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京華最終忍了,不看僧麵看佛麵,皇上剛送了她一件那樣珍貴的禮物,她不能和他兒子一般見識。不過她做不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那套,到了隻迴了劉琰一個僵硬無比的微笑。


    皇上送完禮沒再多留,“原先還想在娘娘這兒蹭個團圓飯的,眼下瞧著保定侯路上辛苦,恐怕得休養些日子,我就不添亂了。等保定侯身子調養好了,我再設宴為娘娘和保定侯母子團聚慶賀,如何?”


    許俊全程不知道他說的是誰,隻呆呆坐著。


    太後笑道:“好啊,等他調養好了,我也宴請皇上和各宮妃子,大夥同樂。”


    皇上瞧出許俊敬畏自己,便沒和他多說,隻囑咐齊王:“雙柳巷宅子恐怕一時不能住得舒適,要不讓保定侯先暫住在你那兒?”


    “我也是這麽想的,已經打發人收拾院子了。”齊王說著看向太後,“娘娘恐怕想留下京華吧?”


    太後道:“這些待會兒再商議,皇上去忙吧,他們父女倆好安置。”


    皇上點點頭,站起身,又迴頭跟劉琰說:“你平日無事,多幫你五叔照應著保定侯……”


    “琰兒每日還要上課讀書,怎能說無事?”太後插嘴,“無事的現有一個劉毅,用不著耽誤孩子功課。”


    齊王笑道:“正是,琰兒也是個孩子呢,用不著他。我家王妃能幹得緊,大哥交到我這裏,連母後都不必多操心。”


    皇上隻好笑道:“好吧,那我便不操心了。”又特意說了一句不用許俊送,才告辭離去。


    許京華跟在齊王、劉琰身後送完聖駕,又帶著兩個太醫迴來,先給許俊看腿。


    他這是陳年舊傷,當年斷腿後就沒接好骨頭,疲累了,痛是難免。兩位太醫看過,果然如許京華說的一樣,建議先施針止痛,再貼上幾劑膏藥,慢慢調養。


    太後瞧著許俊臉色不好,又讓太醫診脈,看看內裏有沒有什麽毛病,也好一塊治了。


    “對,他近幾天總是咳嗽。”許京華幫忙補充病情。


    許俊擺擺手:“不要緊。”三個字剛說完,就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於是他的話直接被忽略,兩位太醫重新望聞問切,診斷了一番,卻沒說結果,而是請求太後,讓他們先退出去,商議一下。


    太後心裏一沉,去年先帝病重時,太醫們也是這樣,不敢下結論,幾個人聚在一起嘀嘀咕咕,意見還往往不太一致,到最後誰也不敢輕易用藥,太平方子拖上一陣,人就沒了。


    “去吧。”心裏這麽想,太後麵上卻沒露出來,打發了個內侍帶太醫出去,等人走了,無事一樣問許俊和許京華,“餓了吧?眼看午時了,想吃什麽?”


    許俊當然不好意思點菜,許京華卻還記著沒吃成的炸餶飿,脫口答道:“我爹想吃炸餶飿!”


    許俊:“……誰想吃?你想吃就說你自己想吃!”


    “你明明念叨了一路,我剛才要不是為了給你買這個,用得著溜出去嗎?”


    劉琰正悄悄往外走,聽見這句,腳步一頓,迴頭看了一眼。


    細瘦高挑的少女,下巴抬起,叉腰站著,動作稱得上粗魯,言辭也甚是不敬,但在場的人都看得出,她同父親之間,遠比一般父女、甚至母女,還要感情深厚。


    “原來她不是出去胡鬧。”劉琰轉迴身,默默出了大殿。


    太後那邊兒正聽許京華說得熱鬧,沒留意到他,“是嗎?你還自己跑出去給你爹買炸餶飿了?”


    她這樣溫柔慈愛的人開口問,許京華就有點不好意思了,乖乖放下手,答道:“沒買著,人家說,如今沒有賣那個的。”老店主兒子賭博那一節,她怕說出來長輩擔心,就沒提起。


    太後點點頭:“還有什麽別的想吃的?京華喜歡吃什麽?”


    “我什麽都吃。”


    許俊這會兒迴過了神,插嘴教訓她:“路上教你的規矩都忘了?怎麽同誰說話都你啊我的?我真是把你給慣壞了。”


    這事兒許京華不敢強嘴,老老實實重說:“孫女什麽都吃,從來不挑食,就是吃得多。”


    太後、齊王齊齊笑出了聲,殿內侍候的宮人和內侍也都偷笑,許京華卻一點兒都不害羞,補充道:“我爹說這是我身上唯一一點好處。”


    許俊抬起手捂住臉,已經不太想認這個女兒。


    “你爹說得沒錯。”太後站起身,捏捏許京華臉頰,“而且我們京華正長身體呢,就該多吃。你陪你爹坐著,我去安排午飯。”


    許京華看著太後離去,另一邊許俊已經和齊王聊了起來,“我恍惚聽見皇上提起雙柳巷?”


    齊王笑道:“對,大哥還記得雙柳巷嗎?”


    “這麽一說,恍惚有點記得,我小時候住的那條巷子,巷口有兩棵大柳樹,我有一次爬上去玩,還摔下來了。”


    “娘也提過這事,說你頭朝下掉下來的,摔的滿臉血,可把她嚇壞了。當時外麵找的大夫不敢給治,還是章德皇後——就是皇上的親娘——遣人來給你治好的。”


    許俊不由伸手摸上後腦頭頂,“那我卻不記得了,但我頭上這裏,現在還有個坑。”


    許京華聽他們兩個說話蠻有趣,就在老爹旁邊坐下,笑道:“原來我這淘氣是隨我爹啊!”


    許俊迴手推了她頭一下:“我那時才四五歲,你現在都多大了,還隨我?再說你是個姑娘!”


    “姑娘怎麽了?”許京華不服氣,“不是你叫我別學她們那樣扭扭捏捏、膽小如鼠嗎?”


    “那我也沒讓你瘋得跟個混小子似的!”


    齊王本來看許俊推了女兒一把,還想攔著勸,哪知這父女倆說起話來密不透風,根本沒給他插嘴的機會,而且許俊推那一下,似乎也很輕,許京華根本不當迴事,他就放心大笑起來。


    他一笑,許俊醒悟過來自己身在何地,便有些不好意思,“哎,她娘去得早,我……我也不會教孩子……”


    “京華很好,”齊王笑眯眯地,“大哥教得也很好,我以後要是也有這麽個女兒就好了。”


    許京華想起他之前說“我家王妃”,就問:“叔父說的王妃,是我嬸娘嗎?家裏有弟弟妹妹了嗎?”


    “是,不過弟妹還沒有。一會兒我叫人出去傳個話,讓你嬸娘來一趟,你們見見。”


    “不用麻煩,該讓她自己去拜見王妃。”


    “沒事兒,順便也讓她來給娘問安。我是想著,大哥同我迴去,娘肯定不舍得,就讓京華留下來,陪娘多說說話,大哥覺著呢?”


    許京華留意到齊王和老爹說話,管太後就隻叫“娘”,而不是像當著皇上那樣叫“母後”,顯然是在同老爹拉近距離,絲毫沒端王爺的架子。


    “好啊,不過這丫頭一點規矩也不懂,可能會添亂……”


    齊王笑道:“沒事兒,不懂慢慢學就好了,在娘這裏,也沒人敢挑她。”又跟許京華說,“京華也放心,我一定把你爹照顧得妥妥當當。”


    許京華心裏是不願意跟老爹分開的。


    第一個,上京這近兩千裏路,老爹累得不輕,原本身體底子就不好,他偏又愛逞強,有病有痛都不肯說的,去了齊王府裏,肯定也不願意給人家添麻煩。她怕自己不在,沒人拆穿老爹,耽誤病情。


    第二個,她現在還有點暈暈乎乎,隻覺得自己剛經曆一番奇遇,並不太敢當真。所以叫她離開老爹身邊,陪著太後,許京華覺得心落不到實處,一時就有點遲疑。


    “娘娘不嫌棄她吵鬧就好。”許俊一看許京華的神色,就知道她想什麽,又對她說,“你就當是替我給娘娘盡孝,等我好了,還用不著你呢,我天天自己來給娘娘問安盡孝。”


    許京華就笑了:“行吧,等你好了,咱倆換班,我讓叔父帶著我滿京城玩去!”


    許俊和齊王幾乎同時說:“你就知道玩!”“好啊,過兩天叔父帶你坐船遊洛水去。”


    太後恰巧這時候迴來,聽見兄弟倆一齊說話,笑問道:“怎麽還搶話說?這是談什麽呢,這麽高興?”


    齊王示意許俊迴答,許俊推一推許京華,“你自己同娘娘說。”


    “……”啥就她自己說啊?她啥也沒說啊!


    但沒辦法,誰讓她最小呢,許京華隻得答道,“我說等我爹好了,請叔父帶我在京城玩兒。”


    太後笑道:“怪不得我聽見說洛水。好啊,去吧,你叔父最會玩兒了。”


    “我想先去雙柳巷,看看我爹摔下來那棵樹,還在不在。”許京華笑嘻嘻說。


    太後一怔,齊王解釋:“方才大哥聽見皇上說雙柳巷,他還記得自己摔下來過,給京華聽見,就好奇起來。”


    “原來你還記得。”太後在許京華讓出來的位置坐下,伸手在許俊頭上摸了摸。


    許俊不太習慣,有點想躲,但到底隻是低了低頭,讓太後手不用抬太高而已。


    “我爹剛還說,那個坑還在呢。”許京華在旁笑道。


    太後已經摸到了,一歎道:“是啊,當年磕了好大一個口子,請了郎中來,隻說不成了,正好我在家,當時什麽也顧不得,趕緊迴去求何娘娘。”她說著,摩挲兩下長子花白的頭發,“你這條命啊,就是何娘娘給的。”


    許京華看太後有些傷感,忙打岔:“皇上好像還說有宅子?”


    “啊,對,前兩年尋親沒有結果,皇上看你祖母鬱鬱不樂,就在原先許家舊居起了一座宅子,說等找迴大哥,就可以搬迴去住。不過那宅子一直空著,一時住不得人,等我叫人收拾一下,備下一應器具,再買上十幾個得力的下人,你們父女再迴去住吧。”


    許京華聽說還要買十幾個下人,連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就能照顧老爹了……”


    太後笑道:“這些你不用管,讓你叔父操心就是了。你爹已經封了侯,家裏總得有支應門麵的下人,以後應酬往來也方便。”


    哦,對,她爹不是平頭百姓了。


    齊王順勢說要去打發人往王府傳話,他前腳出去,劉琰後腳進來,向太後稟道:“娘娘,太醫迴來了。”


    太後點點頭,兩個太醫便一起進來,其中一個上前迴話,囉裏囉嗦講了一堆,許京華隻聽懂一句:她爹身體根基壞了,須得精心保養,咳嗽倒不要緊,隻是路上染了風寒所致。


    她鬆一口氣,老爹身體底子不行,這是她和老爹都早就知道的,要不然老爹也不會今年就非得要進京——他怕再拖兩年,就走不動了。


    太後點點頭:“好,那就交給你們了。”


    兩位太醫便一個去給許俊針灸,一個出去開藥方,太後牽著許京華的手,和劉琰一起退出去——針灸得把皮膚露出來,大家都要迴避。


    許京華其實有點奇怪劉琰怎麽一直不走,但這話也不好問,隻和太後說,要替她爹盡孝,留下來陪伴太後,“我爹說我吵得很,怕您煩我呢。”


    “怎麽會?我身邊倒是養大了好幾個孩子,可惜都是男孩,一個女孩都沒有,我還怕你跟著我嫌悶,又不放心你爹呢。”


    “我爹也是有點讓人不放心,您不知道,他一向嘴硬,有病痛都不肯說的,真捱不住了,就去打壺酒迴來喝……”


    “那可不好。”太後皺起眉,“你爹常喝酒嗎?”


    “沒有,他想常喝,也喝不起的。”


    太後先欣慰,複又心酸,“沒事兒,我派個老嬤嬤去,看著你爹,叫他按時吃藥吃飯,不許喝酒。”


    許京華拍手笑:“這樣好。”


    齊王正好這時候溜達迴來,笑道:“這大殿裏多了個京華,感覺熱鬧不少。”


    一直沒吭聲的劉琰附和:“是啊,娘娘剛還嫌棄我們都是男兒,不如京華妹妹能陪伴娘娘,給娘娘解悶呢。”


    “是吧,我早看出來了!我開府成親那會兒,就覺得母後像拋出個大累贅一樣,”齊王說著話走到劉琰身邊,勾住侄子肩膀,“我看你也趁早搬走,別惹我們太後娘娘的嫌了。”


    這叔侄兩個站在一起,樣貌相像,身量也差不太多,看起來倒似兄弟一樣。


    太後就對許京華說:“瞧見沒,這倆小白眼狼,養了一場,專會擠兌我。”


    許京華還在為劉琰那聲“京華妹妹”牙酸,聽完這句,有些驚訝:“大殿下也是您養大的麽?”


    “嗯,還不到一歲就抱我身邊來了。”太後眼睛看著劉琰,手裏拉著許京華,“所以今日一聽說你們父女到了,就非得要同你叔父一起去接。”


    說到這個,許京華就想起那會兒自己見到劉琰出的糗,忙站起來,認認真真道謝,“多謝殿下,辛苦您了。”


    劉琰還沒開口,齊王先說:“不用同他客氣,他最怕旁人同他見外。”


    劉琰便隻笑了笑。


    太後卻說:“琰兒的心意,我知道,如今親也認迴來了,功課要緊,午後你該去上課去上課,學無止境,不可懈怠。”


    劉琰垂手肅立,應了一聲:“是。”


    太後又問許京華:“京華識字嗎?”


    “唔……許京華這三個字,看見大約能認識……”許京華小聲說。


    “不礙事,現學也來得及。”


    太後沒當迴事,轉頭讓人給許京華在自己後殿安排住處,趁著許俊那邊針灸沒完,又讓人帶她進去量尺寸,好做新衣裳。


    許京華量完之後,溜達著出來,遠遠就問:“娘娘,能給我做一套男裝嗎?”


    她腳步快,問完,人也走到太後等人身邊了,卻發現氣氛好像不太對,“不……不行嗎?”


    太後笑了笑,“做男裝?想什麽時候穿啊?”


    “騎馬的時候。”許京華覺得太後這會兒的笑有點勉強,又見齊王不自覺皺著眉,她心裏藏不住話,就問,“叔父怎麽了?”


    齊王強扯出點笑容:“沒什麽,我一聽母後問功課就害怕。”


    劉琰驚奇:“問的是我,五叔怕什麽?”他搖搖頭,側臉問許京華,“你還會騎馬嗎?”


    許京華還是覺得有點奇怪,但他們不說,她也沒頭緒,就點頭答道:“會呀,我從小就會,我還會射箭呢。”


    太後、齊王聽了都驚奇,紛紛問起許京華幼年經曆,氣氛變得和之前一樣,接著許俊那裏針灸完畢,午飯也好了,許京華很快就不記得中間還有這麽一茬,專心發揮她最大的長處——努力加餐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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