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戎是苦寒之地,冬天又冷又長,年老體弱者,往往熬不過去。就算僥幸熬過,若是前一年冬沒存下雪,春天很可能來一場春瘟,給人間再添幾樁喪事。


    不過許京華問出口以後,也反應過來,懷戎那邊染了春瘟的人,好像並不嘔吐,多半都是發熱加咳症。


    老爹並沒有咳嗽,也許事情沒有那麽壞,她振作起來,送走太醫,和趙嬤嬤商量伺候老爹的人選。


    “就我和張嬤嬤就行,伺候飲食的,原就是張嬤嬤,和她身邊帶的兩個小丫頭。我們在耳房起個爐子,煮粥熬藥自己動手,那倆丫頭先隔在耳房裏瞧著。姑娘和其他人就別進正房了。”


    “我沒事,我身體好著呢。”


    “那也不成,這事不能掉以輕心,姑娘要是也頭疼腦熱了,侯爺豈不跟著著急?”


    “那我不靠近他唄,我遠遠坐著,跟他說說話還不成?”


    趙嬤嬤待要再勸,張嬤嬤身邊小丫頭跑過來說:“姑娘,侯爺叫您。”


    許京華一按趙嬤嬤手臂,“我要是不去見他,他不得多想麽?行了,您先安排著。”


    她說完快步進了正房,卻剛進裏間,就被許俊喊了停,“你就站那兒聽我說吧。”


    “啊?”許京華一愣。


    “不許插嘴,站那兒好好聽著。”許俊臉色比剛才好了一點,但仍有些虛弱,“生死有命……”


    “你停吧,怎麽張嘴就生啊死的?”


    許俊:“……我叫你別插嘴。都這會兒了,就不能聽話一些,叫我省省心嗎?”


    許京華本來都抬腳想往裏走了,叫他這話一說,又默默放迴去,說:“你別說那種話,我就聽你的。”


    “趁我現在還能說,你且聽著吧。”許俊緩了緩,接著說,“我身子骨怎麽樣,我自己清楚,你也心中有數,太醫再高明,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許京華想反駁,但瞧著老爹那樣,又憋迴去,默默聽他說。


    “人得知足。當初咱們下決心離開懷戎,帶你娘迴京城時,想的不過是葉落歸根,如今不但迴來了,還找到了娘娘,我怎麽想,這一輩子,我都值了。”


    許俊臉上浮起淺淡笑意,那些深刻在肌膚上的溝壑,隨之聚集到眼角唇邊,“能娶到你娘那樣好的女子,生了你這麽個鬼丫頭,到了還能找到失散多年的親娘和一個兄弟,就算不提這富貴,也沒幾個人比得過我了。”


    “你既然知道,更該好好吃藥養病……”


    “我得說幾遍?你給我好好聽著,別插嘴!”


    “你要是說喪氣話,我就不想聽。”


    許俊歎口氣:“不聽你就走吧,我自個對著門說。”


    “……”


    “你淨說些廢話!哪個人不想活著?可是又有哪個人長命不死?”許俊壓低聲音,“皇上稱為萬歲,又如何?你知道先帝去世時多大年紀?四十八歲。那還是皇帝!好吃好穿,有人伺候,既不缺醫也不少藥。”


    他說著拍拍自己那條傷腿,“我拖著一條殘廢的腿,能一個人把你養這麽大,實話說,我都想不到。”


    許京華鼻子發酸,低下頭不吭聲。


    “我能撐,自然會撐,要是實在不成……總得先交代你幾件事。第一個,皇上已經派人去懷戎接你娘遺骨了,到時候若是我走了,你就把我們埋在一起。”


    “第二個,替我在娘娘跟前多盡孝心,別叫她太傷心。你別看娘娘如今富貴尊榮,那些年吃的苦,不比我們少。”


    “第三個,皇家是皇家,咱家是咱家,皇家同咱們有幹係的,隻有娘娘和你叔父,旁人,能遠著就遠著。將來你要議親,有喜歡的,就和娘娘說,娘娘必會成全,要是沒有,就讓娘娘幫著選選。也不用想著傳什麽許家香火,你自己活得好了就行。”


    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來,許京華伸手一抹,抬頭問:“說完了?”


    許俊喘口氣,“就這些吧,多了,我也管不了。”


    “這些你也管不了!”許京華紅著眼睛,氣勢洶洶,“除非你活著,自己管我,不然我一個字都不聽!你要是拋下我,我就也什麽都拋下,京城是你死活要迴來的,我可不願意留在這兒!”


    “不留這兒,你去哪?”


    “我迴懷戎!”


    “你迴什麽懷戎?懷戎有什麽?那幾間破屋子?”


    “破屋子也比這兒強!”


    許俊一時有點急,脫口問道:“你是想破屋子,還是想段弘英那個兔崽子?”


    許京華一愣,許俊以為自己說中了,氣道:“那兔崽子這會兒說不準已經成親了,你迴去有什麽用?”


    “什……你說什麽呢?”許京華又氣又羞,隻覺臉上火辣辣的,“胡攪蠻纏!”


    她氣得扭頭就跑,之後不用趙嬤嬤攔著,也不往正房進了。


    小半個時辰之後,齊王帶著兩個太醫趕來,許京華迎上去說:“叔父別進去了。”


    太醫也這麽說,齊王便停在院子裏,看著太醫進去,然後問許京華:“你爹怎麽樣?”


    “還行,吐完還有力氣罵我呢。”她話是這麽說,臉上神色卻鬱鬱不樂。


    齊王勸道:“就算是時疫,也不怕,這次時疫並不重,隻要吃得下藥,就能好。七十多歲的李相都好轉了。”


    “李相也染了時疫?就是那個,和大殿下有親戚的李相嗎?”


    “對。皇上剛打發人去探視過,說是已經不吐,還能吃得下飯了。對了,你爹吐了之後,能吃下東西嗎?”


    “剛剛喝了半碗粥。”


    “能吃一點就行。”齊王拉著許京華到廊下坐,繼續勸解她,“當著你爹,你可別悶悶不樂的,病人看不得這個。”


    許京華哼道:“他和一般病人不一樣,剛剛跟我交代後事呢。”


    齊王皺眉:“哪就到那一步了?”


    “我也這麽說,可攔不住,他非得說。您別告訴娘娘啊,她該著急了。”


    “我知道。不過時疫這事兒,太醫院直接報到慶壽宮去了,我還是後知道的,娘娘很有些憂急,琰兒也惦記你們父女,想親自來探望,被我攔住了。”


    “可別叫大殿下來,萬一真染上了,我們可承擔不起。”


    叔侄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了會兒話,許京華心情才好了一點,兩位太醫就出來,確診許俊是染了時疫。


    時疫原有相對應的方子,但這方子藥性有點強,傷腸胃,許俊本就腸胃不好,容易腹瀉,太醫們隻能給他減藥量。


    減了藥量,藥效自然就差一些,許俊很快又發熱,燒得昏昏沉沉。


    齊王不可能一直留在這兒陪著,瞧著眼下沒事,便留了一個太醫,先去跟太後迴報。


    剩下許京華無事可做——老爹有嬤嬤們照顧,還不讓她進房,她隻能逗一逗老爹買來的小狗,打發時間。


    之後兩天,她都是這麽過的。許俊醒著的時候不多,勉強隻夠吃飯吃藥和吐,太醫眼見著藥效上不來,隻得加量,到第三天終於不吐了,又開始腹瀉。


    許京華忍不住開始想,要是他們今年沒選迴京,還留在懷戎,是不是老爹就不會病這麽重、遭這個罪了?


    對,就是這樣!要不是上京路上,他累得太過,又不肯吭聲,把身體糟踐得更差,才不至於這樣!明明在懷戎,也隻是偶有小病,都能撐過去的……等等,他不會是覺得,現在到了京城,有人可以托付,就……。


    許京華騰地一下站起來,往正房走了幾步,正要進去,下人就匆匆來稟:“姑娘,齊王殿下和大殿下來了。”


    她迴頭看看正房緊閉的門,又看看前院,終於還是轉過身,先去前廳見人。


    劉琰一襲黑袍,多日不見,似乎更英俊挺拔了。


    許京華卻沒心情欣賞,隻說:“殿下怎麽來了?時疫過人,您……”


    “我來瞧瞧你。”


    齊王後麵拆台:“偷著來的。”


    劉琰:“……”


    “偷著來的,更不行了!叔父你也是,怎麽不攔著把他送迴去?”


    齊王:“呃……”他歎口氣,“反正他也去過李府了,不差這幾步,在這廳裏見見你,不礙事。”


    “去李府?探望李相嗎?”許京華左右看看,覺得兩人神色都不對,“你們怎麽都穿的黑衣服?”


    劉琰低聲道:“李相昨晚病故了。父皇令我上門致祭,順便見見李相夫人。”


    許京華心裏咯噔一聲:“不是說好轉了麽?怎麽……”


    “到底年紀大了。”齊王站起身,“我去見太醫,你們說話吧。”


    許京華還沒從這個消息中迴過神,呆呆站著,劉琰微微低頭,往她臉上看了看,“怎麽沒精打采的?你這樣可不好讓保定侯看見。”


    “他看不見,他們都不讓我進房。”許京華走進廳中坐下,“不是說這次時疫並不很厲害麽?怎麽李相還?”


    “古稀之齡的老人,一點小病都可能要命。你別多想,保定侯情形不同,他年紀還不大……”


    “但他身子也不比老人好多少。我剛剛還在想,也許我們就不該進京,也許他就享不了這麽大的福。”


    劉琰在她旁邊坐下,勸道:“你這就是鑽牛角尖了。不進京,他們怎麽母子相認?骨肉團聚的喜悅,可是什麽都換不來的。”


    許京華看向他,認真問道:“那命呢?”


    劉琰道:“不至於的,你別總往壞處想,保定侯不會有事的,等他好起來……”


    “你又不是太醫,空口說白話。”許京華目光移向門外,“反正我隻想要我爹活著。”


    她這一刻的神情,倔強又脆弱,不肯認命也不堪一擊,劉琰看在眼中,一時愣住,什麽寬慰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入v紅包明天發,v章見者有份~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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