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斯塔西亞一大早起來的時候, 就有白袍人敲了她的門,告訴她說主教有話想問她。


    阿娜斯塔西亞簡單的洗漱後就換上了教會提供的黑色修女服。她當初留在教會的時候穿的可是舞會才會穿的禮服, 並不是日常裝, 多多少少有些不方便。所以在教會住下的第二天上,她就相當適應的換上了教會提供的修女服。


    跟著白袍人穿過迷宮一樣的迴廊來到了一間房間的門口時,阿娜斯塔西亞還不知道是哪位主教找她。當她打開門進去時,一條金色的鎖鏈直接纏上了她的腰,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 那條鎖鏈便將她給帶到了一張冰冷的金屬椅子上坐著。


    與此同時, 椅子上的金屬環牢牢的扣住了她的雙臂和雙腳腳腕,可以說她現在除了頭和脖子以外都無法動彈了。


    房間的門被悄無聲息的關上了。


    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 本該十分昏暗,但因為牆壁上較多的燭盞而顯得還有幾分明朗。


    因為光照還算充足, 所以阿娜斯塔西亞也測地看清楚了這是個什麽樣的房間。


    牆壁上掛著亮閃閃的鉤子,帶倒刺的鋼鞭,鋼針等東西;牆邊掛著銀質的籠子,還有一個鐵質的一人高的盒子……


    還有些地方的東西, 阿娜斯塔西亞認不出來,她也不敢去辨認那些東西到底是用來做什麽的。


    一身白色繡金紋製服的艾伯特主教就站在她麵前,金色的發編程發辮垂在肩頭, 他依舊是那張溫柔的學術派臉,臉上的表情卻十分冷凝肅穆。


    阿娜斯塔西亞被這發展給完全弄混亂了, 她的目光從艾伯特身上飄過, 又從牆上那些亮閃閃和新的一般的刑具上掃過, 心裏升起了些許涼意。


    艾伯特翻開手中的聖典,開始念起了其中一段讚歌:


    “……誠實的人應當得到嘉獎,編製謊言者理應待在地獄。”


    金色的鎖鏈就纏在他的手腕上,他微低頭照著聖典念讚歌時的神情十分專注。那張溫和良善的臉在燭火之中半隱半明,顯得有幾分冰冷殘酷。


    然而還沒等他念完,他麵前的阿娜斯塔西亞就白著一張臉對他道:


    “你想知道什麽?”


    艾伯特微抬起臉,目光從聖典上移開放到了阿娜斯塔西亞的臉上,正打算趁著這個氣氛開始問話的他被阿娜絲塔西的這個反應給弄得有些猝不及防:這交代得也太快了點吧?


    他還沒開口問什麽,就見他麵前的阿娜斯塔西亞直接開口-交代了一串兒的話:


    “我不認識那個達維亞貴族,他找我跳舞的原因也不知道,貝琳達女爵和卡瑞娜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最後一次見卡瑞娜的時候還是在離開神學院不久時……”


    阿娜斯塔西亞這反應可以說是相當的配合了,還沒問就說了許多。


    艾伯特看著她有些不太好看的臉色,忽然覺得預估出了錯誤,這位大小姐的膽量看來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小。


    該怎麽說呢?就艾伯特而言,阿娜絲塔西婭本身就是位貴族小姐,容易被刑訊的陣勢嚇到也正常。正常歸正常,但在艾伯特心裏照樣要嫌棄幾分嬌氣。雖然如此,但如果阿娜絲塔西婭沒有被這陣勢嚇到,那該苦惱下一步審問的就是他了。


    其實一般來說艾伯特並不常來刑訊室這種地方,雖然是他主管審問這方麵,但他麵對的主要對象還是詛咒者之類的異種,而且敢於來克萊因王都生事的異族都隻是少數,就算有需要審問的時候,神術也比刑具好用多了。至少不會被濺得渾身是血。教會製服多是白色,被血染上後,清洗就比較麻煩。


    自菲爾德一家的審問不順利後,安琪羅大主教向國王陛下請示了神術的使用,艾琳娜接手菲爾德一家後便用上了神術作為審問手段。而神術審問手段在阿娜斯塔西亞這裏是行不通的,因為阿娜斯塔西亞那個神奇的身體狀況,任何神術都不能對她起作用。既然神術不行,那艾伯特就隻能考慮古老的傳統審問方式了,所以他打開了許久沒開過傳統刑訊室。


    事實上他也沒打算真的動刑,畢竟在沒有定罪的情況下不能對貴族用刑,而身為伯爵小姐的阿娜絲塔西婭絕對算得上是貴族。按他的想法來看,像這種貴族小姐,隨便嚇唬一下應該就會聽話的說出一些需要的信息了。


    雖然本意是恐嚇,但見真嚇到阿娜斯塔西亞後,艾伯特反而有些微妙的感覺。總覺得是不是太過於輕鬆了點?他還以為能用上其他的恐嚇手段,卻沒想到阿娜絲塔西婭如此的配合。帶著某種微妙遺憾感的艾伯特低頭繼續去翻手中的聖典,並心不在焉的問著公式化的模板問題:


    “那和卡瑞娜相處的時候,你有察覺到她的異樣嗎?她有對你說過什麽很難理解的話嗎……”


    手中的聖典不知道翻到了什麽地方,艾伯特的目光掃過聖典上的讚歌詩詞,心裏一段一段的隨意默念背誦著,好為下一次兼職祝福主教時準備聖典台詞。然而他在心裏默念了好一段後才反應過來:


    這不是一般婚禮上才念的讚歌嗎?


    感覺有些微妙尷尬的艾伯特慶幸還好沒有繼續背下去時,不然下一次兼職祝福主教,抱著“聖典”隨口背了一段婚禮上才念的讚歌,那就鬧大發了。


    就在此時,阿娜斯塔西亞的聲音使得他再次抬眼看向了她:


    “……卡瑞娜確實對我說過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阿娜斯塔西亞隻看了一眼艾伯特便將目光移開了,她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牆上燭火的照耀下在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本來隻是公式化的盤問,正在背聖典中並且沒對盤問結果抱有期待的艾伯特:……


    他被阿娜斯塔西亞的話拉迴了神智,他迅速恢複了狀態,然後繼續追問道:


    “什麽話?”


    阿娜斯塔西亞抬起臉看著他,有些白的臉色,翠色的眼眸在燭火的映照下透著幾分迷離氤氳感。


    艾伯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然後繼續翻著手中的聖典。有那麽一個瞬間他似乎想到了那雙眼眸哭起來的樣子。


    “在離開神學院的前一天晚上,她邀我一起賞月,然後看著月亮問我:


    ‘如果是斯塔夏的話,會喜歡其他顏色的月亮嗎?’


    我答:


    ‘就現在這樣的月亮就好。’


    然後卡瑞娜便笑了,她說:


    ‘是啊,我們都喜歡這樣的月亮。如果能夠自由,我們都會選擇這樣的月亮。’


    ‘斯塔夏,你有想過要去追尋自由嗎?’


    ……”


    阿娜斯塔西亞目視虛空,裝作迴憶的模樣開始編造過往,她打算把【血月之門】的消息以這種含蓄委婉的方式透露給艾伯特,剛好有著卡瑞娜作為理由。作為不應該知曉【血月之門】相關消息的普通人貴族小姐,阿娜斯塔西亞自己將上訴的話理解為“貴族身份的束縛”是沒有問題的,所以她可以裝作一切都不知曉的模樣;然而在卡瑞娜是血族而艾伯特又知道【血月之門】的前提下,“卡瑞娜的話”裏又多次提到了自由以及月亮的顏色,阿娜斯塔西亞相信艾伯特會往【血月之門】那方麵想。


    這樣一來,阿娜斯塔西亞既把血族試圖打開【血月之門】的消息告知了教會,又維持她什麽都不知道的貴族大小姐人設。阿娜斯塔西亞覺得自己的這個舉動簡直完美,自己真是一朵舉世無雙的超級白蓮花,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沒做,心向光明的好孩子。


    聽聞阿娜斯塔西亞所說的這番話後,艾伯特表情冷凝的陷入了思考。他沒有懷疑阿娜斯塔西亞話的真實性,事實上這種消息就算不真實也值得他們去注意,更重要的是事實已經為這個消息提供了最好的證據


    ———克萊因的【血月之門】支點被破壞了。


    即使相信了阿娜斯塔西亞話中透露出的內容,但艾伯特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那些永夜詛咒者居然真的把心思動到【血月之門】上去了?


    【血月之門】三大支點,便是三重防護,不把三大支點都破壞的話,【血月之門】的封印就無法破除。


    【血月之門】最後一個支點可是在天國的裁決天使身上,那些詛咒者們敢想?


    他們瘋了嗎?


    雖然內心覺得很不可置信,但艾伯特還是打算將這個消息上報給聖城瓦爾利亞那邊。


    於是,對於阿娜斯塔西亞的盤查結束。或者說他審查阿娜斯塔西亞本來就該是個過場而已,畢竟王宮詛咒者的消息還是阿娜斯塔西亞從舞會上偷跑出來告訴他們的,並且她也是擁有天使之羽的神眷之人。


    那為什麽會忽然想到把阿娜斯塔西亞帶到刑訊室來審問?


    艾伯特自己也有點說不清楚,他總覺得自己似乎是對於這件事有種太過較真了……另外,還有總莫名其妙的興奮感。


    …………


    艾伯特將阿娜斯塔西亞從審問椅上放了下來,然後抱著聖典看著她,阿娜斯塔西亞臉色已經恢複了正常,她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對他露出了一個貴族小姐標準的禮貌矜貴微笑。


    好似一副畫般精美,卻無生機與活力。


    知道這貴族大小姐鬧脾氣了,艾伯特也不覺得奇怪,反正都審得差不多了,他也該迴去和艾琳娜他們通一通情報了。當然,作為審問的補償,艾伯特覺得也應該和阿娜斯塔西亞說一說她那片天使之羽的問題:


    “我很抱歉,那片天使之羽被我消耗了。所以,你想要什麽補償嗎?”


    天使之羽是他用掉的,這一點確實該賠償。


    他不知道阿娜斯塔西亞是怎麽得到的天使眷顧,卻也知道這種東西並不是想要就會有的,沒了就沒了。大概是身體用著詛咒者血液力量的原因,艾伯特的神降類神術並不好,他沒辦法與天使溝通或是求得庇護,所以他暫時還真沒辦法還給阿娜斯塔西亞一片天使之羽。


    “沒了天使之羽,我隻怕詛咒者會借機報複我。但您說過,吾主教導我們要學會理解,學會接受。”


    阿娜斯塔西亞的態度相當平和,沒有借機鬧騰的意思。她心裏反而在期待著用這個理由在去夢境裏與裁決天使搭上幾句話,天使之羽在她的手中其實就隻是個夜間小燈而已。


    然而艾伯特很自然的就把阿娜絲塔西婭的反應看成了鬧脾氣,賠償這個事,他還是不會逃避的。然後他站在刑訊室的門前暫時攔住了阿娜斯塔西亞的去路,然後頗有幾分認真的繼續對她賣起了上次的教會安利:


    “那要不要考慮加入教會?我上次說過的話還有效,聖女的競選已經結束了,但神術方麵我可以請艾琳娜教導你。”


    他這算是在坦誠的交代:自己其實並不擅長神術的教導。用掉了阿娜絲塔西婭的天使之羽,他也不打算在神術這方麵坑她了。


    “加入教會後,我可以負責帶你。你平常跟著我就行,不會讓你被詛咒者報複的。”


    艾伯特本身就是負責排查異常與詛咒者之類的異族作戰的教會成員,他覺得順便保護一下阿娜斯塔西亞應該不成問題。然而他想到某一點後又有些遲疑了:


    作為戰鬥主教,他遇見詛咒者根本就不會避開,而且他們這類人一旦戰鬥起來都是拋卻性命樣的不管不顧……


    真打起來時,額……他恐怕顧及不到這位嬌弱的大小姐。


    有些頭疼。


    本想把阿娜絲塔西婭拉入教會發展成自己下屬的艾伯特最後還是有些苦惱的選擇放棄。


    “我又想了下,覺得你還是跟著艾琳娜合適。”


    艾伯特開始認真的思考起加入教會後,阿娜斯塔西亞的歸屬問題。


    然而阿娜斯塔西亞則趁著他思考的時候繞過他走出了刑訊室,她覺得自己今天被恐嚇了,需要適當的安靜和休息。


    待艾伯特從思緒中迴過神來時,阿娜斯塔西亞已經離開了,他抱著手中的聖典看著隨意翻到的一句讚歌,忽然感覺自己有點奇怪。


    他對阿娜斯塔西亞似乎太過上心了點兒?


    難道說她喊了他幾句“叔叔”,他就真把她當親侄女看待了?


    想到這個可能性,艾伯特心裏產生了強烈的抗拒感:


    算了吧,他還年輕著,怎麽可能當長輩?


    ·


    阿娜斯塔西亞在白袍人的帶領下又迴到了教會給她安排的那間房間裏,最近是國王陛下下令的審問期,她待在教會暫時不能迴去。而過不久後,作為她家人的斯圖爾特伯爵和斯圖爾特伯爵夫人也會被帶到教會盤問。因為貝琳達女爵的財富,王都裏一大半的貴族以前幾乎都與她有過較為密切的來往,斯圖爾特伯爵夫人當然也不例外。


    所以這次盤查,王都的一大半貴族幾乎都被叫去了教會參觀。當然,最重點的盤查對象還是菲爾德公爵一家。根據目前的形式來看,菲爾德公爵一家的情況不太好,甚至有傳言說菲爾德公爵也許會遭到降爵。


    …………


    阿娜斯塔西亞迴到房間後便有些疲倦得撲到在床上,撒謊有時候真的有些考驗精力。尤其是在刑訊室那種地方撒謊,還好艾伯特主教沒真的對她做什麽。


    不過事後迴想,阿娜斯塔西亞也大概發現了艾伯特主教隻打算嚇唬她,畢竟在沒有定罪的情況下,他們並不能對貴族用刑。她好歹還是為伯爵小姐,絕對算得上是貴族。要是艾伯特真對她用了刑,她肯定會向上麵告發他。


    阿娜斯塔西亞將臉半埋在柔軟的枕頭裏,漫無目的的看著窗外的陽光,她忽然感覺自己似乎好久沒有再做過夢了,她有些想念夢中的裁決天使了。


    才遭到了恐嚇的她需要安慰。


    阿娜斯塔西亞忽然想到了前世的一個網絡“碰瓷”流行語:


    ———寶寶摔倒了,要xxx親親才起來。


    “寶寶被嚇到了,要天使長安慰才能好。”


    阿娜斯塔西亞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麽心情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但話一出口,她就忍不住笑了起來。也許是在笑自己滑稽,也許又是其他的什麽原因。


    她看著窗台上不知何時長出的一株玫瑰花,聞著那若有若無的花香,帶著某種期待的睡了過去。


    ·


    純白無暇的天國似乎永遠沒有改變過,永遠安寧祥和,也永遠寂寞。


    阿娜斯塔西亞奔跑在那階梯上時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伽米爾一直都待在那處水池邊,永遠一個人,不知晝夜不知春秋,他不會感到寂寞和無聊嗎?


    奔跑在白石階梯上的阿娜斯塔西亞忽然停住了腳步,她將目光投向了階梯兩旁的花朵上。宛如水晶雕琢的花朵靜靜的綻放,看外表是和人間的白薔薇類似,然而阿娜斯塔西亞卻知道它們和人間的花並不一樣。


    天使也和人類不一樣。


    伽米爾或許不會有無聊或者寂寞這種情緒。


    但人類一向都是很會自作多情的生物,阿娜斯塔西亞將伽米爾的情況給自己做了個假設,然後便忍不住對伽米爾生出了更多不該存在的情愫,因為她發現:


    如果是伽米爾的那種生活,她可能一天都過不下去。


    沒有半點變化的世界,除了鍾聲外沒有其他聲音的寂靜世界。


    ———多可怕。


    這種世界完全能夠抹殺一個正常人的自我。


    阿娜斯塔西亞發現自己不可避免的對伽米爾生出了一些過去沒有的情緒,那是除渴望聖光外的其他情緒,她想觸碰他的心,想知道他是否寂寞過,也想……保護他的心。


    很奇怪也很可笑。


    裁決天使是近乎神明的存在,他的強大是每一個人銘記在心的信仰。


    這樣的存在,弱小且沒有勇氣去改變什麽的她竟然會生出這樣想要保護的感覺,確實有些可笑。


    …………


    阿娜斯塔西亞就在這樣的自我懷疑與否定中來到了那處圓形平台。


    身負聖光的裁決天使早已在水池旁等候,他今天依舊沒有祈禱,他麵向阿娜斯塔西亞來的方向,淺冰色的眼眸注視著那處道路和雲海。


    “十分高興,能夠再次見到您。”


    阿娜斯塔西亞無法抑製自己的那種宛如春暖花開的心情,她看著水池邊的裁決天使,帶著笑容走近了他。


    上次的夢中她試探出了能夠靠近的最近距離,那麽這次的夢裏她便繼續了上次的距離,站在了他的身邊。


    仿佛聖光本身的裁決天使垂目看著她,被柔和的光芒籠罩的臉上沒有表情,輪廓完美的容顏近乎消失在光芒中一般虛幻:


    “聖光永遠不會拒絕虔誠者。”


    阿娜斯塔西亞愣了愣,習慣去猜測伽米爾言語真實意思的她忽然感覺心跳是漏了半拍。


    “您是指……我可以一直來見您嗎?”


    她的聲音極輕卻又極為慎重。


    容顏虛幻的裁決天使站在她麵前沒有任何的言語,那份美麗神聖虛幻卻又冰冷如冬。


    阿娜斯塔西亞站在他身邊靜靜的等待著他的反應。


    阿娜斯塔西亞覺得自己有些奇怪,她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個幼師,在努力教導著反應及情緒都遲鈍的一個孩子。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值得她耐心去等待。


    裁決天使緩緩的將手伸向她,似乎想要接觸,然而在最終將要觸碰之時他又收迴了手。


    他淺冰色的眼眸看著她,麵無表情的微微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音。


    阿娜斯塔西亞翠色的眼眸也注視著他,再次重複了她所問的內容:


    “您不會拒絕與我的見麵,對嗎?”


    “……不會拒絕。”


    裁決天使這次發出了聲音,他的聲音依舊很空靈,甚至於接近虛幻。


    阿娜斯塔西亞注意到,他這次的迴答沒有主語。雖然沒有提到他自己,但也沒有提到神和聖光。


    阿娜斯塔西亞對他輕輕的笑了,然後提起了另外一個話題:


    “總是詢問您問題,您有什麽想知道嗎?”


    裁決天使轉身麵向映不出他身影的水池,垂目看著水池底部慢慢升騰上來的淡金色熒光,緩慢的開口答道:


    “沒有。”


    阿娜斯塔西亞學著他麵向水池,然後看向水池中。


    平靜的水池好似一麵鏡子,將阿娜斯塔西亞的身影清楚的映了出來,也隻是映出了她一個人的身影而已。


    “您聽過人間的讚歌嗎?”


    “吾父的讚歌?”


    裁決天使第一次表達了疑問。


    阿娜斯塔西亞努力壓製自己激動的心情點了點頭,然後道:


    “我唱給您聽。”


    隨即悠揚的歌聲響起,屬於人類的聲音始終還是比天使更多幾分生機與溫度,與這處祥和安寧的天國有了幾分不契合。


    阿娜斯塔西亞有著私心,她將人間對神的讚歌和對裁決天使拚湊成了一首讚歌,然後唱給了她麵前的裁決天使聽。


    伽米爾隻在意神,可她在意他。


    她僅僅是想要對他唱屬於他的讚歌,那是他應得的榮光。


    阿娜斯塔西亞唱到一半的時候,一個有些縹緲好似迴音的歌聲響起,在追逐著她的曲調與她合唱。


    她的歌聲頓了頓,那個縹緲的歌聲也隨著頓了頓,她看向身邊的裁決天使。


    他也正好在看著她,明明沒有表情的臉上卻讓阿娜斯塔西亞錯覺般的看出了幾分認真。


    伽米爾在與她合唱。


    這個認知讓阿娜斯塔西亞很難形容自己目前的心情。


    ·


    克萊因王都教會。


    王都的三位主教照舊在大主教的祈禱室裏開著會。


    “經確認,菲爾德公爵一家或多或少都受了詛咒者的精神誘導。”


    一身標準祝福主教白袍的艾莉娜主教翻開了直接筆記本,一邊訴說著主教的審問結果,一邊記錄著昨天在菲爾德一家身上試驗的神術效果。


    “值得注意的是……菲爾德小姐似乎愛上了那位詛咒者,我並不知道這是否也是受了那位詛咒者能力的影響。”


    艾琳娜抬起頭來看向對麵的艾伯特,拿起筆又翻開筆記本的新一頁寫了艾伯特的名字。


    並不知道艾琳娜在寫什麽的艾伯特臉上露出敷衍的公式化笑容:


    “這些貴族小姐是太無聊了嗎?居然會愛上危險的詛咒者。”


    “也許吧,你要知道,愛情總是無法解釋的存在。”


    艾琳娜送了聳肩,然後繼續拿筆在筆記本上寫下了一個名字:阿娜斯塔西亞。


    “我聽說你今天早上將斯圖爾特的大小姐帶去刑訊室了。”


    艾琳娜看著她對麵的艾伯特,表情有些疑惑。


    “沒定罪之前不能對貴族用刑,我知道。所以我沒用刑。”


    提到這個艾伯特感覺有些莫名的煩躁,雖然他的臉上依舊帶著教會式的標準微笑,但煩躁的情緒還是透露出了一兩分。


    艾琳娜拿筆趕緊在筆記本上寫著的兩個名字中畫了個單箭頭,然後她看著艾伯特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同情:


    “你就隻想到了這個?”


    艾伯特覺得今天的艾琳娜格外的奇怪,所以他麵對艾琳娜揚起了十分“和善”的笑容:


    “你覺得我還該想到什麽?”


    恰逢此時,端著茶杯的安琪羅大主教相當慈愛的看著艾伯特,插了一句嘴:


    “年輕人,多繞幾個圈子沒什麽。”


    艾琳娜笑著點了點頭附和,然後在筆記本上艾伯特的名字外畫了好幾個圓圈,將他的名字框了起來。


    “對了,那位斯圖爾特家的大小姐有喜歡的人嗎?”


    畫完圈圈後,艾琳娜將筆記本合上,十分正經的朝艾伯特問著這個問題。


    “……這種事情我怎麽會知道?”


    艾伯特覺得艾琳娜問八卦問題問錯人了,他怎麽可能有空去觀察王都貴族小姐的感情私生活?然而那一瞬間,艾伯特的腦海裏閃過了一個場景:


    他某一次抓詛咒者時,阿娜絲塔西婭似乎是在與誰約會。至於那個人是誰?艾伯特根本就不記得了,反正這些貴族小姐換情人比換衣服都快,記不記得住也無所謂。


    然而看著麵前艾琳娜主教和安琪羅大主教那兩張透著“慈愛”的臉時,艾伯特便不想說出自己的不經意間迴想起的事了。


    “我和大主教會記得為你祈禱的,小艾伯特~”


    艾莉娜將雙手交握放在心口處做出了祈禱的姿勢。


    安琪羅大主教在艾琳娜身後也擺出了祈禱的姿勢:


    “願吾主保佑你。”


    “行了,說正事。”


    艾伯特捧著聖典,有些不習慣的翻來翻去。他的武器被送去維修了,手中沒書不習慣的他也隻好老老實實的抱著聖典了。


    見艾伯特神色嚴肅,艾琳娜和安琪羅便也收起了輕鬆的神態,開始進入談正事的正經狀態了。


    艾伯特便將他盤問阿娜斯塔西亞時所得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他們真是這個目的?!”


    艾琳娜的反應在艾伯特的意料之中。畢竟【血月之門】關乎裁決天使,幾乎沒人覺得這個封印會被打破。


    “如果卡瑞娜沒有騙斯塔夏的話,應該就是這樣。”


    艾伯特將手中的聖典合上,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對阿娜斯塔西亞稱唿上的改變。


    “那群瘋子!”


    艾琳娜立刻站起來,打算將消息通知給總教會,與此同時對艾伯特囑咐道:


    “聖城那邊收到消息後可能會召集你們這些戰鬥主教迴去,艾伯特,你要做好準備。”


    艾伯特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然後順便問了艾琳娜一個問題:


    “我的‘書’修補好了嗎?”


    與那個詛咒者作戰時,他的兩支槍折斷了一支,鎖鏈也磨損了許多,所以一迴到教會他便將武器拿去修補了。


    “你還敢問,”


    艾琳娜歎了口氣,然後道:


    “修補的匠人修士很生氣,他說這已經是你第二十五次去修補武器了。並托我囑咐你一句:請愛惜一下武器,材料很貴的!”


    對此,艾伯特表示無奈:


    “戰鬥的情況又不是我能控製的,所以你們當時就該讓我去報名競選聖子的。”


    艾琳娜和安琪羅互相對視一眼,然後道:


    “你要是把聖器折損了,我敢保證教皇會天天找你談話。”


    ·


    永夜的世界裏,血月高掛在夜空中。


    一隻烏鴉展開雙翼無聲無息的飛躍光禿的樹林,飛過荊棘構成的玫瑰園,然後飛入一座城堡裏。


    “維吉爾,你看到什麽了?”


    一身華服的血族公爵半躺在座位上,舉著高腳玻璃杯,沒什麽食欲的晃了晃。


    裝入了紅色液體的玻璃杯身上倒映著他金色的眼眸。


    烏鴉落入肩上,銀發的血族公爵一邊撫摸著烏鴉的黑羽,一邊拿起紅色的晶體投喂主教的魔寵:


    “畢維斯活著迴來了,另外還將他的混血種未婚妻帶迴來了。”


    “未婚妻?”


    聽到新消息的尤利西斯瞬間就精神了許多,他將喝不下的食物放到了一盤的矮桌上,然後起身坐直了身體,那張似花中妖魔般豔色的臉上透出幾分興味:


    “卡洛斯·艾德裏安的女兒?”


    維吉爾那張與尤利西斯一模一樣的臉上也露出了相似的表情:


    “當然,她叫卡瑞娜。”


    “聽說是個混血種。”


    尤利西斯臉上的表情帶著些看熱鬧的幸災樂禍:


    “卡洛斯為他女兒討了個伯爵爵位。混血種的伯爵,我還是第一次見。他們那位醒來的親王陛下知道嗎?”


    “多半是不知道的吧。”


    維吉爾喂完魔寵,然後讓魔寵自由活動去了。然後他注意到了桌子上尤利西斯沒動過的那杯血,還不忘囑咐道:


    “尤利西斯,別浪費。”


    “知道了,我一會兒喝。”


    尤利西斯看了看被自己放到桌子上的那杯血,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喝這些折磨自己味覺的東西,他覺得自己還不如餓死算了。像這種時候他就萬分的佩服維吉爾,他甚至懷疑維吉爾根本就沒有味覺這種東西。


    ·


    在血月之境內與自己“未婚妻”分別後,披著後裔殼子的血族親王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淡去,最終失去了溫度。


    他來到了一處裝飾著精美花紋的鏤空鐵門前。


    鐵門被青灰色的荊棘環繞,灰白的霧氣不斷的從鐵門內溢出,模糊的影子漸漸的自霧氣中顯現。


    巨大的重甲騎士雕像立在了鐵門的麵前。


    “為我打開門,守墓人。”


    銀發的男子平淡的對著門前的重甲騎士雕像下著命令,騎士雕像的雙眼之中兩處幽火燃氣。它緩慢的轉過身去,身體每轉一分,那扇荊棘環繞的鏤空鐵門就打開一分。


    最終,鐵門完全打開,灰白的霧氣迅速溢出,然後將門前銀發男子的身影淹沒。而後鐵門再度關上,漆黑的漩渦自門後出現,將整個門都卷入其中,消失不見。


    …………


    聖地墓園中十分安靜,灰白的霧氣濃鬱,將視線完全阻隔。


    對於這片區域萬分熟悉的諾拉來說,他就算閉著眼也能找到自己的沉睡之處。


    血月之下,他抬手輕吻手中戒指,環繞他周身的濃鬱灰霧立刻散開了幾分,它們主動分出了一條路,通往“諾拉”沉睡之地的路。


    玉白石般的棺槨上雕刻著精美華麗的花紋,鐵網般的荊棘緊緊的將這片墓地包圍著,暗紅的魔花開得妖嬈,透著幾分靡麗,幽幽的花香自空氣中飄來,紅色的光粉從魔花的花蕊之中不斷被吐出。


    “辛苦了。”


    諾拉走到荊棘旁,輕輕的撫摸了荊棘枝頭盛放的紅花,鐵網般的荊棘刹那間如同潮水般退去一般,將荊棘叢中包裹的玉白石棺槨露了出來。


    棺槨中的銀發男子閉眼沉睡,純正的月之子與鮮豔的魔花相互映襯,透出幾分詭魅的妖冶感來。


    諾拉走到棺槨前,注視著棺槨之中沉睡的人,半晌後低笑,而後有些怪異的自語道:


    “在別人眼中,原來我是般模樣嗎?”


    自語後他背靠棺槨有些疲倦般的坐下了,然後仰望著天空中的血月閉上了眼。


    下一刻,玉白石棺中的月之子睜開了眼,那是一雙紅色的眼眸,帶著寶石破碎時的遺憾殘缺美感。


    他睜開眼看著正掛在夜空中的血月,微微的晃了晃脖子,僵硬的身體發出骨骼碰撞摩擦的滲人聲音。


    在棺槨中微微的活動了幾分後,他坐起身,離開了棺槨。


    離開前,他將棺槨旁坐著的銀發男子手上的戒指取了下來。


    自他睜開眼後,他墓地處的荊棘便生長得更加肆意,青灰色的外皮褪去,變得銀灰色,同時還泛著金屬樣的光澤。荊棘上盛放的嗜血魔花開得更加妖嬈了,玫瑰樣的花瓣一片片的飄落下來,花蕊中吐出的紅色光霧也更加的濃密了。


    銀發的月之子離開自己的墓地,朝著旁邊的墓地而去。灰白濃霧主動分出一條路,使他來到另一處墓地。


    這處墓地沒有荊棘環繞,玉白石的墓碑上卻停留著許多隻半身白骨的魔鴉,魔鴉黑色的羽毛落了一地。


    玉白石棺槨中沉睡的是一位女性。


    她穿著一身紅黑相間的華貴長裙,靜靜的躺在白石棺槨中,黑白紅三色的對比尤為的強烈。


    她有著一頭微卷的黑色長發,黑發下是一張斂盡了夜色-誘惑的容顏,美麗卻帶著致命的誘惑。


    如果說諾拉是月之子,那她就該是夜之女。


    她誕生於夜色之中,也該屬於夜色。


    …………


    “莉迪西婭,好久不見。”


    銀發的月之子站在白石棺槨之前,麵帶微笑的看著棺槨中的女人,他伸手撫過她冰冷的麵龐,心裏忽然升起了幾分很難形容的寂寥和疲倦感。


    “長久以來,我們彼此為伴,從最初到最後,從相互理解再到無法交心……”


    他收迴手,再次看著天上的血月輕笑:


    “也許是時間太久了,誰都會改變,如同你我。”


    明明領著一群族人,但很多的時候,諾拉也覺得自己僅僅是在孤軍奮戰。


    第三紀元的聖戰,五位親王有兩位投了反對票。


    莉迪西婭中立,但她終究是看在過往的日子上與他站在了同一陣營。


    雖然她投了讚成票,但她其實隻是在給他最後一次嚐試的機會而已。因為他們所有人都接受了父神的宣判,而他直至現在也不肯接受。


    第二紀元時,他們走過最艱難的歲月,也走過最輝煌的歲月。


    也許相愛過,也許隻是需要陪伴,誰又能完全說得清楚?


    最終也隻是背道而馳。


    莉迪西婭對他最後的評價也隻是一句:


    你是無法讓人交心的存在。


    雖然在大方向上他做領導,謀劃未來,但事實上很少有人願意相信他。他們都認為他太過詭變了,似乎隨時都能送身邊的人去犧牲。


    他的同伴既信任他又不信任他。


    …………


    第三紀元的聖戰徹底摧毀了他們心中那分微薄的期待。


    諾拉忘不了,在那片灼熱的聖光之中,莉迪西婭看向他時說的那句話。


    她說:


    ———諾拉,我們的時代過去了。


    諾拉從不願承認這句話。


    時代這種東西,隻要有人願意創造,就能夠迴去。


    …………


    “我們的時代才剛開始。”


    諾拉舉起自己帶著戒指的手,紅寶石的戒指發出微弱的光芒,他的指甲瞬間變得銳利起來。


    他伸出食指,朝著棺槨之中女人的額頭劃去。


    指尖觸碰到她冰冷的皮膚時,他忽然又頓了頓:


    “……作為你最後支持我的報答,放過你了,莉迪西婭。”


    然後他轉身出了那片墓地,朝著另一位親王的墓地而去。


    …………


    玉白石的棺槨內躺著他所熟悉的人,那是當初投反對票的二位親王之一。


    看著棺槨中沉睡的金發男性,諾拉再度伸出起了自己帶著戒指的手,銳利的指甲將棺槨中男子的額頭劃開一道口子。


    諾拉同時割開了自己的手腕,讓自己那偏紫紅的血液沿著手指落入那人額頭的口子上。


    他在以自己的鮮血喚醒同伴。


    “醒來吧,勞倫斯。”


    “為了我們共同的目標,獻上你的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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