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盛午時,偏堂安靜。


    此刻,屋內隻有趙梟一人在用膳。咀嚼蘿卜丁的清脆聲不斷作響,便再無它音。


    寬闊的堂室,也由此略顯寂寥。


    不過趙梟不感落寞,反是極其享受…


    這片刻的獨處。


    陳宮、田疇,都隨田豐去準備了。這次滅除青州反對派的行動,趙梟不能現身。既然他傳出遇刺的消息,自也不能與眾族長會麵。


    不然麵色紅潤、中氣十足的他,定會氣得青州世家跳腳、徹底與之決裂。都沒打算滅掉治下所有的門閥,那就別讓雙方心生跡隙。反正大戲都唱了,演全套些也不會多費力。


    再者,近日趙梟各種軍事行動已鋒芒畢露、風頭確實太足了些。此刻外傳遇刺負傷,不消也是個極好的轉變開始。他,該藏藏了…


    靈活運筷遊走,趙梟夾起一條醬魚,他緊盯著這魚、喃喃道:“魚啊魚啊,你在水中,為何會被陸地上的人所捕捉?你若潛藏海底,還會被網到嗎?是也!人生就如這醬魚。”


    “該露的時候要露,該潛的時候也要潛。”


    “越是吸引注目,也就越危險呀!”


    稍稍感歎,趙梟將魚一口吞下。稍一咀嚼,隻感鮮嫩多汁、甚是可口。中俊梟雄細細品味,莫名的笑了起來。在長期高強度的征戰下,他的精神已然繃得很緊。片刻閑暇…


    都會感到由衷的幸福。


    又吃了幾方紅燒墩肉,微微有些飽腹、趙梟拿起案邊端放的青竹簡閱覽起來。這竹片上記錄的,是他迴到幽州該做的一些大事列表。


    一,督促軍武天機閣解決運糧折損的問題,雖徐州暫不圖謀,但在今年秋收前,青州駐軍的糧食供應還全靠幽州大倉。三四成的運輸損耗實在太高,最多損兩成,這是底線。


    二,實現諾言,免尚武郡賦稅三年。


    三,與步練師大婚。既然現不適合在青州拋頭露麵,那麽完婚地點自當改變。再者,從幽州起家、在那娶妻,也是不忘本的體現。


    四,安撫半島七國。此次兵出幽州,趙梟本部嫡係基本沒太大損傷,犧牲最多的就是淪為攻城卒的仆從軍。既其臣服,亦該施恩。


    五,與鮮卑迦克西部聯姻,鞏固聯盟。趙梟現有寶勒爾托雷、步練師、大橋小橋,本是不缺女人。但聯姻並不是出於需求,而是政治。現趙梟領土大而疆界長,守軍雖夠…


    卻還是不夠充裕。


    在這種時候,能多一股助力那都是極好的。再者,通過這些年的整合,迦克西已然成為鮮卑最強之部族。雖還未替代鮮卑單於,但差得也不遠了。其帳下十萬戶,人人善騎。


    用來牽製並州、驅趕匈奴,都是上佳之選。


    除卻五大條,其餘小節也是密麻。拜訪郭勳盧植,請兩尊望者出仕、作為吉祥物坐鎮冀州青州。建立民樂天商閣,再組織一個科研機構,專門搞民間日用品、上位奢侈品…


    還有專業的禦用商隊也要組建了。十常侍被誅滅後,中央宦官的錢財支援已經斷了。僅憑基礎賦稅,趙梟養不起這麽多兵、更何況他還要擴軍。財政府庫,不盈難以心安。


    除此外,還有太多太多。


    想來,就令人感到很是心累。


    “唉,還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閑啊!”


    ……


    “徐牧!你等為何發兵圍我莊堡?!”


    “莫非,你等全都投靠趙賊了?莫非,你等全都忘了我們昔日的情誼了麽?!”


    北海郡郊,張家府莊。


    此刻剛至傍晚,垂落的夕陽散發出遲暮橘黃色殘光,使世間山河看起蕭索黯然。與悲戚氛圍相對應,現張家家主張雋、麵上盡是驚駭之怒。其高立牆堡,豎指莊前豪族聯軍。


    暴喝道:“汝等還尚存一絲廉恥麽?!”


    “前日,我等還在徐家商論如何抵抗趙梟,這才隔多久?!不足兩日,你們就倒戈相向了?你等如此趨炎附勢、背信棄義,隻會被外敵逐個擊破!若不想衰亡,就速速退去!”


    “否之,我張家一倒,青州世族則更難在趙梟勢下生存!你們的日子隻會愈來愈難過!待到苟延殘喘之際,再悔恨過去就晚了!!”


    此聲含怒,傳遍莊堡。


    護牆上膽怯的守衛聞言,隻覺得主家很有底氣,不由個個昂首挺胸、不複頹態。


    然而,無論他們意誌再頑強,也改變不了今日被滅之宿命。隻見莊外萬餘甲士聽聲,麵不改色、仍在進行著攻堡準備。那一具具高大弩車上弦裝箭,巨大箭鋒反射殘陽光澤。


    那一根根攻城錘剝去油布,前端的黑銅撞頭碩大椎尖,無疑,能裂鋼碎石。


    不過一扇沉重堡門,彈指間可破矣。


    在族下私兵準備之際,各家主事也沒閑著。一幹族長安然立馬,麵上毫無愧色。他們嘴皮飛速磨動,隔著堡牆、與張雋遙相對罵。


    “張匹夫!你莫要以為站在院牆高處,就似站在道德頂端!指指點點,你也配?”


    “是也,吳家主說得甚是有理!嘿,我老鄭平生就最瞧不起你這般虛偽之徒!滿口道義廉恥的,不說你,還就真當自個是聖人了?”


    姓鄭的敦胖族長滿臉肥肉,朝牆頭投去不屑的目光、冷冷道:“不錯,我等先前都有抵觸趙侯爺之心,但…那也僅僅是因為流言蜚語!司隸傳來的風評,誤導了我們的主觀。”


    “而就在昨夜,我等親眼見到了趙薊侯的軍隊…那叫一個恢宏強大!能駕馭如此大軍,想必侯爺他定是世間罕見之明君!那定是…”


    “宅心仁厚,英明神武,偉岸超群!!”


    恭維之聲落下,別說張雋無言以對,就是肥胖家主身旁的一眾族長…都有些臉紅。


    能把畏強攀高,說得如此超凡脫俗…


    也是沒誰了。


    隻見張雋強自順氣,蔑視莊下眾位家主、麵無表情道:“既然諸位已然伏首趙梟,那又聚兵於我張家莊何幹?就為討好新主,便朝昔日之同伴揮刀麽?若如此,沒人會…”


    “看得起你們。”


    “哼,我等興兵來此,自不為求榮!僅不過是為求生罷!你張家不與我等商量,就偷偷派出刺客謀害趙侯,可把我們害得好苦!!”


    說著,一幹家主麵紅耳赤。


    想起自家看門大黃被踹,自家嫡出子弟被軍士狂毆,他們就氣不打一處來。


    一時間,滿是憤慨。


    “張雋!還不快快開門投降!交出你派出的刺客,我等看在昔日情誼上…會為你張家求情。但倘若你執迷不悟,就隻有家破人亡!”


    張雋聽聲迷惑,隻感莫名其妙。


    “我何曾派出過刺客??”


    “好啊!事到如今你還裝!!”


    “哼,那就怪不得我們了!來啊!”


    “全軍進攻!!!”


    ……


    次日晨間,在北海郡與州府各大豪族的聯合進攻下,北海最強門閥張家被滅。


    午間灼陽,在東萊各大豪族的聯合進攻下,東萊郡最強門閥、黃縣黃家被滅。


    夜間時分,在平原各大豪族的聯合進攻下,平原郡最強門閥朱家被滅。


    自此,青州世族力量,大大減退。


    ……


    漆黑夜,兗昌邑,堂密謀。


    刺史華府,霏音陣陣,柔聲繞梁。


    “袁刺史,趙賊大破十八萬聯軍,兵勢已愈漸鋒銳。若不除之,必成袁家大患!”


    “現其在徐州征戰,後方冀青二地空虛,何不趁機突襲、擾亂他之後方呢?”


    奢華大堂內,郭嘉躬身拱手、朝堂頂金椅上的袁術徐徐開口:“在下久聞兗州富庶,軍士更是精銳無比,為何不悍然出兵,打出強勁善戰之名?現您之弟,高坐京都明堂。”


    “作為兄長,自當更強也!”


    聽此激將,袁術眉頭微挑。他換了個姿勢,俯視著麵白使臣、緩緩道:“奉孝啊,你也說了趙賊勢大,連十八萬聯軍都不是他的對手。我兗州雖有十萬披甲之士,可…”


    “可又怎麽打得過趙梟呢?”


    說著,袁術伸手,捏起玉案上端放的梨頭啃了起來。他搖頭晃腦、漫不經心的看著郭嘉,悠悠道:“奉孝,你說孟德自己不出兵,反而叫你來教唆我,這是個什麽理啊?”


    郭嘉聽聲皺眉,隻感袁術有些變了。


    昔日的他,不是一激就怒。


    一怒,就失智麽?


    為何今夜頭腦開光了?


    想著,郭嘉內心有些陰鬱。他麵色僵冷,拂袖道:“哼,沒想袁大人竟變得如此多疑!我家大人豈是不想出兵?不過是豫州與青冀不相連罷了!既然袁大人如此小妒…”


    “那麽,恕在下告辭!!”


    說罷,郭嘉行禮,作勢要走。


    而袁術卻是麵不改色,很有興致的看著前者表演。郭嘉見狀眉頭緊皺,但話已出口、也不好再留。也隻能橫眉冷目,拂袖而去。


    ……


    “文若,奉孝之言,你怎麽看?”


    待郭嘉一走,袁術瞬間收起玩態。他麵帶尊敬,朝身後望去。話音剛落,就見屏風中緩緩行出一文人來。此人一席白衣,身姿矯健。


    “主公,正如您所言,孟德他該是想出工不出力…叫您打頭陣,自個伺機而動。”


    白衣荀彧淡淡一笑,正了正衣襟。


    “不過,趙梟之勢,確實是愈發強盛了。打壓是必須打壓的,但如何來壓…”


    “就有講究了。”


    “噢?”袁術聽聲,當即拱手:“還望先生不吝賜教!本兗州也知不能讓趙梟做大,但淪為馬前卒,多少還是不甘的。豈有光我出力,本初阿瞞看戲的道理?賊名誰立的…”


    “就該誰打才對。”


    聽見這隱喻之言,荀彧不置可否。


    隻見他慢慢踱步、朗聲道:“要對付一個敵人,就必須先摸清他的優勢與弱點。趙梟的優勢顯而易見,大抵就三點。一,軍隊善戰而忠心。二,文武臣子有能而忠心。”


    “三,其飽受治下百姓擁護。”


    袁術聽聲頷首,喃喃道:“是也,趙梟這人表麵功夫做得還是很強的。他之軍隊、屬臣、領民,都極度擁護他。這也是吾不願輕易發兵之原因,若論戰事,即便襲他後方…”


    “吾之兗軍,未必是張遼關羽的對手。”


    荀彧聞言,麵上略帶欣慰。


    他輕輕拱手、笑曰:“主公自知甚明,此乃興盛之兆!不過,也不必妄自菲薄。”


    白衣謀臣話音一轉,高唿道:“趙梟之優勢固然強大,但弱點…也很致命!”


    “噢?”


    袁術聚精會神,洗耳恭聽。


    “首先,我們可以使出反間!”


    豎起食指、無視袁術滿臉的疑惑,荀彧微微閉目:“其次,我們可以打碎其之財政!再者,還能援助他之反對者…起兵作亂也。”


    “先生,您剛不是說趙梟麾下都很忠心麽?如此一來,反間計怎能起效?”


    袁術麵露不解,就見荀彧猛然睜眼、一字一句道:“是也,趙梟麾下大將重臣,都很忠心!但這不代表他之旁臣,他之小將;他之地官,他之小吏,亦是同樣的忠貞無間。”


    荀彧舒展身軀,淡淡道:“趙梟一口氣攻下冀青二州,看起風風火火甚是威武,但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弱點。各地衛所,都可以隨意更換駐軍,隻要適應幾天,幽州軍…”


    “亦能擔任冀州青州之防禦重任。”


    “但下頭的縣衙門、郡衙門,捕快、吏役,都不是可以隨意更換的。這些基層官員,將關係到政令能否落實、官小卻很是重要。趙梟換,沒那麽多預備的頂替。而他不換…”


    “我們就有可乘之機了!”


    袁術聽聲震撼,隻感荀彧實在是細!如此容易忽略之細節,都給他抓住了!


    是啊!若是將冀青二州的基層官衙全部策反作亂,那趙梟之威望無疑會大減。倘能再通過這些基層官員下達些假令,例如賦稅加倍、進貢民女之類,那趙梟之美名怕就…


    怕就會被立刻摧垮!


    “哈,主公勿驚,此不過連環計之一環罷。二環之策,才是重中之重。”


    荀彧頓步,再次伸出一指道:“趙梟坐擁三十萬大軍,故而泰然。但三十萬軍隊雖是強大,卻也有個巨大的弱點,就是軍餉極高。”


    撫了把胡須,白衣謀臣眼皮一抽道:“說實話,臣下到現在都還不知…趙梟的財政是靠什麽支撐的。未曾聽聞他有商隊,而這人又甚是喜歡降低賦稅,他錢是從哪來的…”


    “至今是個迷。”


    袁術聽聲苦笑,搖頭道:“他喜歡宰世家!那些門閥世代積攢的錢財,不就全是他的了麽?說來,這人真是個強盜。我袁家作為天下世家之首,應當將其滅除…還個公道!”


    荀彧聞言不語,頓了頓、才繼續道:“不管趙梟是靠什麽支撐財政,有一點卻是肯定的。他之財政體係,絕對是竭盡全力,才…”


    “才能保持一個基本的平衡。”


    “這種微妙的平衡極其脆弱,主公隻需封鎖通往冀青的商道,便能直接影響到其財政。趙梟府庫不盈,勢下軍隊龐大反是弊端!”


    “妙啊!!”


    袁術聽得津津有味,不斷拍手叫好。


    無論是策反冀青二地官員,還是封鎖商道…他都不需出一兵一卒,無非就是花點錢罷了。而錢,對於袁家的嫡長子來說,算個屁。


    能用銀子解決的事,那就不叫事。


    荀彧之言,甚合他意啊!!


    見主公開懷,白衣謀臣也是盈笑。他豎起第三指,道出連環計之最後殺招。


    “主公,張遼攻取冀州之時,曾驅使半島諸國的仆從軍作為馬前卒、消耗使用。如此,那域外七國肯定不滿,我們可以策反其叛亂,再買通匈奴、鮮卑,共同襲擊趙梟!”


    “如此一來,趙梟必會急迴救援,那麽冀青失於防備,隻要出兵便可輕易攻下!”


    “不過,此收尾殺招,是否運用還得由主公酌情來看。畢竟,對我們現在來說,虛弱的趙梟可比消亡的趙梟有用多了。他不能太強威脅到我們,也不能弱到毫無存在感。”


    “如何取舍,就全看主公了!”


    說罷,白衣謀臣躬身行禮。


    而袁術卻是不亦樂乎,連連感歎:“文若真乃王佐之才!我得先生如憑空忽得十萬軍!想來那日先生過路,還好吾將您暫且扣下…”


    “不然孟德得您,吾再無法匹敵也。”


    荀彧聽聲撫須,也笑了起來。


    上月他從冀州出發,本要去投奔老鄉曹操。這不路過兗州,就來與老朋友袁術敘敘舊。沒想竟被其扣下,好說歹說求他做軍師。


    荀彧無奈,就言明暫且試試。結果不想,這袁術並沒昔日交往時那麽莽撞豪俠、實是有勇有謀之人…隻是偶爾會抽風自大,不過尋常多半日子都還是明君的。其待自己優厚…


    荀彧也懶得跑,索性就在這奮鬥了。


    “哪裏哪裏,所謂鳳欲求凰、尋良木而棲。在下入兗,也全因為此處有明主啊!”


    袁術聽聲笑得更歡,繼而高唿曰:


    “善!”


    “就按先生之連環計行事!不過,最後之收尾殺招姑且不發。前兩道,就足矣。”


    “先生說得對,趙梟存在比消逝…”


    “對我兗州的益處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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