇,小意溫存,好話歹話全被皇帝張嘴說個精光,也把劉明睿堵得啞口無言,心裏更是一陣懊惱:看來群臣是靠不住了……於是,劉明睿把求救的目光望向了那心目中最後的救星:內閣首輔大臣武若梅。——放眼當今天下,能勸得父皇收迴成命的,也就是這位巾幗傳奇了吧!


    可惜,武若梅俏立原地,瓊首低垂,眼觀鼻,鼻觀心,仿佛進入了“天人合一,物我兩忘”的神奇境界!竟是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不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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