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崔峻的夫人盧氏處理完家事,望了眼日頭,白湛湛的晃人眼,便吩咐婢女去拿自己的拜帖,準備出行的車馬,換上出行吊唁的白衫吊服,貼身婢女一麵幫忙穿衣,一麵問,“娘子可是要去建寧公府?”


    盧氏輕描淡寫地“嗯”了一聲,“孫醫官怎麽說?”


    “說是原本體弱,又受驚過度,”婢女複述道,“他還說從前十三娘吃的方子,劑量少了些許。”


    盧氏冷哼一聲,麵如寒霜,“此種陰私手段,我倒是屢見不鮮,不過,”她拿起梳妝盒上裹著手帕的簪子,那一端烏黑著實讓人心驚,“既已在藥方裏動過手腳,又何必要下毒,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沉思片刻,她眉頭微皺,收好簪子,婢女打起簾子,方踏出房門,便聽廊下畫眉嘰嘰喳喳亂叫,轉頭吩咐道,“雀兒喂過沒有?後院的花兒記得澆水,把香爐撤了,天氣熱,且去尋些瓜果放屋裏,豈不清爽,”她一麵交代,婢女一麵應是,剛走出院門,便聽小丫頭通報,“娘子,四郎來了。”


    說話間,一少年郎君沿鵝卵石路翩翩走來,他眉眼秀氣,笑意天真,舉手投足透著股不諳世事的驕矜,正是盧氏與崔峻第四子,崔清的堂兄,崔暄。


    “阿娘,”崔暄湊近來,習慣性地撈起盧氏的袖子,“這是要去哪呢?”


    盧氏沒好聲好氣地抽出袖子,撫平白布上的褶皺,“去見你堂妹。”


    “可是建寧公府的十三娘妹妹?”崔暄略一想便道,“我在外頭聽說,李玦好端端的身體,她一過門就得了急病過世,說她八字硬,克夫克親……”


    “你上哪學的婦人作派,”盧氏勃然大怒,“再嚼舌根,看我不撕你的嘴。”


    崔暄往後一縮,腳底抹油般一溜煙跑走了。


    盧氏氣得狠了,渾身都在發顫,兩邊丫頭隻低著頭,一聲不敢吭,半晌,她才順下氣來,直揉心口,“明兒個把他送去我娘家,讓他表哥好好拘一拘。”


    外麵的流言蜚語,靜心養病的崔清渾然不覺,她半靠在床上,借著窗外日光翻閱十三娘留下來的手劄,在心底練習今天要說的話,而新加入的書法小組正爭分奪秒地分析其中運筆、間架、用墨……,試圖尋找一種簡單有效的方法,讓崔清這個初學者能夠迅速上手。


    [有古怪,]安靜的時間沒過多久,測謊小組敏感地指出,[剛才黃鸝進來,朝林媽媽丟了個眼神,她倆就出去了,四分鍾後,林媽媽才迴來,眉毛下壓,嘴巴緊閉,唇角下垂,這個“憂愁”的表情你生病的時候經常出現,昨天病情好轉後就很少見,現在突然憂心忡忡,一定發生了我們不知道的事,讓她感到棘手。]


    [對,她在三分鍾內無意識地朝你的方向看了七次,高出兩天內平均數的一倍,明顯有事想要告訴你而又必須隱瞞下來。]


    還沒等她開口問,便聽窗外胡兒通報,“娘子,林媽媽,崔家娘子已至府門。”


    林媽媽一聽,暫且放下心中擔憂,著手幫崔清換上見客的素服,又在房裏等了二十來分鍾,小丫頭來報,“崔家娘子到了。”


    黃鸝快步打起簾子,崔清一行人步入廳堂,見兩個麵生的丫頭擁簇著一位婦人穿過走廊進來,其人體態豐腴,麵容寧靜,一打照麵便親切地攜著崔清的手,隻覺握住一把骨頭,不由得上下打量她一番,“瘦了,十三娘,委屈你了。”


    崔清早早醞釀好情緒,聞言哽咽一聲,帶著哭腔喚道,“叔母。”


    她這幅皮囊雖不符合唐代審美,委實太過細弱,但當她欲說還休,淚珠在眼眶裏打著轉的模樣,就連沒多少接觸的盧氏也生出憐意,放柔了聲音,“身體如何?吃過藥沒有?若是藥不見效,再遞帖子去請,總得治好了。”


    林媽媽連連應是,一一答了,廳堂透風,一行人便移至屋內,香墨打起簾子,屋內熏了香,隻露一絲窗戶縫,一掀簾子,暖暖的奶香混著木香迎麵罩來,盧氏抬眼往裏一掃,榻上臥著張小案幾,床邊擱一小馬紮,床上吊的是藍底白色團花錦帳,半拉錦帳係起,依稀可見兩床月白色被褥,一色陳設皆無,慢慢抿出個笑,“這倒不像小娘子的屋子。”反倒像來做客的。


    崔清麵上淡定——反正她也聽不懂——拿眼直瞅林媽媽,林媽媽直往裏讓,等兩人在榻上坐穩了,方答道,“按理說,咱是得移到別的院子去,實是這幾日府內忙亂,娘子急病,才耽擱下來。”


    [她們在說屋子的事,西廂房一般是給女兒或者客人住的,主人家該住正房,]曆史小組解釋道,[不過正房連死了兩個人,林媽媽可能覺得不吉利。]


    話是如此,盧氏卻聽出了府內人的不上心,眉頭皺了又皺。


    胡兒奉上兩杯蜜水,崔清端起一盞青瓷杯,喝了口甜絲絲的水潤潤喉嚨,嚴正以待。


    果然,沒喝幾口水,盧氏便關切地問道,“家中,大家身體可還好?”


    她說的“大家”指的就是她的婆婆,崔清的奶奶。


    這個問題研究小組們預測過,但現在時間緊,任務重,為避免露出哪怕一絲破綻,他們沒敢打林媽媽和四個丫頭的主意,好在崔清思考半天,想出一個應急的方法。


    那就是——哭!


    對於哭這一項技能,崔清可謂是天賦異稟,她還小的時候,父親稍不如意就會對母親拳打腳踢,但隻要她哭著出來,父親定會停手,久而久之,她遂練就出一副說哭就哭的本領,可惜年紀大後,哭也不管用了,直到父親意外去世,母親和她才從家暴的陰影裏解脫。


    反正,隻要盧氏一問從前事,崔清便滿眼垂淚,連帶著旁邊幾個丫頭也陪著落淚,滿屋子俱是哭個不停,安慰勸解都來不及,哪還有功夫問東問西?


    此情此景落入盧氏眼中,也在心裏唏噓,十三娘雖說身邊無父母寵愛,卻是在祖母膝下長大,一向順風順水,出嫁後猛地摔個大跟頭,又是死丈夫,又是生急病,更別提外頭那些風言風語,自己貿貿然問起閨中往事,實是突兀了。


    想到這裏,她便繞過從前的話題,問起生活日常起居,這話自有林媽媽等人迴答,不勞崔清操心,她慢慢止住淚,綻出一朵小小的笑花,似乎在對剛才的哭泣感到不好意思。


    盧氏見慣了落落大方幹脆利落的娘子,頭一迴見如此靦腆的,不覺有些新奇,話完家常,她使個眼色,左右丫頭識相地退出房門,僅留林媽媽一人伺候。


    林氏乃是十三娘的乳娘,往後十三娘多得依仗她行事,盧氏便不避諱,直接從懷裏取出帕子,放小幾上一推,“物歸原主,十三娘,這簪子你從哪來的?”


    崔清將簪子遞給林媽媽,早準備好答案,“叔母既有此問,兒自當如實相告,”她巧妙地將話語組織一番,隻稱前晚李玦突發急病,她心下奇怪,以銀簪試其嘔吐物雲雲,林媽媽也是第一次聽聞,攥著帕子的手抖了又抖。


    這話卻讓盧氏刮目相看,原本隻當十三娘是個淚包,沒曾想她竟如此聰穎,普通娘子叫人還來不及,哪裏能想那麽多?然,李唐宗室在自己家中毒發身亡,其中必有蹊蹺,盧氏略一思索,便意識到崔清處境不妙。


    “如今最要緊的,是趕緊發書給你父親,”她憐惜地注視著十三娘,沉思道,“讓他接你迴家守孝,傻孩子,為夫守孝三年,你若是繼續呆在這府裏,我都不知三年後能不能再見到你。”


    此話正中崔清心思,她聞言跪拜在地,低泣道,“還請叔母為兒做主。”


    盧氏撫著她的長發,含淚道,“你這父親不是個靠得住的,滎陽另娶也就罷了,居然忍心把你丟在博陵那麽多年,罷了罷了,等我迴府,這就讓你叔父修書一封,他若不來接,我就報給大家,總不能看你陷在這府裏。”


    家書的問題暫時解決了,看到字幕翻譯的崔清心裏一喜,愈發小心著意,不過個把時辰,盧氏越發親近,直把她當自家人,待到時辰出府,盧氏一行人走過老遠,迴頭還看到她在院門前站著。


    [終於把消息遞出去了,]為演這一場戲,昨晚研究小組一夜沒睡,等演完了陳仁才覺疲累不堪,[你也累了吧,今天好好休息,先養好身體。]


    眼見盧氏她們拐過一個彎消失在視線裏,崔清徐徐穿過院子,迴到屋裏,在腦海中歎了口氣,“你們剛才聽到了吧,十三娘的父親在滎陽另娶,難怪連親女兒成親都不趕迴來。”


    “他要是不來——不得不說,這個可能性很大——”崔清頭疼得緊,“我豈不是得在這府裏呆一輩子?”


    作者有話要說: 參考……如前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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