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這天發生的事,幾乎每個人都始料未及,連自覺一切盡在掌握的真定長公主都不例外。


    她一早起來,想著今日事發,宮中不知會亂成什麽樣,就心情極佳,用早膳時,甚至還讓人彈琵琶助興——反正要守孝的丈夫和兒子這幾日都住在福先寺,沒什麽要忌諱的。


    之後真定長公主又挑了一會兒布料,想做幾身新裙子,順便也給陸璿做兩套新衣,“養了這麽久,終於要派上用場了,可得好好打扮打扮。”


    她身邊親信侍女笑問:“是不是也該把陸姑娘姐弟接迴來了?”


    李家除了駙馬這一支,都迴原籍守孝了,但已經出嫁的李氏女當然不在此列。李弋有個女婿叫吳中暉,如今位在黃門侍郎,他夫人論起來是陸璿姐弟的堂姨母,前些日子把陸璿姐弟接過去小住,一直沒送迴來。


    “倒也不急,這一場風波,可沒那麽快平息。”


    長公主選好了衣料,外麵還沒有消息,就讓人取香料來,自己調香,她心中有事,難免心不在焉,調來調去,也調不出想要的香味,正心煩,宮中來人了。


    “徐若誠親自來的,說皇上召見長公主。”


    這可與真定長公主預想的不一樣,這個時辰,就算沒出岔子、一切順利,那丫頭也隻是剛進宮見太後而已,皇上應當還不知情、尚在聽政才對,召見她做什麽?


    真定長公主心中忐忑,卻又不能不去,便吩咐親信:“要是我去了半個時辰還沒迴來,就去飛報駙馬。”


    出來見到徐若誠,倒還算客氣,真定長公主盤算著自己隻在不要緊的事上敲過邊鼓,沒親自摻合過閔烈皇後的事,皇上就算猜疑,也不能拿她怎麽樣,便定了心跟徐若誠入宮。


    哪知道一進內宮,徐若誠就翻了臉,直接將她帶到九州池東北的上清觀軟禁起來。


    真定長公主既驚且懼,麵上卻強撐著罵:“我是先帝之女,你們無緣無故,憑什麽囚禁我?”


    徐若誠麵無表情,拱手道:“長公主莫急,皇上隻是怕您等得著急,讓您先在這兒靜靜心、想想自己做過什麽而已。”


    “我做過什麽了?”真定長公主色厲內荏,“你們別想冤枉我,我要見皇上!”


    徐若誠道:“皇上會見您的,您安心等著。”


    他說完便轉身離去,到上清觀外,徐若誠吩咐一句“好好看著,別出岔子”,就往前去,過了橋,有人迎上來迴報:“聖駕在長樂宮。”


    徐若誠改道去了長樂宮,到那裏時,裏麵安安靜靜,一聲兒也沒有,他低聲問守在院門口的徒弟楊憲:“皇上進去多久了?”


    “有一刻鍾了。”


    “你去迴稟吧,就說已經把長公主召進宮了。”


    楊憲提著小心進去院內,輕手輕腳溜到大殿門口,聽著裏麵有貴妃抽抽嗒嗒的哭泣聲,卻沒人說話,就隔著簾子喚道:“陛下。”


    “進來。”


    楊憲低頭進去,直接稟道:“徐公公迴來了,已將長公主召進宮。”


    皇上本來坐在椅上,聽見這話,緩緩起身,問:“你還有什麽好說的嗎?”


    胡貴妃哭聲大起來,“皇上,臣妾知錯了,臣妾真的知錯了,看在臣妾服侍皇上這麽多年的份上,您饒臣妾一迴吧!”


    皇上冷笑:“你倒有臉提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你藏得很深啊。”


    他不再理會跪地痛哭的胡貴妃,邁步往外走,吩咐楊憲:“你親自把大公主送去慶壽宮,跟娘娘說,我過會兒親去解釋。”然後出門上輦,去了上清觀。


    從先帝到皇上,都不怎麽信奉道教,所以這上清觀也不曾認真修繕,與別處宮苑比起來,難免顯得破敗。


    真定長公主被軟禁在觀內一間靜室中,修道之地的靜室,自是沒有家具,一張破竹席幾個舊蒲團而已,長公主這般人物,當然不肯委屈自己,便一直站著,不曾坐下。


    直到皇上進門,內侍才搬了把椅子進去。


    真定長公主終於見到皇上,卻見他麵無表情,顯得比平日更有威嚴,心內一時怯了,行禮道:“妾有什麽不對的地方,皇上盡管教訓,何必如此驚嚇於妾……”


    皇上自顧坐下,冷淡道:“這點兒陣仗能驚嚇到我們運籌帷幄的長公主麽?”


    “妾愚鈍,不知皇上何意,還請明示。”


    “把賀貴兒的口供,給長公主看看。”


    徐若誠立刻從袖中抽出一疊紙,送到真定長公主手上。


    真定長公主聽見賀貴兒的名字,已是一陣心驚肉跳,待接過口供展開,更是如遭雷擊、雙腿發軟。


    “這……這是攀誣!皇上、皇兄明鑒,妾都下降多少年了?宮裏的內監,怎麽會同妾有幹係?妾與貴妃素無往來,哪有什麽辦法往她身邊安插人?妾冤枉!”


    皇上還是麵無表情,冷冷淡淡:“你身邊的廖寶山已經招了。”


    廖寶山是隨著真定長公主下嫁的內監,心腹中的心腹,真定長公主直到這時才想起自己今日沒見過他,當時雙腿一軟,差點就跪倒在地。


    “不行!不能認!認了就再也無法翻身了!”


    到底是宮裏長大的長公主,想到認了的後果,她雙腿瞬間站直,連脊背都挺起來,揚著下巴道:“招了什麽?在哪招的?”


    麵對同父異母妹妹屈打成招的暗示,皇上絲毫不為所動,冷笑道:“你這點兒斤兩,就敢跟著李家屁股後頭玩弄心計,真是愚不可及。你怎麽不想想,你們謀劃得這麽周全,那兩人,怎麽會一下就落在徐若誠手裏?”


    真定長公主不由自主掃了一眼徐若誠。


    皇上衝著徐若誠一抬手,徐若誠躬身稟道:“內侍洛恕向與賀貴兒有嫌隙,查知他在外賃屋,藏了逃妓,來曆可疑,向內侍省告發。臣等連夜趕去,捉個正著。”


    “還不明白嗎?”皇上看著真定長公主冷笑,“你自以為是布局的棋手,其實不過是別人手中一枚棋子,李欣父子好些天不在公主府住了吧?”


    真定長公主驚疑不定,“皇上的意思,是說那告密的人是李家指使的?哪個李家?不是說他與賀貴兒有私仇嗎?”


    “你不用同我裝相,我肯來見你,聽你說幾句話,已是看在骨肉至親的份上,你若執迷不悟、向著夫家,我更省心,也不用發愁如何向先帝交代了。”


    皇上說著站起身,吩咐徐若誠:“椅子搬走吧,別妨礙長公主清修。”


    “皇上!”真定長公主追上來,卻被徐若誠帶人攔住,她隻能隔著人向走出門外的皇上喊話,“我冤枉!僅憑幾個閹人的供詞,您就要囚禁我嗎?我可是先帝長女,您就不怕宗室寒心嗎?”


    “寒心?”皇上站住腳,迴頭盯著真定長公主,聲音陡然拔高,“朕就不會寒心嗎?朕對李家,對你,還不夠仁至義盡嗎?”


    真定長公主嚇得一抖,但事關她一生榮辱,長公主還是大著膽子說:“仁義?皇兄早就瞧我們不順眼了吧?但我得提醒您一句,您才登基一年多,這就開始殘殺手足,未免太早了些!”


    皇上不怒反笑:“是啊,我是瞧你們不順眼,一個個生來富貴,從小有親娘護著,什麽苦都沒吃過,就可以錦衣玉食一輩子,卻還不知感恩、貪心不足!徐若誠!”


    “臣在。”


    “吩咐下去,長公主虛火旺盛,胡言亂語,須得淨餓三天去邪祟,再視情形茹素修行。”


    “是。”


    皇上返身走到真定長公主麵前,微笑道:“還沒嚐過挨餓的滋味吧?其實也沒什麽,三天而已,頂多餓得沒力氣動,白天就能看見星星罷了。我隨太後南下時,那才幾歲,就曾有過三天吃不著東西的時候,熬一熬就過去了。至少三天後,我不會讓他們給你在飯裏摻蟲子。”


    真定長公主聽得胃中翻湧,幾欲嘔吐,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皇上卻仍在笑:“那些舊事,我本來想算了的,是你們逼我的。”


    這句話他說得很輕,說完便轉身離去,再不留戀。


    長公主呆了一呆,才反應過來:“你站住!你想做什麽?此事與我母妃無關!皇上!”


    她想追出門去,卻被幾個內侍拉住,硬給推迴室內,接著房門砰一聲關上,從外上了鎖。


    皇上出門上輦,又吩咐:“一會兒把胡氏也送這兒來,就關在長公主隔壁,一天三頓好吃好喝地送。”


    “是。”徐若誠躬身答應,“臣去提醒一聲,叫他們開著窗好好看著,別出岔子。”


    皇上點點頭:“去慶壽宮。”


    這裏距離慶壽宮不近,抬輦的人知道聖上不悅,更是走得格外小心,等聖駕到慶壽宮,天色已經到了正午。


    皇上下輦時,還不覺得怎樣,直到進到大殿見了太後,才覺格外疲憊。


    “娘娘,”他低聲喚了一聲,走到太後跟前,扶著她膝頭跪坐下來,“他們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太後心中一酸,伸手按住皇上肩膀,示意殿內的人都退下,自己低聲道:“那就更不能上他們的當,自己亂了陣腳。”


    皇上仰頭看著太後,神色頹然:“您不知道,原來文君……文君根本不想嫁給我……”


    太後微微笑著:“這有什麽?你最初不是也不想娶她嗎?”


    皇上愣了一愣,才想起來:“是啊,我那時極厭惡李式,根本不想娶他的女兒……”


    “盲婚啞嫁,誰也不知對方為人,看的都是家世父母,能有幾個心裏真百般願意的?”太後柔聲緩緩勸慰,“隻要婚後和睦就夠了。”


    皇上心裏好受許多,緩過了那股勁,他突然反應過來:“您……已經知道了?”


    太後一歎,從幾案上拿起一封信,“楚詢通過他門下賓客,把這封文君當年寫給他的訣別信,交給了宋懷信。”


    皇上惱羞成怒:“我看他是活膩了!”


    就要霍然起身,太後卻手上用力,按住皇上肩膀,低聲問:“你不看看信嗎?”


    “我不看!我要殺了他!”


    太後還是不鬆手,緊緊盯著皇上,皇上在太後注視下,終究還是坐了迴去。


    卻到底不甘,握緊拳頭道:“他們這是在打我的臉,羞辱我!”


    “他們是他們,楚詢是楚詢。楚詢現在,一定比我們更恨李家。”


    皇上一愣,太後接著說道:“當年的事不提,如今楚詢憑著自己出生入死,終於得登高位,受你倚重,又兒女雙全,眼看著家族就興旺起來了,李家卻在這時拉他下水,將他二十多年經營毀於一旦,你說他恨不恨?”


    太後又把那封信遞到皇上麵前,“楚詢把這封信交上來,求的是什麽,皇上一定比我想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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